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实在是不放心。
刘桃枝这时已经不肯再客气,押着那宦官去叩门。秋信宫的宫门几乎是立刻就打开了。还是刘桃枝先押着那宦官进去。
里面荒芜得像是久无人居,庭中杂草丛生。秋信宫从前是魏帝存放祭天用的玉礼器的专用之地。说不清楚是多久之前,南梁溧阳公主萧琼琚曾在此居住过。
现在的秋信宫早就萧条了。
高澄正是在这里知道了他的父亲献武王高欢过世身死的消息。当时在场的还有太尉司马子如,和承遗命的太保孙腾。
他不得不隐瞒消息,秘不发丧以防有人作乱。但侯景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叛逃南梁。现在想来,此刻才是真正地出了乱子。不只有侯景,近有元善见以及元氏宗室,远有南朝梁国,谁不是想趁机取利?
秋信宫,是他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踏过荒草,走上石阶,推开殿门,高澄走进去。
“月光。”他忍不住大声叫她的名字。
殿内昏暗阴冷,什么都看不到,也让人一刻都不想留在这儿。
“子惠”高澄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月光的声音,他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他警醒了,“是谁?”
灯亮了。殿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高澄面前赫然站着李祖娥。
跟进来的刘桃枝见是李氏夫人,他又仔细打量搜寻殿内,也只有几个奴婢罢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危险。
刘桃枝没留意到那带路的宦官没有进殿,早就不知去向了。
婢女铜环等点亮了灯便退了出去。
刘桃枝也退到殿外等候。
殿内只剩下高澄和李祖娥两个人。
“你怎么在这儿?”高澄问道,他没有找到月光,一刻也没想着留在这儿。
“齐王又是怎么来这儿的?”李祖娥反问。
高澄蓦然想起来,李祖娥的闺名就叫做“月光”。她和郁久闾氏一样,闺名都叫做“月光”。只是此“月光”并非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月光”。
既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宫殿内,只能靠灯光来照亮,李氏也是艳绝尘寰。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倾国美人再有这样华丽的装饰,谁能不爱?
“齐王只记得自己是齐王,再也不记得曾经是晋阳腾龙山漫云阁的大公子了。”月光语气里涌上伤感。
第七十五章:金雀高飞 3()
昭台殿内仍然轻歌曼舞,不知外面改天换日。自从华山王妃在这儿被高王妃郁久闾氏教训过之后,命妇们都老实多了。
济北王妃看看琅琊公主元玉仪舞罢一曲,命妇们都津津乐道地恭维之际,她其实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元玉仪梳了望仙髻,又穿着这如流云般的舞衣,舞姿时而翩若惊鸿,时而宛若游龙,完全恢复到了她极盛时的状态。
就在命妇们还沉浸在琅琊公主的美妙舞姿中时,从昭台殿外面进来几个宫婢,个个慌里慌张,显然和眼前宴乐歌舞的场面不相谐。
济北王妃看到殿门外一个宦官熟悉的宦官身影闪过,她心里笃定地喝问道,“慌乱什么?不知道太上皇后和大长公主马上就要驾临吗?”
