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也看惊住了,不知道高澄为何蓦然爆怒。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陈元康的声音,“世子,濮阳公侯景求见。”
高澄立刻安静下来,他慢慢放开了手。崔季舒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侍儿被扔于地上,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唯有暗自庆幸。
高澄平定气息神色镇静下来,看也不看那侍儿一眼,仿佛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一边向榻边走去,一边吩咐道,“请濮阳公进来。”说着坐于榻上等待。
片刻,果然见侯景进来,陈元康默然尾随于后。
侯景进来只见高澄神色安然坐于榻上,崔季舒侍立在侧,再无别人。而这两个人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侯景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在外面听到高澄爆怒的声音是自己听错了。刚要假意嘘寒问暖几句,高澄却比他还快。
“濮阳公辛苦,辛苦。”高澄笑面相迎从榻上起身。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世子可大安了?”侯景也立刻浮起满脸笑意。
“还好,还好。公劳碌日久不得休息,今日天色已晚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高澄如此体贴,而且竟没有问一句见宇文泰和元宝炬的事。
“世子且容禀,”侯景示意高澄坐下,自己却立于当地满面愧色地回道,“出师不利,有负于大丞相和侍中重托。宇文泰早知我忠心于大丞相,且与我并无甚私交,今日真是颜面尽失”侯景似乎羞惭不已,说不下去了。
高澄依然笑容满面地看着侯景,却一语不发。
崔季舒和陈元康更不敢说话。
侯景顿了顿又道,“关中失矣。”
高澄笑道,“濮阳公言之无理。关中从来不是我等掌中之物,又何来的‘失’字?关中在不在我等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的关中在谁之手。贺拔岳已死,事至今日濮阳公该当居功,不必愧悔。”
高澄从榻上起身,又走到侯景身边,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侯景听高澄说贺拔岳已死,自己本该当居功,可是如今却分明觉得是有把柄落入了高澄之手。想起当日的种种暗示,今日看来,就是自己中了这个鲜卑小儿的圈套。而今他倒推得干干净净。心里恨意更深,面上却不露声色,仍然愧悔满面,只道,“世子体谅。”
“贺拔岳在日尚不敢分庭抗礼,更何况是宇文泰?”高澄忽然又问道,“大行台没说什么吗?”
侯景俯首听他说话,听到突兀有此一问,没作答。略一思量才明白,高澄问的是元宝炬。忙回道,“关中尽在宇文泰之手,元宝炬傀儡耳。”
“那就好,那就好。濮阳公早些休息吧。”高澄笑道。
眼看着侯景辞谢出去,安静了片刻,陈元康方问道,“世子,我等岂不是无功折返?”
崔季舒却叹道,“主上器重宇文泰,宇文泰真与主上一心吗?”
高澄瞧着崔季舒笑道,“叔正兄目光甚毒。”忽然,他收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向陈元康吩咐道,“长猷兄,遣人回都中向皇后问安,请殿下留意主上。”
夜色阑珊,崔季舒心里有事睡不安稳,立于屋外廊下赏月。无风无雨,夜空晴朗。深远而透彻的天幕之上繁星点点,微缺一抹的月亮不仔细看还是很圆,也很亮,正高高挂在远处云梦台直挑而上的飞檐角上。
崔季舒忽然觉得月亮里似有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睁大眼睛仔细瞧:远远只见月亮里一个白衣女子长袖纱帛身姿翩翩。这怎么可能,他吃惊地盯住了月亮。那白衣女子难道真是广寒宫里的嫦娥?这一时,那白衣女子仿佛已降临人间,从月亮里降到了云梦台的檐角上,纤弱轻盈得像柔韧的绵柳。
还没等崔季舒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白衣女子已经从高高的云梦台檐角上飞下来。衣袂飘飘,临风若举,好像就是冲着他来的。女郎头发半束半散,发顶一枚亮闪闪的步摇,颈后散落的头发被风吹得拂于肩头、胸前,她真像乘风而来的。
越来越近,崔季舒忽觉白衣女郎面熟,刚要惊呼,她已经视而不见地掠过他面前。崔季舒转身寻找陈元康及其部属,又猛然煞住觉得不妥当。
这时不远处树丛中的一个髡发男子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黑暗里,并未睡踏实的高澄觉得有异动。虽然他并未起身,却已经睁开眼睛。他目光极其敏锐,立刻便看到窗上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急忙一跃而起,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即刻退后一步,大声唤道,“陈元康!”
