高澄看着她没说话。
“她是孙腾将军”元仲华犹豫着说出几个字来,却又哽住了,没再往下说。
不知为什么,高澄心里忽然又老大的不忍。他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么无法决断的时候。他并不是个做事犹疑不决的人。直觉得心里烦躁到了极点,简直比多少的战场厮杀、多少的庙堂智斗、多少的宫闱风云都难以摆平。甚至让他无力又无奈。他已经被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妻子折腾得心力交悴,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既不能令她像元玉仪一样对他百般顺从、依赖,又不想将她真的抛开一边而做到心无挂碍,那他还能怎么样呢?牵心至此,甚至觉得其它都是过眼烟云,什么庙堂之高、江湖之深,已是全无心思。
“殿下心里真的只记挂子进?”高澄还是忍不住脱口问出。说着一边一步一步又走近元仲华。
子进?元仲华想起高洋。“若是殿下为我妻子,我便心里只有殿下一人。若是因为心里有殿下而逾礼,殿下要责罚,子进受之无怨。”高洋说过的话忽然那么清晰地在耳畔回响。
高澄见她没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便稍感安慰。他百般自信地走到她极近处,将她那只系着长命缕的手臂拉过来,“做这个是给谁的?”他忽然想把一切都放下,一时童心未泯竟然极天真地问出这样的话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等待自己期望的回答。
元仲华见他竟然如此若无其事,想起高远君的话此时心里被扎得痛到极点。干脆挺直胸看着高澄绝然抽回手臂淡淡道,“世子说的对,是我心里记挂着别人。就是子进。”说完她示威似的抬头看着高澄。
高澄一怔,竟没说出话来。他笃定地以为不是那样的事情,事实却是果然如此。元仲华说得这么清楚,打破了他心里所有的暨有答案,甚至比他原先以为的还更糟糕。
高澄忽然觉得胸口闷痛,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心口。他被逼到绝处了,究竟是留她还是不留她?若真是想留住她,他已是骑虎难下,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她心里真的只记挂着他的弟弟?
元仲华看高澄面色青红不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自己一直被他幽禁在这小小院落里,连行动言语都不得自由,如今忽然觉得心里痛快了,竟然是无比轻松的感觉。一旦心中的顾虑和恐惧一扫而空,她也就释然了。
“世子不是要休妻另娶吗?悉听尊便。”元仲华看着高澄坦然道。
高澄目光如箭地狠狠盯着元仲华,只觉得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直翻腾。他下意识地用力按住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舌辩之才完全消失不见。胸口闷得有点喘不上气来。
元仲华看着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偏在这时听到门外阿娈的声音,“世子,崔”“
第86章 :四面楚歌心犹在(上)()
元仲华看着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偏在这时听到门外阿娈的声音,“世子,崔”“
“让他滚!”高澄一声怒喝打断了阿娈的声音。不用等她说完他就知道是崔季舒。又是崔季舒,每次都是崔季舒。能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要深更半夜来回禀?而趁此机会高澄一下子发作了,向元仲华怒道,“殿下想离开渤海王府的心思趁早作罢,下官既娶了殿下为妻子便至死不改。随便殿下心里挂念何人,这一生一世也只能是下官的世子妃。”他说着似乎在报复般的言语里缓过力气来,居然又侃侃道,“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下官又置妾媵的事,下官也就不必再瞒着殿下。不错,就是孙腾家的家妓,元氏庶出女,深可人意。殿下放心,下官并无意休妻让她当继妃,只是心里甚爱之。日后免不了也广置妾室,还请殿下多多辛苦。”
高澄说了这些话也不知道是出了胸中闷气没有,只是还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你!”元仲华倒气得面无人色,忽然转身,目光一扫之际发现几案上有苹果,顺手抄起一个就狠狠向高澄砸过来。
高澄极迅捷地一躲,苹果直向着房门口飞去。
“哎哟!郎主饶命!”门口兀地响起崔季舒的声音。
高澄和元仲华都讶然地往门口瞧,只见崔季舒,还有陈元康竟然都进来了。
陈元康是稳重人,必定是有要紧事才如此不顾礼仪。
高澄忍着难受走过来,没理崔季舒,只问陈元康道,“长猷兄,有何事?”