原本这几个宫婢并没有在殿内引起轩然大波,只是有几个有心的命妇稍觉得奇怪而已。高阳王元雍的王妃,琅琊公主元玉仪的长嫂就是其中之一。
高阳王妃一直在殿内的一角安坐。她的坐席就设在那儿。宗室命妇凋零,高阳王又是太上皇帝及新皇帝器重的人,原本王妃该上座。只是高阳王妃自己决意不肯如此,只奉济北王妃上座,自己反而在角落里不愿意引人注目。
济北王妃这一高喝,适得其反。原本没留意这几个宫婢的命妇们全都留意起来。这个小小宫婢的慌乱这时倒引得满殿里的贵妇们纷纷侧目。
见王妃喝问,一个机灵的宫婢期期艾艾地回道,“内宦们在秋信宫见有可疑男子出入,里面还有高王妃李氏夫人。”
这话足以引起殿内波澜骤起。谁都知道,眼前的这个“高王”是指渤海王、大丞相高洋。原本被人瞧不起的痴人,成了当下的宰辅权臣,炙手可热。
高洋自然是引人注目的,王妃李祖娥则比她的夫君更引人注目。李氏貌美无人能及,命妇们心里对这个都很敏感。况且从前的那位“高王”,即高澄,在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无数次对这个弟妇调笑,极是暧昧。高澄自己从来不当回事,因此也从不避着人。就是宫里也曾经被不知多少人看到过。风传得更是无人不知。
没想到这种事今天又发生了。命妇们立刻都换了副面孔,热烈地议论纷纷。讨论那可疑的男子会是何人,会对高王妃李氏做什么。就差没有公然说出“秽乱宫闱”这样的话了。
还是济北王妃,斥道,“宫闱之内怎么会有可疑男子?定是哪位贵人,尔等没有认出来。秋信宫近在咫尺,过去一见便知。难道还要等到太上皇后和大长公主来了,惹出祸患来不成?”
这简直就是最明白的提议。表面上看起来是为宫中除乱,实际上就是去看热闹。这正合了这些命妇们的心思。
琅琊公主元玉仪怯道,“也不知宫婢们是否看清楚了?真是高王妃李夫人和陌生男子在里面吗?还要命人快去禀报太上皇帝、太上皇后和高王才是。”
她刻意不提齐王。
命妇们见济北王妃和琅琊公主都是这个态度,也就乐得立刻去看热闹。刚才还轻歌曼舞的昭台殿内立刻变得乱哄哄的。人人离席而起,个个不能安坐,蜂涌向殿门而去,都是争先恐后。
只有高阳王妃没有抢在前面。
仁寿殿的宫门在齐王妃、大长公主元仲华的身后缓缓关闭,阻隔了外界所有的一切。
仁寿殿的庭院里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立刻内外不知了。
正是日上高照的时候,洒落了满庭的明媚阳光格外耀眼,把庭中满地金灿灿的落叶渲染得华丽又美不胜收。
元仲华不是没有来过仁寿殿,但以往从未留意过仁寿殿的庭院在秋日会这么美。庭中无人,所以安静。为齐王妃开门的两个宦官侍立在宫门口并没有跟进来。
阿娈跟在主母身后。
再后面的婢仆们带着世子菩提、四郎君、小郡主三个孩子。元仲华心里是不放心让三个孩子离开她的,所以也跟着来了仁寿殿。
阿娈看到殿门紧闭,跟紧了王妃,她暗中扯住了元仲华的衣袖,低语道,“不是说主上和太上皇后也都在此吗?怎么未见到仪驾?”
是啊,除了小虎跟着来之外,仁寿殿庭院内外没见到一个椒房殿的人。
元仲华转过身问跟在身后的小虎,“主上和太上皇后究竟在不在此处?”
小虎不敢回答,向正殿处指了指。
元仲华转头向着她手指之处看。殿门打开了,中常侍林兴仁走出来,只他一人。
林兴仁走到元仲华面前。在阳光照耀下,他面色白得异常,像是久不见天日似的。林兴仁看了一眼小虎示意她回去。
小虎根本不管是她带来了齐王家眷,默然便退了出去。
小虎是跟着高远君几乎片刻不离的人,元仲华立刻就起疑了。
“太上皇帝在殿内正等着大长公主。”林兴仁并未向齐王妃施礼,神态冷得厉害。
元仲华知道女儿的事必须说明白,以免日后兄嫂再纠缠,她便打消了即刻离去的念头。看看三个孩子,吩咐阿娈就在庭中照看,让孩子们在庭院里稍候。
阿娈实在是不放心王妃一个人进殿去,可世子、四郎君、小郡主都留在外面只靠几个奴婢也不行。她是左右为难。
林兴仁也不勉强,带着元仲华往殿内走,一边冷笑道,“大长公主真是和主上见外,主上和郞君、娘子们是甥舅,大长公主就忍心不让主上见一见吗?”