高澄话音未落,忽见一个白衣女郎从被他推开的窗户斜飞而入。还没等高澄看清楚这人的面貌,他已经被白衣女郎拎住了后腰处的腰带,然后又被她顺势一抄,就带着他从窗户飞出去了。顿时,一股极淡的幽香浸透了他的思绪。
崔季舒眼看着高澄头发披散,仅着中衣被白衣女子带走,消失在远处云梦台的后面。他已经想起来了。
这时陈元康已经赶来,看崔季舒竟还立于原地呆望着远处,唇边似乎还有淡淡的笑意。再冲入阁内仔细寻找,世子早已不见,内寝窗户大开。陈元康急忙又奔出向崔季舒问道,“世子呢?还不去找?”
崔季舒却笑道,“不要紧,将军不必焦虑,别坏了世子的好事,若是要把世子找回来才真要怒责将军。”
陈元康半信半疑地看着崔季舒。崔季舒左右看看,便俯于陈元康耳边低语一阵。陈元康显然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大意,还是派人暗中守好了朝云驿的各个出口,严密注视动向。
而这一切都被树丛中的髡发男子看得明明白白。
高澄被白衣女子带着飞行如风一般,瞬间掠过云梦台。女郎慢慢下降于云梦台最高层,她足尖轻点高阁之上的寻杖栏杆,立于栏杆之上,却甩手将高澄扔在了栏内窗外报厦中的地上。
“舜华!”高澄再也忍不住叫出这个在他心里安睡到几乎要被遗忘,却一瞬间跳跃而出清晰无比的名字。能这么轻易地掳走他,又对他出手这么重的人还能有谁?似乎几天来的郁闷在他心里都一扫而空了。
“唰”的一声,眼前却银光一闪,刚半撑起身子正要一跃而起的高澄却被对喉所指的剑又逼回地上,躺着一动不敢动,仰视着已从栏杆飞身而下,站在他面前以宝剑相对的羊舜华。
他仰视着她。羊舜华身后的天空高远处,略缺的冰盘映衬着眼前白衣飘飘的她真如仙子。她目中如冰看着高澄,只冷冷道,“公主在里面等你。”
第60章 :旦为朝云暮行雨(上)()
“你呢?”高澄像没听到羊舜华的话一样,并不动心地问道,“可挂念过我?”他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极为认真。高澄迎着指喉的剑尖慢慢起身,从地上站起来。
剑未动,手却微颤,羊舜华并没有真的挺剑而刺,但也并没有放下宝剑,她并不肯看高澄,只是重复道,“公主公主在里面”
“我问的是你!”站起身的高澄迎剑而上,突然大声怒喝。
安静了一刻。
羊舜华还是不肯看高澄。他立于她咫尺远的地方,盯着她不肯放过。
这时,忽然响起了清澈流淌如溪水的琴声,是从窗内传出的。高澄忍不住回首一瞧,窗户依然是紧闭的。他再转过头刚要提步走来,羊舜华却出乎意料地举剑挺刺。力道不大,但已刺破他皮肤。衣裳被划破,鲜血缓缓渗出,那一点鲜红格外刺眼。
高澄只觉得身心俱痛。羊舜华感觉到利刃入肉,却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情景,她几乎要握不住剑,却又用尽全部的心力握住了剑。终于肯直视他,目中泪水盈盈,不知为何依然冰冷,缓缓道,“你我本不该再相见,也不必如此。你若是负了公主,我必不肯饶你。”说罢掷剑于地,人已腾空而去。
高澄眼见得她离去,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偏在这时,屋内的琴声也停止了。他蹙眉思忖一刻,目中微转,最后终于还是转身走了几步,轻轻推开门进屋内去了。