陈元康定了定神,才缓缓回道,“梁国重兵犯境。”
高澄愕然。半晌,他忽然回头看看冯翊公主元仲华。宫内乌烟瘴气,府里鸡飞狗跳,关中虎视眈眈,南梁不安于境,还有蠢蠢欲动的柔然高澄无比地挫败,他还能像父亲一样做个号令八方无人敢不听命的权臣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沉重缓慢地转过身来,看着陈元康和崔季舒,想说什么,却突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世子!”不知道是谁唤了一声,意识已经模糊。在倒地之前又艰难地转过身来,似乎看到那个绿色的影子也走了过来。他想抓住,却再怎么也没有用了。
天亮了,像是过了好久好久。其实从世子高澄晕倒的时候就已经几乎到了黎明,只是那一刻是一夜之中、天亮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虽然只有那么短的一瞬,却让人觉得极为煎熬。
娄夫人一直坐在榻前。她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抑止乱局,又极详细地询问了随后赶来给世子侍疾的太医,遣散闲杂人等知道儿子是郁结于内,内火上亢,又一时急怒攻心才算是勉强放下心来。
留下服侍的人没有吩咐便只静静地侍立于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娄妃面上平静安详心里便也先松了口气,预料着大概不会因世子之疾牵怒自己。而这时谁也不知道一辆牛车在渤海王府门口停下来。一个带着垂裙帽的女郎悄无声息地下了车,被早就候在门口的奴婢引着往刚刚安静下来不久的王府深处走来。
此刻,躺在榻上的世子高澄意识也慢慢苏醒过来。他疲倦地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或许还因为此刻的虚弱。感觉不到天亮还是天黑,只是闭着的眼前有一个极浅淡的绿色影子,说不清楚是真实还是梦幻。
这时便又感觉到一只略有粗糙的手在摩娑自己的额头、面颊。这样的抚摸让他觉得无比的踏实、安心。不由得便轻轻唤了一声,“阿母。”这样的感觉在他儿时的记忆中印象深刻。
娄夫人坐于榻前的数个时辰内一直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当终于看到他缓慢悠长的鼻息变快,时不时咳嗽一声,身子微微地动了动,眼皮也轻微地抖动,她便知道儿子的意识已经醒来了。听到儿子呼唤她,好像又回到幼时,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也跟着轻微颤动,这是她真心最挚爱的亲骨血。
高澄终于略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母亲坐于榻前。趁着此时已经明亮起来的清晨的日光,他看到母亲也正含笑看着他,眼睛里还有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浓重的牵挂。他心里忽然觉得无比委屈,竟然落下泪来。
“阿惠”娄夫人唤了一声。说着便不动声色地为儿子以手拭泪。一边柔声道,“汝无事我心甚慰。”说着又握住了儿子伸向她的手。一边又道,“吾素知汝胸有大志,又岂能胸无大量乎?”
母亲的手极温暖。高澄只及在枕上微微点头。话不多,却足以警醒他。他若安,母亲必安,母子一体。他若将来继了父之职,更免不了重重险恶,相比眼前无异于天地之别。若是这一点事便撑不住,急火攻心,无大量以容之,未来就算接位又能有什么大作为?家事、国事纷争不清更遑论胸有大志。
高澄受到了鼓舞,振作起精神。也没多说别的话,只是用力握了握母亲的手,说了一句,“阿母放心。”
娄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向身后侧唤了一声,“世子妃。”
高澄心头一震,这才恍然发现,他是在嫡妃冯翊公主元仲华屋子,就躺在元仲华的榻上。果然便看到元仲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到了母亲的身后,怯怯地唤了一声,“阿母。”
元仲华一夜未眠,疲惫已是疲惫至极,却一点困意也没有。昨日深夜时两个人赌气争斗,夫君高澄盛怒之下又听了威烈将军陈元康的禀报,说是南梁兴兵犯境,所以才吐血晕倒。她一刹时便惊慌至极,并且不知所措。极乱的情境中发生了什么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娄夫人沉着冷静指派了一切,待安定下来,娄夫人却并没有对她多说一句话。虽未见责备,一是忌着她的身份,此外便是娄夫人大度,但这反倒对于她成了一种威压。况且这又是她的屋子,世子名义上也是她的夫君,她也只能跟着在此守候。
几个时辰下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偏是天将明时,娄夫人看儿子无大碍才命阿娈请她过去,只说了一句话,“吾与汝皆为鲜卑女子,主家政如主国政,事事权衡方得相安无事,大福也。”
元仲华也大略知道一些娄夫人和大人公高欢从前的旧事。知道娄夫人大度而深明事理。只是此时的她心里却委屈无比。从前世子是怎么辖制她的,从来不见娄夫人插手其间制约夫君高澄。但眼前她也只能垂首领命,偏是心里不舒服,不知怎么便任性去吩咐阿娈做了一件也许根本不该做的事。
这时听娄夫人唤“世子妃”,元仲华才慢慢走过来。
高澄躺在榻上看到元仲华慢慢走近,还是发髻凌乱,还是紫襦绿裙,心里知道她一夜陪在这里必定是累了。只是想起晕倒前她说过的话,不由得心里暗暗发冷。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只管颇是玩味地盯着她瞧。
娄夫人起身,携了元仲华坐在榻边,她叮嘱了几句便回去了。
元仲华坐下来方才觉得双腿麻木,刚才几个时辰竟忘了坐下来。只是现在离着榻上的高澄这么近,心里满是拒意。
高澄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什么。