元仲华不欲和一个宦官争口舌之利。元善见和她又何尝不是兄妹,还不是一样逼着她喝毒酒?走上殿前石阶,立于檐下止步,元仲华回头来看。
菩提和阿肃踩着庭中落叶追逐、嬉戏。元仲华心里忽然热流涌起,忍不住地想过去抱抱两个儿子。无邪被阿娈抱着,好奇地东张西望。小小一团的婴儿,是元仲华心里最软的地方珍藏的珍宝。
元仲华瞬间几乎热泪盈眶。突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来仁寿殿?她有种冲动,想即刻便带着儿女回齐王府。此刻才发现,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只有这三个孩子才是如同她生命一样难以舍弃的。
“大长公主!”耳边忽被刺耳的声音唤醒。是林兴仁不耐烦的催促。“主上等急了。”
元仲华心里已经乱了。她转回身看看被慢慢打开的殿门,里面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有种阴森的寒意透出。
也罢,只要把话说清楚,她便立刻叩辞出来。
阿娈抱着小郡主无邪无意间抬头看,正看到林兴仁的背影。元仲华刚刚进去,就好像被黑暗吞噬了。林兴仁的袖中垂落出一段白色的什么东西,软软地飘着。然后殿门就在他们都进去之后关闭了。
阿娈觉得奇怪,把手中的小郡主交给别的奴婢,然后也走到殿外。她伸手轻轻推了推殿门,纹丝不动。不知道太上皇帝和王妃究竟要说什么,还需要这么关门闭户?
阿娈又用力去推门。
秋信宫。
灯光照亮殿内,殿门关闭看不清楚外面的情景,让人不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
“是侯尼于?”高澄心内大悟。
“齐王早该知道是他。”月光走到座席前跪坐下来,抬头仰视着高澄。
“既然都是他安排的,想必我必定走不脱。”高澄索性不再着急,也走过来,在月光对面坐下来。
两席相对,两个人近在咫尺又隔着小几。
“他要你做什么?”高澄问道,他居然还面上微笑。
“齐王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想要做什么。”她瞬间就声音哽咽了。
“是美人计还是想毒杀我?”高澄瞟一眼几上酒肴,不在乎地问。
“妾与大王相识尚在和子进之前。”月光的话苍白无力,自己也知道缘深缘浅无所谓早相识还是晚相识。
高澄看着她不作答,没有一点动容,如同充耳不闻。
“妾与柔然公主闺名相同。大王在唤她时可曾记起过妾?”月光不甘心地问。然而自己都觉可笑,忽然自嘲般一笑道,“妾是多此一问。”她眼泪流下,却仍在微笑,实在让人无法不动容。
“我和侯尼于是兄弟。兄弟之事何必非要把你牵扯进来。”高澄终于还是心软了。“我即刻便命人送你出宫回府。”说着他便要起身。
他语气里不自觉地带出胸有成竹之感,一切尽在掌握中。
月光什么都没听出来。
“子惠!”月光跟着起身忽然大声唤住了他。高澄回过头来。
邺城,终于安静了,乱象平息,但是寂静如死。
魏宫中表面看起来也波澜不惊,再没有乱走乱闯之人。
整个邺城,包括魏宫中,全都是太保孙腾所掌控的晋阳军。
这时阙门严院之处,太保孙腾终于出现了。
孙腾追随故献武王高欢从信都到洛阳,成了当时洛阳一时权贵。又因为献了家中舞姬元玉仪给当时的世子高澄以取好,间接使世子夫妇生隙而世子自弃被废,他也被高欢所嫌恶。
然而这一切都变了。
高澄再次起复,入邺辅政。孙腾又逐渐被高欢重新器重。两魏频繁征战时,太原公高洋每在兄长出征使镇守邺城,当时大将军高澄便命孙腾为辅。
孙腾,从来未在东柏堂议事,却是高澄最心腹之人。
献武王高欢故,孙腾临终受遗命。高欢、高澄父子之间的默契在任用孙腾之事上几乎是天衣无缝。
甲胄在身,带剑提弓,太保孙腾入魏宫如入无人之境。
太尉司马子如正在阙门之内相候。
同时相候的还有坐在步辇之上的王太妃娄氏。
仁寿殿的大殿中没有点灯。
