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正,你连这样山路都走不了,若是我命你去少室山服侍师父,你岂不更苦哉?”高澄瞟了一眼崔季舒,然后又环顾四周怡人的山色。
“郎主开恩,臣情愿追随郎主,实在过不了早晚功课、担水砍柴的日子。”崔季舒还真怕高澄会突发奇想。他现在也不清楚高澄心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心思。看他这么不急不躁的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担心。
高澄转回身遥望远处的紧闭的山门。
崔季舒喘匀了气,凑上来有话说。尽管此处无人,他还是格外小心。
“这些日子不只是郎主清闲,放眼望去邺城个个都是闲人。太上皇帝不用说了,在仁寿殿深居不出,倒还比从前自在了。也不知是不是感时气不正,该病的不该病的都病了。司马太尉这样追随献武王左右的年纪大了,自然该病。那些受过郎主之爱材之恩和清贪渎时有过容后改过的宽容之恩的也都病得恰到好处。一个邺城的庙堂上到朝仪竟没几个人在,孤零零的几个影子,看得人就忍不住心里作叹。郎主,时机确是恰好,再拖延下去”崔季舒顿了顿,“太原公已然是要疯了,倘惑再多疯几个也不好。”
他用的是旧称,不肯把“高王”这个称呼用在高洋身上。
司马太尉指的是太尉司马子如。那些一直追随献武王高欢的旧人,从高澄十岁起就认定他是世子。从高澄入邺辅政也有十多年了,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也感受过他的胸怀心性。从高欢故去,高澄继王位到如今,基本已经把这些旧臣都变成了自己的人。如今忽然高洋横空出世,一切重来,这些人自然不愿意。
“仁寿殿里那个痴人还做痴心妄想。我的女儿他也敢图谋?元思穆这些日子常出入宫禁,有没有再听他说过什么?”高澄心里齐头并进地装了好几处的人和事,有的是他心里有把握的,有的是没有的。
“济北王死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孙太保是好意,杀了元徽给郎主除了一患,但是帮了那个竖宦的忙,太上皇帝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对郡主痴心妄想,想必也是这竖宦的主意,死缠着郎主要把郎主搅进来和太原公互斗,他们才高兴。”崔季舒指的是林兴仁。
“什么太上皇帝?!痴人愚不可及,自以为聪明得计,早在他人算计中矣!”高澄忽然大怒。
“是郎主勿怒痴人”崔季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怒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也许正是因为提到了小郡主。
“侯尼于简直是无耻。”高澄又怒道。
崔季舒心里一亮,突然明白了一件高澄自己可能都没明白的事。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事里都隐晦牵扯到了小郡主的母亲大长公主元仲华。
“高哄略将军才真是委屈不堪。要不是孙太保,此时双腿已成肉糜进了太原公腹中。”崔季舒说这些话的时候都觉得有些恶心,他心里也是格外惊愕,没想到高洋竟这么变态。叹道,“长猷安抚,反复申明大王对大都督的爱惜之意,大都督哭得都背过气去了。”
“高仁英这个匹夫,早知今日,当初在洛阳就该将他杖毙!”高澄对这个所谓族叔真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其实郎主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连高子通、慕容绍宗这些在外的刺史也都暗表了心迹。”崔季舒像是无意中提了这几句。
邺城陷于大魏之中,外安而内自患自攘,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是有时候再聪明、精明的人也难免有所失。
“郎主真的要废了大长公主,重立柔然公主做王妃吗?”崔季舒忽然问了一句。
他知道高澄对郁久闾氏有过承诺。
高澄却讶然了,反不解道,“此话从何而来?”
“不是郎主自己答应柔然公主的吗?”崔季舒也惊讶了。
这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道,高澄没回答。他也忽然问道,“师父最近好吗?”
崔季舒听他把话题扯到这儿,也怔了怔,但很快就笑道,“祖师倒好,总念’阿惠’。宝刹现在极好,香火也好,看来祖师也是极好的。只是总说什么’快了’、’快了’让人不知其意,不明白。”
高澄极是欣慰道,“师父是我从建康迎来的,不敢有所负。”他说着便往窟寺的山门处走去,一边随手折了一枝,赏玩上面的叶子,随口道,“建康现在的情形,还好师父不曾留在同泰寺中。”
魏宫中,仁寿殿里既孤寂又冷清。
天气渐寒,要换了厚麻布蒙窗,殿内更是昏暗不能视物,早晚都要点着灯烛。
林兴仁指挥着不多几个小内宦做这些杂役,再也找不到从前颐指气使的感觉。好不容易把事情做完了,向元善见抱怨道,“高王比齐王还心狠,对主上更是如此吝啬,连服侍主上的人都只留了这几个,怎么够用?”
元善见觉得这殿内滞闷、昏暗得厉害。他急于想出去,可是他现在就是连苑中的昭台观都去不了。高洋对他是外松内紧。听林兴仁这话,不由冷笑道,“只怕他早就盯上孤这条命了,还要留什么服侍孤的人?”
林兴仁飞快地看一眼,没有什么人在近前,忙问道,“齐王真的要置身事外吗?”