元仲华心里一急,避开高澄的目光,转头便唤道,“阿娈。”
高澄一怔,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阿娈忙走上来回道,“殿下,人早就来了,一直候在外面。”
高澄听得更是如坠雾中,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快请进来服侍世子。”元仲华已经镇定下来,眼睛执拗地看着高澄,语气生硬地吩咐道。
阿娈似乎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高澄,见高澄只是看着元仲华不说话,便只得领世子妃之命而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很快阿娈便领着一个人回来了。
高澄听到有人进来,听到脚步声渐近,听得出来声音极其轻盈,接着便是一个极窈窕的白衣女郎出现在榻前。这令他大惊,居然是元玉仪。他惊讶地看着元玉仪,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把目光移回榻边坐着的元仲华身上,恨恨地盯着她。
元仲华有点不自然地站起身来,极别扭地恭敬道,“都是妾身的错,才让夫君盛怒致疾。日后妾身一定想夫君之所想,急夫君之所急,定不再让夫君生气。”她说这话的时候垂首敛衽,完全不看高澄,也不知道立于一边的元玉仪也正悄悄偷窥这位在她心里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世子妃。
高澄气得连连咳嗽。
元玉仪赶紧收回目光,紧张地看着高澄,直到他自己定下心神缓过来。
元仲华这才抬起头,却还是不看高澄,看着元玉仪道,“既然来了就有劳了。”说完向高澄辞别而出。
元玉仪这才急忙跪于榻前,看着高澄本就雪白的肌肤,如今更没有血色,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垂首不语。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高澄哽咽道,“世子真会叫人担心。”
高澄此时心里才熨帖起来,抛开元仲华的背影,瞧着元玉仪,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元玉仪却避而不答,只故意笑道,“就是知道。”说着便伏下脸来,凑到高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屋子里还没走的奴婢都是世子妃元仲华的人。虽然原也知道世子的爱色脾性,但也都惊讶于这个不知哪里来的绝色舞姬,竟然这么大胆。瞧着元玉仪一边用手极轻柔地抚弄高澄面颊,一边不知道又在他耳边低语什么,说完似乎是忍不住又自己先笑起来。奴婢们瞧着世子似是随意任她摆弄一般,却笑容满面,也不时地对她温存低语,个个都心里惊讶极了。
没多久,高澄吩咐人去请崔季舒还有陈元康进来。
第87章 :四面楚歌心犹在(下)()
崔季舒和陈元康来自然是世子有朝务事。跟着冯翊公主元仲华的奴婢们都规矩守礼,自然退了出去。元玉仪却犹在侧服侍。等到崔季舒和陈元康进来,居然看到世子榻边一窈窕绝丽之人,既便是以前未见过世子妃冯翊公主元仲华,也知道这轻佻可爱之态绝不会是世子妃,二人心里都不自在。
高澄示意元玉仪扶着他起来,一边吩咐崔季舒即刻入宫,请天子驾临显阳殿视朝。命陈元康先去显阳殿等候。等两个人领命而去,元玉仪又服侍着着衣、盥洗,高澄便出府、登车入宫。
一路上在车里静静闭目养神,高澄觉得精神充沛,体力也恢复了很多。谁知道他刚入宫,黄门侍郎崔季舒便已经在此等候。皇帝元修在内苑云坛殿炼丹,拒不视朝,只说朝事只管请侍中高澄决断,会同于谨、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商议行事。虽然这话是崔季舒转达,但是高澄还是听出来其中的嘲讽之意。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犹疑,南梁陈兵耀武,这样大事天子竟然真的置若罔闻吗?
作为执掌机要的侍中高职,这还是高澄第一次真正“决断”朝务要事。当下便命人请天子属意的,同为侍中的斛斯椿、中军将军王思政、阁内大都督于谨赴太极殿东堂议事。又命崔季舒去告知陈元康也一同去了东堂。
太极殿东堂是大朝之外天子日常议政的所在之一。当下高澄便弃车解剑带着随侍往东堂走去。偏是日日晴好的洛阳城不知怎么阴风突起,气温骤降。风渐大,刮得飞沙无处不在。接着便是雨点子砸下来,风倒是慢慢止住了,可是冷得像是又回到了初春时节。
就从宫门到太极殿东堂,虽不是急雨,但是雨点子又大又重,砸到人身上极疼痛。等到了东堂把高澄的衣服也打得半湿。本就病容微露,这下更显狼狈。崔季舒和陈元康已经在东堂的殿门口等候,但是于谨、斛斯椿、王思政等人一个也没来。显然是根本不把高澄放在眼里。
东堂其实就是太极殿的东侧殿。高澄刚刚上了殿前玉阶,走到殿外檐下,疾雨突至。一刹时大雨如瓢泼一般,高澄再往外面看时雨幕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地上不一刻便有了积水,还时不时地被落地的急雨打得全是水泡。看看候命的崔季舒和陈元康,高澄忽然心里一动。天子之权柄并不是权臣所能代替的,没有天子之命自己的号令根本就无人肯听。即便是父亲,身授王爵,成了辅政的大丞相,若是天子将其免职也一样无人肯再听命。除非一个念头忽现,他如遭电击般浑身一震颤,却在自己心里大胆地把这个念头展现出来:除非他就是天子。
高澄忽然目如利剑地看了一眼崔季舒和陈元康。
崔季舒和陈元康也正看着世子,等他决断。忽然看到高澄这样犀利如剑的眼神都觉心头一冷,不明白世子是什么意思。崔季舒和世子是总角之交,从来便是高澄心腹,竟也不能知道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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