元仲华初从外面阳光灿烂的地方进来什么都看不见。她听到有人走过来,衣履“悉索”之声清晰可闻。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才看清楚,就是太上皇帝、她的兄长元善见。
元善见面色苍白得像是鬼魅。
元仲华吓得后退一步,不想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是林兴仁,也同样如鬼魅一般。她心里虽怕动能很快镇定住,转过身来。
见过礼道,“太上皇帝有意让齐王嫡女与主上定下亲事,此厚意隆恩妾心感怀。但小郡主刚刚落地未及长成,现在谈此事尚早。妾不能人领命遵旨,请陛下见谅。”
这事原本只有元善见说同意或是不同意就算了结。总没有勉强的道理,元善见是太上皇帝,更不能执意勉强,这也是宗室的颜面。
元善见可能早料到会如此,故而没有再执意如此。他笑道,“王妃说的是,小郡主刚刚落地,能不能长成确是疑问,或者早夭也未可知。”
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元仲华惊愕满面。她岂能容女儿遭此恶毒诅咒。也回敬道,“遵道修德者自然有上天护佑。”
“高子惠、高子进哪一个是遵道修德者?”元善见突然怒道,声高震宇。“尔虽是高氏妇,究竟还是元氏女。若还记得是元氏之女就应该回去与尔夫君好好商议怎么除了高子进这个贼子,以扶保元氏。此贼子虽是元氏之患,也必定是高氏之患。他屡次想**于你,齐王又曾屡戏其妇,你就不怕这个贼子有了害尔夫君的心思?齐王若真为他所害,尔又岂能保全?更别提那几个猫狗般的幼子幼女!”
元善见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虽说这话像是在替自己妹妹考虑,也像是在替高澄考虑,但其中的利用之意昭然若揭。
“太上皇帝这话可笑,我夫君从未对汝有图谋之心。若不是齐王,大魏社稷早就倾覆,何以能留存至今?齐王平外患、治内政,哪一样不是抚民修德之举?高子进行了什么逆乱之事自然有天遣。齐王若惩治他也是代天行事。陛下若想齐王为己所用,以图一己之私,齐王必不能从命。陛下既是太上皇帝,心中可有天下生民?”元仲华这时反倒把所有的怕都忘了。
“孤之命尚不能存,还谈何天下生民?”元善见不耐烦地怒道。“孤只问齐王妃,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突然传来急切的拍门声,接着是阿娈焦急唤“王妃”的大声呼喊。
过于全神贯注的元善见被惊得面色俱变。
元仲华未及回答。她早就失宠,怎么能左右得了高澄。而且从前高澄也从来刻意回避在她面前论及宫闱事。元善见想凭一个失宠的妹妹就控制高澄,实在是异想天开。
元仲华忽然绝望了。元善见有句话说对了:她既是高氏妇又是元氏女,怎么都是不能逃脱的。
元善见看一眼元仲华身后的林兴仁。林兴仁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条白帛。
元仲华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有菩提的哭叫声,她惊惧地转过身来想出去看看。不料想正看到林兴仁举着白帛向她扑过来。
元仲华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宦官敢对她下手。完全不及防备,心思又全都在儿女身上,被林兴仁逮个正着。林兴仁下手又狠又重地飞快将白帛连连在她颈上相绕。这一刻他对高澄的所有恨意都彻底爆发出来。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大长公主元仲华,而是齐王高澄。
元善见紧张地看着林兴仁动手,生怕元仲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