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魏室衰微是天道,高王若不下决心,天意另择他人,总不会让元氏再苟延下去。元氏倾覆之势必然则高王所遇之时机则失不再来。大都督是一片忠心替高王顾虑,想必如其质疑者甚多。高王又何必一一计较解释?只要高王挥剑天下,一举自立为帝,就应了天道。必然名正而言顺。名正言顺必然天下归心。高王决不可再迟疑!”孙腾一脸的满是恳切之情。
杨愔也被孙腾的话震住了,但他又无话可说。总觉哪里还是欠妥,却实在是说不出来。
父亲之憾、机不可失,这些都是戳中高洋的心思的话。
杨愔想说什么,可他回身时看到高岳,又止住了。
“孙太保,”高洋也不再理会高岳,高岳的冒犯现在已经变得不是大事了。“尔以为天命在我,不在齐王?那太保当为我除掉齐王才是。”
孙腾想都不想就叩首在地,“臣追随陛下,唯命是从。”
高洋点点头,没说话。他心里已经冷静下来,耐得一时,等到他受禅做了天子,才真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不必只急于一时。当然,他也不愿意自己落个杀兄的恶名。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繁华落尽,淡泊伊始。这是世间长存不灭之理。
盛夏时开到极处的花都已经凋谢。一场大雨把树上黄绿相间的叶子也打落了不少。天气凉爽,七月流火,秋天一夜之间就来了。
仁寿殿的庭院里,落叶不扫,没有追慕繁华的伤感,只有任君去留的洒脱。或者说是在失去太多之后的不留恋。
太上皇帝元善见和齐王高澄在公孙树下相对而坐。满地的黄叶,像铺了一层华丽别致的金灿灿的地衣。两个人都是白袍,不同的是元善见穿的是佛衣,高澄穿的是仿江南士子装扮的白袍。元善见的长发披散,更显得自在,高澄戴士子逍遥巾格外飘逸。
元善见仔细打量高澄半天,神情格外伤感。
“齐王回邺城这么久,孤才有机会见一面。孤不曾想到的事,想必齐王也不曾想到。高王待孤之心狠更胜于齐王,不知齐王做何感?孤心里实在是感伤不已,想想真是了无生趣。”元善见声音微有哽咽,像是为了掩饰似的,他低下头去拿面前几案上的一只绿釉莲纹盏。
他低头之际肩背上的长发也缓缓滑落,发丝垂落胸前,将他的面颊也遮掩了一半。元善见久久不肯抬头,手里无意识地把玩那只绿釉盏,没有要喝茶的意思。
“孤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倒是常想起来齐王的好处,不知道齐王有没有记挂孤。要是能有后悔之事,孤倒情愿回到从前,再也不和齐王相争,只做个太平天子也好。”元善见的语调满是痛悔,显得有点楚楚可怜。
这时本来想走过来的林兴仁止住步子,没有太靠近。他既关切、关注,又小心翼翼。
高澄深深叹息一声,把他心里的无可奈何全都泄露出来了。“陛下如今落得如此处境,臣澄心痛不已。只是高王毕竟是臣的弟弟,臣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侯尼于他从小就是这种脾气:表面上痴,什么都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计较得厉害。臣是长兄,从来都让着他,以礼相待,都不敢和他过于玩笑,陛下怎么非要惹他呢?”高澄的痛悔之意比元善见还夸张。
元善见低头不语,心里真恨不得站起来把高澄一脚狠狠踢开。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真沉得住气,肯这么和他装起来没完。
高澄从来没对这个弟弟亲厚过,从来都把他当傻子似地逗着玩,谁真的会不知道?想起来高澄从前总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开过火的玩笑,元善见就觉得高澄如今变得真是老谋深算了。
然而不等元善见说话,高澄又道,“臣是来和陛下辞行的。”
“辞行?!”元善见惊讶地抬起头。
他看到高澄没有一点假装的样子。他难道真的就放手了,一走了之?元善见顿时就急了。不管怎么说,高澄也是高洋的长兄,高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他如何。可高澄不正好有机会坐壁上观看高洋对付他吗?元善见知道高洋绝不会这么放过他。
那天在太原公府里明知酒里有毒,拿起来就喝。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别人就更别说了。
“臣不日就搬出邺城,到釜山的窟寺去侍奉母亲。”高澄说的像是完全有这么回事。看来也是早就计划好了。
“高郎不能走!”元善见又急又痛地拂开那绿釉盏,任凭它歪倒一边,他抬起头跪直了身子,几乎就要隔着几案向高澄探过来。
高澄想躲开是非落得清闲,还不是为了日后等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来取利?他岂能容他如此?
