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极为后悔刚才在宫里和皇帝任性动气。细想来,如今真正能够出入宫禁不被禁止而亲近元修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日日时时被置于高欢众多耳目之下,元修不知道心里忍了多少气。正因为和她亲近,所以才能不设防备,所以才会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忽然发怒,其实元修只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自由地表达了一回自己,真正发泄了一次心中的不满。
元明月自己本无主意,这时候忽然想起兄长南阳王元宝炬,他和元修一向交厚。刚才元修也说不见元宝炬入宫谒见。可见,他心里也确实想见元宝炬。如果能让兄长和皇帝见个面,仔细商酌,也许会有办法保得元修性命。或者实在入宫不便,那就自己先找兄长商量,然后再入宫转达皇帝,也算是个办法了。
想到这些元明月立刻把手里的梳子随手置于一处起身便向外面走去。家奴听到声音进来看,见女主人披散头发、着家常衣饰急急而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在元明月心里还能有什么比皇帝元修的性命更重要?她要立刻亲赴兄长元宝炬府中问个主意。
谁知道,还没等元明月出了内室的门,忽然从外面急急闯入一家奴回禀,“殿下,大丞相之子渤海王世子高澄公子突然闯进来,说是要公主殿下出去见他,不知道究竟何事。”
家奴们顿时乱作一团,吓得变颜变色。自从元恭、元朗二帝驾崩,洛阳城中风声鹤唳,只要提到大丞相,人人恐惧三分。这入夜时分,大丞相公子忽然驾临,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并且什么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家奴慌乱,元明月却止步一语不发。还是那曾随她入永宁寺寻找元修的年长奴婢疲q镇定些,挨近低语道:“公主不似从前那般胆小了。”
元明月回顾她时面上虽然平静,声音里却有些发颤道:“阿姨,你随我日久自然知道我。如今怕虽怕,可是我之今日远不比陛下处身之危境。”
这奴婢究竟年纪长些,扶了元明月道:“公主先不必怕。公主向来与朝政无牵涉,世子此来也许有别的因由。”
元明月想她说的很有道理,无力再说什么,任她扶着走了出去。
平原公主的府邸对高澄来说几乎出入自由。凭着他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没有人敢拦着他。在这样的暗夜里,平原公主府也同样既黑暗又安静。可是因为高澄和崔季舒的闯入,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元明月走出内室刚至房门外,一眼就看到了穿房入户进了院子的高澄,后面还跟着一个微露笑意亦步亦趋的崔季舒。崔季舒她不认识,高澄也只见过一面,就是那一天在永宁寺门前。
高澄已经上了门前石阶,直奔内室的门口来了。元明月推门而出,高澄止步看了看,看元明月这一身家常妆扮,更让他觉得心动。从小看惯了母亲娄夫人,姐姐高常君,都是英武、果断的鲜卑女子,如元明月一般不同的实属未见。
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快要撞上了。元明月在开始的一瞬间显然没认出来高澄,眼神陌生而不解。那一日见高澄,他还是个发飞扬、衣不整,只知打打杀杀的男孩,连正经的男人都算不上是。可是今日衣冠整齐,穿的又是褒衣博带的汉服,再加上他立于面前微带笑意,沉静相望的神态,真像是个稳重有度的男子,很容易让人忘了他的年龄。只是发丝整齐,束于冠内,一张脸完全显露出来,在这淡淡的月光下,更是美得犹如女子。
“你”元明月欲言又止。显然她已经在一怔之后认出了高澄,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公主已经把我忘了?”高澄左顾右盼,然后直奔主题,“这也无防,我今日专为求娶公主而来。日后既为夫妇,也不急于这一时,自然执手偕老。今日告知公主,明日我便去亶明家君,向主上请旨。”高澄语气淡而温和,似乎还带着些男孩的不好意思。而这温和的语气也像是还不明世事的男孩刻意学来的。但他满面的热切和一双漂亮的绿眼睛里的真诚又极为认真、动容。
元明月定定地看着高澄,似乎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那身后扶着她的疲q先是一愣,然后掩口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招呼着屋子里外那些原本惊慌环立,又不知所措的奴婢们退了下去。
只有高澄身后的崔季舒想笑又不敢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刚要退下,忽听高澄唤他。
“叔正,你不必去。”高澄还是面对着元明月,看也不看崔季舒。“明日你与我一同去亶告家君。”
“我?”崔季舒有些胆怯。谁知道大丞相对这事怎么想?
谁知道平原公主元明月怎么想?