里面只有昏暗的灯光,却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高澄借着微弱的光四处打量,只有榻、几,没有多余的陈设,再往里去被一幅垂地的帷帘遮住了。这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当地几案上,灯烛之下放着几个鸡蛋,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高澄觉得有趣,走过去拿起一枚。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鸡蛋上竟然画着画。是一个黄衣女子在溪中的竹榭里弹琴,而一白衣男子却正在逾墙。高澄心里轰然而动,赶紧又拾起其余的鸡蛋来看,果然每一枚上面都画了画。
高高的佛塔上缀着铜铃迎风摆动,白衣男子和一老沙弥笑对一个威仪老者及其身后四、五个形态各异的人。而他们身后的佛殿内是一个黄衣女子和一个白衣女子在隔门偷窥。
古松之下,黄花遍地,黄衣女子持槌奏响编钟,白衣男子舞剑身姿雄健,银光闪闪如雪花般笼罩全身。
佛塔下,夜静时,白衣男子和黄衣女子相对而立于塔前,似乎在互相倾诉什么。
长江边,浪滔滚滚,江边停着大楼船。白衣男子站于楼船前边,黄衣女子立于他对面脉脉相望。
沉睡许久的记忆突然崩溃般涌出。
觉得有异,抬头看时,画中的黄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立于帘幕之下看着他。
“夫君。”萧琼琚笑语盈盈,带着一丝顽皮,像是小女孩自以为做了什么得意的事瞒过了大人。
高澄心跳不止,随手扔了鸡蛋,任凭它滚落几上跌碎,而且在翻滚的过程中也撞碎了其它的鸡蛋。他大步奔上来,不由分说便大力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问,“真的是你?”似乎不敢相信。
萧琼琚伸手搂住他脖颈,也在他耳边颤声低语道,“夫君一路走来水土不服,甚是辛苦。吃了妾身调制的羹汤可好些了?”
“是你做的?”高澄又惊又喜,抚着萧琼琚的面颊,低头看着她。他早知有异,但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萧琼琚面上绯红如灼烧,几乎承受不住他热烈如此。避开高澄的目光,枕于他肩头,听着他心跳。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本是狂喜,狂喜之极却急转直下,略有忧伤地道,“念夫君日久,今日一见了我心愿,既便日后身不能所属,只要夫君安好,妾心里也无悔了。”
听她如此痴心,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没说话,一把抱起萧琼琚往帘幕内走去。
夜,漆黑一片,云梦台上**梦短之际,偏有人嫌长夜难眠。
长安春寒之夜,侯景立于驿亭外的梨花树下听着髡发男子的讲述。他只是听,一句没说话。直到那部属将佐讲完了,又思量了片刻方才问道,“临贺郡王还说了什么?”
髡发男子想了想回道,“临贺郡王一再说,南朝皇帝多次和他提起,敬重侯景公雄才大略,赞是北朝第一人。只是每次提起来又总说叹之、惜之。”髡发男子四顾一望又接着说,“若不是大丞相专擅朝政,侯景公必大有作为。这事也只是在北朝,若在南朝又何至于如此呢?”