元善见怨念重重地低声怒道,“这个匹夫奴才。先是假意装作淡泊,现在又唯恐不及地躲开。明知道孤要给他践行,他就无声无息地躲到釜山去了。他不是要躲吗?孤就偏不让他躲。”
林兴仁也是满心里恨高澄。叹道,“大长公主究竟还是他养大的,还不及皇后对主上有情义。”
元善见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正和林兴仁不谋而合。
“陛下,事到如今要予以苦手恐怕齐王也不会帮着陛下。”林兴仁索性再凑近些,把声音放更低些道,“小郡主是齐王的心肝还有世子和大长公主”林兴仁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
“孤要再想接近恐怕不易。”元善见悔道。他就是太仓促,才导致酿成了今天的局面。
“不是还有皇后吗?皇后有意和齐王家联姻,大长公主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总要进宫来说。再让琅琊公主把大长公主引到”林兴仁的声音越来越低。
元善见抬头看着林兴仁,他的眸子也亮了。
釜山的窟寺中,平日都是山门紧闭。
山门关闭,与世隔绝,寺里别的洞天。
郑大车跟着王太妃娄夫人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
柔然嫁公主给故献武王为嫡妃,娄夫人自请让位之后不但名份,连王府都弃了,索性搬到这座窟寺来住。这是非常之人的聪明之举,躲掉了许多的是非。
一直到献武王薨逝,娄夫人都没有再入邺城,也没有回过晋阳。郑大车不知道夫人心里是什么感受。总归来说,也不会太好受吧。她觉得这种生死都不肯再见一面的举动怎么说都对已故的献武王有怨念。
不只是娄夫人,她又何尝不是聪明人?所以才会随之也迁居于此。
刚开始心里还惦念繁华和恩宠,后来也就抛开了。不是因为死了心,是因为发现娄夫人才真是帐中运筹,以致决胜于外的人。
第七十二章:怒责母亲()
娄夫人之前在知道了献武王死讯,儿子却秘不发丧时候一直按兵不出。正因为她没有任何举动,才帮着高澄瞒过了耳目。也正因为如此,高澄才能顺利继了王位。
其间皇后生育太子时,皇后的生母娄夫人也没有入宫一次。只是遣人送信而已。在郑大车看起来,娄夫人早就看出来魏宫是个是非地,能躲开就躲开。
而且她也看出来,娄夫人对儿女的差别实在是很大。只有嫡长子高澄才是视若心肝。若真有偏心到让人不敢相信的母亲,恐怕也就是娄夫人了。
要说女儿,从前对大娘高常君还是慈母,到了二娘子高远君这儿,就差太多了。
娄夫人之心冷,郑大车看得清清楚楚。高澄去豫州的时候,王妃元仲华在太原公府第遇险。苍头奴刘桃枝来求救,娄夫人称病不见。
刘桃枝当然不敢闯进来验真假,娄夫人也就不会在儿子高澄那儿落口实。而事后一想,郑大车几乎是浑身冷汗。恐怕娄夫人那天是原本就认定了王妃元仲华该是会去死的。
娄夫人之心狠,只以为了儿子高澄为目的,其他任何人都可以不顾及,哪怕是自己其他的亲生儿女。更何况是别人。如此没有一点感情掺杂其中的明明白白的心思,才是让人觉得最可怕的。
庭院中有一株合抱粗的公孙树。入秋以来日日落叶飘零。郑大车有意不让人扫落叶,觉得铺就一地的金色也算是这清冷的窟寺里难得的意趣了。
今天阳光特别好,她十分留恋庭院中的温暖。不想回到阴冷的屋子里去。她也是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窟寺里毕竟简陋,这也就是现在唯一的一点遗憾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想到此处。
郑大车抬头看一眼夫人紧闭的房门。齐王高澄进去许久了,很难猜得出来母子在说什么。她刚仿佛听到山门外有几乎微不可闻的马嘶人吼。本来并不清晰,但又让她心头不安。她很想命人出去看看。
再抬头看一眼那紧闭许久的屋门时,居然门开了,高澄从里面走出来。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郑大车觉得高澄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献武王高欢。
高澄远远看到自己的苍头奴刘桃枝走过来。他迎着郑大车走上去,郑大车站在公孙树下看着他。
“让娘子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受委屈了。”高澄略微含笑,在阳光下他的肌肤白得像是透明的一样。
“大王今天回邺城去吗?”郑大车很关切地问道。
“此地清净,住几天陪伴母亲也是美事,今日不回去。”高澄踏着落叶,足下沙沙作响。
郑大车跟在他身边。
“大王不担心?”郑大车又问道。
高澄听到了山门外面好像有点嘈杂,但是没理会,知道刘桃枝会去问。
他转过身来看着郑大车,“娘子的弟弟送信到长社是娘子挂念子惠吧?”