“世子厚爱愧不敢受。”元明月心里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把满心的错愕抛开,鼓足了勇气大胆回答高澄。明确拒绝之后,她低下头,不敢再看高澄。
沉默了。崔季舒感觉出气氛开始变冷。
“为何?”高澄语气里有些愤懑,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会被元明月拒绝。“难道真是因为主上?”他想起永宁寺元修看到元明月在他马上时的妒恨交加。元修说过,元明月是他的人。他本不以为然,因为魏室宗法不会容得下元修与元明月。而他所能给予的,并且愿意给予的,正是元修无论如何也给予不了的。
“是,就是因为主上。既使此身不属他”元明月心里泛上隐痛,声音有点哽咽,“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世子世子不必费心了。”
没想到元明月这么痴心一片。
崔季舒暗里侧目,见高澄神色黯然,他也没想到高澄竟遭平原公主这么直接的拒绝。
“我不必知道你心属何人,只要你嫁我为妇。”高澄沉默了一刻忽然霸道地说。说着又逼上一步,直与元明月身子挨上去,他伸臂向元明月身后,带着她的腰一起贴进他怀里,瞪着眼睛怒目而视,似乎又不知道这怒气该怎么发出去,该发向谁。“这个元氏皇帝究竟还是要听命于高氏。”
元明月完全被他吓住了,根本没想到高澄竟然怒到如此,似乎还想要用强。可是他这乱发脾气,又不知所以的样子真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所以元明月更觉得拿他没办法。
“那是朝堂上的事,我必不会听命于世子。”元明月终究还是大胆回答。她满心都是元修受了委屈而又闷在心里不能发的样子,哪儿还有心思计较什么高澄心里如何想。这大概是她从出生到此做得最大胆的事。
元明月的心跳得很快。
高澄的心也跳得很快。
崔季舒正想着如何劝解高澄,忽然外面进来了一个家奴,低头趋近小声回道,“殿下,孙腾将军求见。”
三个人俱是意外,僵局倒打破了。
元明月这时真是没了主意,孙腾求见比高澄的闯入更让她意外。
“请孙将军进来。”高澄却放开了元明月,平静下来越俎代庖地高声吩咐。
崔季舒不自觉地看了高澄一眼,心中暗想孙腾这下麻烦了。
那家奴稍一顿,再看看眼神迷茫的元明月,便答了声是而出去传命了。
第6章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上)()
“公主殿下,下官孙腾晋见。”
片刻便听到一个刻意恭敬的声音和急急火火的脚步声。孙腾衣冠楚楚地走进来,一眼便看到平原公主正站在内室门外的石阶上迎候他。公主着家常旧衣,头发披散,举止怯弱,还有一层若隐若现的疲惫感,这些都被孙腾看在眼里,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来意。
“孙将军漏夜来访,究竟何事?”元明月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得快支撑不住了,只想孙腾快点说明来意。她心里既迷茫又恐惧,实在想不出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行伍中人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夜半上门。
“既然公主动问,下官不敢欺瞒,唯有直言相告。下官追随高王从信都到洛阳,清君之侧,扶植帝室,然天下未定,柔然、南梁尚在侧,说不准哪天又要随王征讨。下官心中有一事,望公主殿下成全”
这边孙腾振振有辞舒解心曲,那边隐身在侧的高澄心里却多了一重思量。从本心来说,他不喜欢孙腾,但是他不喜欢的这个孙腾竟然有此胸怀,显然不是鼠目寸光之辈。
“世子,孙腾将军非一般臣子,随大丞相平尔朱氏颇多筹策”崔季舒低语道。
高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心里也在想,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可用之人必不能错过,这是他从小就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学来的。虽然他还没学得父亲的驭臣之道,但他深深明白自己的身份和未来的可能。这一瞬间想到的,是他曾经的少年时从来没有想过的。
元明月也听不明白了,她不懂孙腾究竟想说什么。什么征战,什么天下,她从不觉得这是与她相关的事。但是“清君之侧”这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正是孙腾所谓的清君之侧,高欢诛杀了节闵帝元恭,而孙腾更是亲手杀了小皇帝元朗。目睹了这一切的元修最终被推上帝位。元明月心里顿时燃起对孙腾的痛恨。
“下官妻子身故,公主丈夫也已亡故。下官斗胆求娶公主为新妇,望公主首允。”孙腾在长篇的铺叙后忽然口出此言。
这下不止元明月惊讶,连高澄和崔季舒也实出意外。高澄更是又惊又怒,没想到孙腾竟然还存着这份儿心思。
“孙将军,你”元明月又惊又气地说不上话来。
“公主殿下,下官此心可鉴。”孙腾向阶上走来,态度甚是诚恳。“不瞒公主,下官原有一女,数年前在战乱中走失,至今未有下落。如能得公主归嫁,再续子嗣,此生足矣。”孙腾越说越动情,已经走近平原公主。
元明月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更害怕了。
“孙将军”这时内室之中的高澄推门出来,后面跟着崔季舒。“别来无恙?”
孙腾听着一声唤,冷不防一怔,仔细一瞧,推门出来的竟然是世子高澄,而且是从内室出来的,孙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刚才一刹时倾泄而出的情思忽然止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
怔了半天,方叫了一声“世子?”