侯景表面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心里暗自隐痛。莫说是大丞相,如今就是那鲜卑小儿高澄都要他费心去曲意逢迎。若是将来有一日世子高澄继任,他还不知是何境地。忽地联想到贺拔岳,心里便寒极了。
髡发男子又道,“临贺郡王自己又私下特意告之主公,说可惜不能与侯景公同殿侍君,若是能日日相处,必当受教,何愁不能一统南北,大展雄才。”
侯景没接这个话。那个临贺郡王萧正德是什么人他心里甚是清楚。
髡发男子接着道,“临贺郡王直说可惜。”
“可惜什么了?”侯景心不在焉地问道,心里还想着刚才听到的梁帝萧衍的话。
“不是说主公可惜,是说公主殿下可惜。说公主此番偷潜出宫,竟至于千里之外,请主公多多留意,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侯景还是没说话,下意识地向驿亭内望了望,心里想,只怕该出的事早出了。可是他无动于衷,这和他并没有关系,他也无意于此。萧正德说这样的话愚笨之极,不知道是出于何意。
髡发男子察侯景之面色又道,“临贺郡王叹吴大帝孙权之妹尚能慧眼识英才,识得昭烈帝。公主已经年纪不小,怎么如何糊涂,识人不明呢?若是将公主配于侯景公岂不是处处俱全,强于那个鲜卑竖子?”
这比喻似不太恰当。但萧正德的如此臆想却令侯景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明了。他心里澎湃不止,却只吩咐道,“世子如今身子尚未大好。若是在长安有个闪失,只怕大行台和骠骑将军对大丞相也不好交待。况且世子到长安数日,和骠骑将军还未见过一面,怕是不妥当。”
髡发男子心领神会俯首应命而去。
夜色将近,长安骠骑将军府的大门悄然打开。黑暗中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空中落地。似乎在门口低语了几句,便顺利进了大门。骠骑将军府的大门同时又紧紧关闭。
时候并不长,只片刻功夫,骠骑将军府的大门竟然又打开了。这次是洞然大开,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骠骑将军宇文泰竟然第一个走了出来。看似不疾不徐,但是凭感觉便是气氛紧张。
宇文泰倒看似镇定,等牵马的随行将佐刚一出来,立刻便上马驱策动而去,似乎有什么重要又紧急的大事。
凌晨时,经历了一夜里最黑暗的时候,刚刚有一抹白亮的曙色从东方升起。朝云驿的后园内除了几声悦耳的鸟叫,一切都还在沉睡中。或者也不尽然,谁能想到长安实际上的新主、骠骑将军宇文泰已经进了驿馆,直奔后园而来。他心里早就洞明,令人守在后园门口,他自己一个人进了这精致的园林中,直接向最华丽的高唐观而去。
晨雾缥缈,园中湖面上岚霭茵蕴,带着仲春清晨独有的清冷之气。宇文泰无意中抬头望了一眼湖边不远处矗立的云梦台,他惊得立刻止步不动,立于当地远眺。
云梦台高高的攒尖顶上竟有一个白衣女子驻立不动,仰望着天际将沉下去的月亮似乎在出神地思索什么。那如天衣般的白色裙裾,臂上纱帛头上亮闪闪的步摇,几许披垂于颈后和肩头的乌亮青丝他立刻便认出了她。他喉头几乎要哽咽了,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瞬间他心头的一切都被抛开,只是抬头痴望着高高阁顶上的那人。
她终于回过身来,眉头似蹙非蹙,一双眼睛清澈而深不见底,似幽幽寒潭。果然是她。
羊舜华如凌波微步般不见其一行一动便走到了攒尖顶的边缘,好像并不怎么施展功夫,很随意就从高高的阁顶飞下来。不见其展臂伸腕,不见其足步踏过,真如仙子临风飘举一般,慢慢地从阁顶飘落于地下。宇文泰想不到暂别数月,羊舜华的功夫竟然精进到如此的地步。
宇文泰止不住地提步往前走了几步,又难以抑止而万分艰难地停住了脚步。他看到羊舜华向云梦台走去,身如弱柳扶风,完全是闺阁之姿。若不是亲见,完全看不出她身怀绝艺。只是不知为什么,羊舜华又停在了阁前稍远处的游廊里。
她提步上了游廊,在里面坐下。云梦台在她身后,她正好面对着远处宇文泰的方向。她看着远处的景致,而她自己却是他眼中的景致。宇文泰看到她微侧着头,出神地盯着远处似乎在沉思什么。若不是极力克制,他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去。
羊舜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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