郑大车和他倒是知无不言似的。还真没有人像她这样什么都敢问他。
“妾担心大王被人蒙蔽。”郑大车心里想得很现实,她的弟弟也好,她的儿子也好,都需要有人提携,这个人只可能是高澄。她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来,“二公子来了好几次,王太妃或是称病不见,或是只见一面便遣他离去。二公子怨念很深,那样子让人害怕,妾也不得不避着他。如今他又夺了大王辅政之权柄,大王就这么心甘情愿让给他了吗?”郑大车甚是不甘心。
高澄却淡淡一笑道,“不让给他又如何,他毕竟是我弟弟。”
“大王难道不知道?让出权柄无异于败军之一溃千里,到时候大王还有什么能保得住的?大王不想自己也不想想世子、郡主和大长公主吗?”郑大车急切道。
高澄倒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见识,笑道,“父王真是埋没了娘子。”
郑大车黯然道,“先王是心很冷的人,不像大王这么有情义。妾之子、弟及妾终身所靠只有大王和夫人了。”
高澄也黯然了。郑大车说得不错。不只她、她的儿子、弟弟,还有多少人都会因他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忽然想立刻就回邺城。
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都变成了吵闹声。两个人的谈话被打断了。
“郎主!渤海王闯进来了!”刘桃枝奔入禀报。
郑大车下意识地往高澄身后躲了躲。
高澄已经看到高洋进了山门,身后从者如云地向他走过来。他倒没想到他这么陈兵耀武地公然闯到这儿来不知是为什么?他不是应该在邺城忙着准备受禅吗?
高洋已经走到面前,目光像是尖锐的钩子一样钩住了高澄身后的郑大车。
“郑娘子,大兄来了尔殷勤笑语,我来了就避而不见,这是何道理?”高洋的声音略有尖细,像是能割破空气的利刃让人听得刺耳心寒。
“侯尼于,你要是来拜见母亲,用不着这么耀武扬威。”高澄护在郑大车前面先说话。“郑娘子是阿姨,她想不想见你自有道理,你岂能强迫她?”高澄话一出口,跟着高洋的那些侍卫、随从都垂首退后。
刘桃枝也心里安定了。
郑大车几乎要泪盈满眶。
“大兄总算是变回原来的样子了。”高洋笑道,“从小兄长就没把我当弟弟,只把我当家奴。兄长是不是还以为郑氏是先父妾室,我是家奴自然不能染指。兄长总觉得自己还是霸府的郎主,家资尽归所有,连郑氏也不例外。兄长已经收了柔然公主,现在连这个从前苟且过的郑氏也要带回府去,不知道大长公主知道了会不会罢休?”
提起从前的事,郑大车尴尬得要命。她早就没了这个心思,以后还要多多依靠高澄,岂能再让人有这种想法?不得不辩解道,“二公子不要诬陷齐王”
她替高澄开脱,自然也是替自己辨诬。
“大长公主与我是夫妇,夫妇间的事用不着二弟替我担忧。”高澄一把擎住了高洋蠢蠢欲动的手腕,看出来他想要去抓郑氏。他已经是怒颜初现了。
“大兄要真是惦记大长公主就赶快回邺城。惦记大长公主的人何止我一人。太上皇后请大长公主入宫商议儿女联姻的事,恐怕大长公主不答应也不可。”高洋反像是自己得了意笑道。
高澄狠狠甩开了他抑着怒道,“二弟如今心里的事更多,不在邺城还到这儿来做什么?”
高洋这时看到高澄身后远处的屋门打开,母亲王太妃娄氏走出来。他刚才被高澄甩得跌倒于地,这时爬起来向母亲走去,一边道,“自然是来拜见母亲。”
王太妃娄氏没说话站在檐下等着儿子上来行礼。
高澄当然不能拦着高洋见母亲。
郑氏也终于松了口气回头来。
高洋走到近前并不止步,他大步蹿上石阶,径直而上,倒把娄氏给惊着了。
高洋并没有按规矩行礼,他飞快地将母亲抄起来横抱着便转身走下石阶,一边吩咐道,“押着齐王一起回邺城!”
娄氏这才反映过来,奋力挣扎,一边道,“逆子,尔欲何为?”
高洋抢得娄氏在手大为高兴。如同疯癫一般抛起来又接住大笑道,“父王的旧人必定肯听从阿母的话。阿母必定要帮我这一回。”
娄氏像是物件一般被他抛起来又接住,怎么也不敢相信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她又头晕目眩得不能动弹。更怕高洋再把她抛出去。
高洋的侍卫、随从一半是犹豫,一半是害怕,并不敢真的上来直接拉扯高澄。
更有刘桃枝大怒喝道,“谁敢动齐王?!”
郑大车吓得面色惨白又觉得该去解救王太妃,可是又不敢上前。
高澄追过来怒道,“侯尼于住手!”
娄氏绝不肯在臣属面前显露出她支持高洋的意思。她支持高氏更进一步,但高氏若正位,这个人必须是高澄,绝不能是高洋。
她也怒道,“尔兄长在前,你岂能夺位?!”
高洋听了娄氏的话怔住了。他忽而气喘如牛,青筋暴出,突然将抱着的娄氏狠狠地抛了出去。
然而这一次他不是向高处抛再伸手接住,而尽力向远处抛去,显然是没有想再接住。
娄氏自己还没明白就已经被扔出,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高澄大惊失色地向娄氏奔去,大叫道,“阿母!”
高洋好像也被自己突然没控制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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