元明月这时对高澄的心思竟然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
“孙将军,世子在这里探视公主,不知孙将军夤夜来访是何意?”崔季舒站在高澄身后大着胆子大声问道。高澄立于平原公主身侧,看着孙腾一语不发,但其威势慑人。
孙腾心里忽然明白,这个世子已长大成人,他在他身上竟然感受到了大丞相高欢身上的那种威慑,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
“臣”孙腾并不愚笨,既然高澄深夜在此,且瞧他立于平原公主之侧的举止神态,显然他与元明月不是无事。
“臣无事。”孙腾已经缓过来,灰声丧气地道。一瞬间失悔,敢和皇帝元修争平原公主倒也罢了,可是没想到与世子高澄也无意中成了争平原公主的对手,这让他心里不安。但是满心的不甘又不知何处发泄。
“孙将军,无事还不退下?”崔季舒喝问。
孙腾没说话,不甘心地走了,心里暗恨崔季舒。
其实崔季舒心里比孙腾还怕,毕竟孙腾常侍于大丞相左右。
“崔季舒,你是我的随侍,不必怕他。”高澄洞若观火般说完这一句径直便向外走去。
崔季舒一怔,这样霸气外露的世子他从未见过,心里竟无比喜悦。答了一声“是”便快步跟上高澄,中途又回首看了看平原公主。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元明月松了口气,险些晕倒在地。这时疲q上来扶住了她,瞧她表情。
“去南阳王府。”元明月吩咐了一声提步便往外走。
大魏立后,伦常大典。宣光殿上群臣云集观礼。礼乐庄重,声彻殿顶。
宣光殿上,高常君身着礼服走向深远大殿内最深处、最高处御座上的皇帝元修。元修面无表情。高常君举步端庄,不急不缓,极为沉着稳重。透过拂于脸上的旒冕观察着殿内的一切。从入宫前一日母亲对她说过的话里她就明白了,日后,她既是权臣大丞相高欢的女儿,又是大魏皇帝元修的皇后,身份在一日之间发生了重大又微妙的变化。
高欢也面色庄重、恭谨,以此来表达对大魏及皇帝的忠诚之心。看着自己的嫡长女高常君深具皇后气度,走向皇帝元修,他心里数味杂陈。从本心来讲,元修并不得他的意,虽然女儿堪配皇后之位,但毕竟有些不如意。可是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是介于他与皇帝元修之间的中枢,他的女儿有此才能左右牵制,维系平衡。高欢心里既满载希望,又有些许愧悔。但是无论皇帝还是朝臣们都无法从大丞相的脸上看到这些复杂的心绪,大丞相心里想什么,他们完全不得而知。
“大丞相不必介意。”唯有高欢身侧的司马子如非常明白老友心里所思所想。“女子持家,皇后从小深谋远虑有决断,必能立足宫中。有大丞相和阿惠,皇后也必不会受委屈。”
高欢没说话,只看着眼前宏大的场面。
“皇后和阿惠都是聪明人,娄夫人教子有方。”司马子如继续低语。
高欢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连日不见阿惠,真在营中?”
“什么也瞒不过大丞相,阿惠想求娶平原公主。”司马子如声音压得更低了,仅高欢得以耳闻。
高欢沉默了一刻才不急不徐问道:“平原公主的事,人尽皆知。前日她与皇帝自陈,愿嫁封隆之。后又被孙腾求娶怎么?阿惠也”高欢和缓的语调就此打住,不再说下去。
“皇帝必不能娶她入宫,至于封侍中和孙将军倒无妨。阿惠嘛,毕竟不经此事,年纪未长,这也不算什么,大丞相不必多虑,我那个犬子司马消难在外面也闹得厉害,年纪长些便罢了。”司马子如为高澄辩白,宽解高欢。“据我看,还是赶紧把冯翊公主和阿惠的事办了的好。”
“封隆之此人不可信,大丞相召他回来,他一回来就先想求娶平原公主再说当日斛斯椿说他谋乱也未必全诬,高王不可过于信他。”孙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高欢另一侧出来,他似乎听到了高欢和司马子如的话,先告了封隆之一状。他也听说了平原公主竟自陈愿嫁封隆之,原本一腔火气无处发泄,此时便有了出处。
一眼瞥见高欢身后远些身量渐长神态专注的二公子高洋,犹豫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连累世子也被流言中伤”
司马子如忿忿看了孙腾一眼没说话,只用眼神制止他。
高欢面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刻道,“阿惠这稚子脾气似我,诸公需让一让他。”他说这话时明显声音提高了些,语调里满是不容置疑,但话说的比较客气。
孙腾绝不敢再多说什么。
入夜时终于安静下来,大魏的后宫恢复了常态。热闹总是一时的,而冷清却是长久的。
尽管这一夜皇后的椒房殿里灯烛长明,众多的宫女虽沉寂无声却井然有序,但是高常君还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孤寂。透过遮挡在眼前的毓冕,她有点好奇又新鲜地观察殿内的一切。以后她将是这里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主人。
淡而幽香的气味使殿内所有人的感官浸透。华丽的帐幔,温润的玉器,雕饰精美的铜镜一切都奢华美丽,都为了迎候入主椒房殿的新皇后而设。但是最应该出现的人,皇帝元修却不见踪影。
宫女们肃立环伺,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多言。新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