“高郎,你真以为你走得了吗?”元善见完全换了一副为高澄谋划的恳切。“我尚不知那天在太原公府里的事高子进是怎么告诉你的。我也实在是被逼不得已。”元善见痛泣道,“高子进借着夫人李氏之名把你夫人、我的妹妹接去府中。他总想着从前你对李氏做的那些玩笑的事,果然就如你所说:表面不动声色,全都记在心头。他欲对你夫人无礼,妹妹自然不肯从他。他便逼着妹妹喝毒酒。我怕酒里真有毒,将酒打翻。他喝的也并不是毒酒,不然哪儿能活到今天?他早就在太上皇后面前屡屡怨言,怪孤和皇后只对高郎亲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孤才不得不临幸他的府第。原来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只可怜我的妹妹”元善见有意停在这儿没往下说。
他看看高澄,果然阴了脸色,低头喝茶不语。可他也拿不准主意高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高子进早在暗中散布谣言,说高郎要做天柱大将军”元善见又有意话说了一半。
半天,高澄抬起头,他却已经是面色和霁,“成事不说,臣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恐怕要有负陛下了。”说完他就是起身要离开的意思。
“高郎,”元善见跟着起身唤住他,“容孤为你践行之后再走。”
高澄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只草草敷衍道,“任凭陛下。”
元善见看他答应了,松了口气笑道,“大长公主也许久没有入宫来看孤了。她生的女儿孤和太上皇后都甚是喜欢。正好倒和皇帝是一对佳儿佳妇。”
高澄心里冷冷一笑。没想到元善见竟还打这个主意,他此时也不辩驳,但心里想着一定要让元善见绝了这个心思。
清晨,很早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一点声音也没有,连仆役们都还没忙碌起来。因为齐王府的郎主、主母、郎君、娘子们都还在睡梦中。
月光早就醒了。
她向来睡得好,从未失眠过,也从来不肯早起。只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夜里被梦境缠得总是游离在睡与醒之间。还好很早就彻底清醒过来,可以让她脱离那些奇怪的梦境。
依偎在高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她从来不这么依恋他,好像总是对他不是特别在乎。今天格外反常。
高澄也早就醒了。他是心里有事的人,自然不会睡得特别踏实。尤其近些日子,睡得犹浅。他也依依不舍地抱着月光不想放手。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月光忽然想到,王妃元仲华的院子里恐怕早就热闹起来了吧?三个小儿你哭我啼,想起来也是有意思的事。由此更觉得自己这里冷清。
高澄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终于放开月光从榻上起身。
月光也跟着起来。
“大王现在就走吗?”月光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总觉得从豫州回来高澄就和从前不同了。
高澄已经要唤奴婢进来服侍,听她这么问又转回身来。见月光散着头发,并未着衣,目光里尤其闪烁不定,他突然觉得对她特别不放心。
他挨近她,伸手将月光搂进怀里,两个人肌肤相贴。“我现在就出城,为避人耳目。”他低头看着她轻声叮嘱,“不过就是几日之间的事,公主别生事让我分心。”
月光从来没有这么舍不得他,而且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留恋他肌肤的温热,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嗔道,“高郎答应娶我为妇,不可负我。”
高澄尽管心里为难,但终于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定不负卿卿。”
月光这才松了手。
琅琊公主元玉仪倒真的和从前不同了。不但以公主的身份出入宫禁,有时也会来拜见齐王妃元仲华。她来得很少,但每次都能恰逢其是。
元仲华自从生了小郡主无邪之后,性情变得颇为柔顺,和从前不同。有了菩提、阿肃,再加上女儿无邪,她更留恋于这种天伦之乐。
或者是因为心里觉得只有这种亲缘才会让她心里更踏实,是实实在在的获得。所以深居简出之际与儿女为伍,再有就是元玉仪偶来拜见,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和谐了很多。
元仲华并不是个会对以往的事深究不放的人。
自从生了无邪之后,更体弱,时有小恙。元玉仪这一天来拜见的时候就是因为逢到元仲华病卧不起,所以不忍离去,也就留在了齐王府。
守了一夜元仲华好转,元玉仪想着早点回东柏堂去,不欲在此久留,只是没想到开门便看到高澄远远地站着。
第七十一章:置身事外()
高澄还是一副儒家士子的装扮,不像是曾经权倾一国、震动天下的大魏权臣。
府第里仆役奴婢们这时陆续往来奔走以供差役,看到郎主时心里都觉得郎主这样子看来是真的要退隐让位了,难免都为了郎主心里暗自怨念委屈。
苍头奴刘桃枝早就知道郎主今日要出城,他早早就候在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住的院子外面等高澄。郎主这些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只居于此处。
高澄倒是很早就出来,已经是车马俱备。只是刘桃枝也没想到,不知怎么高澄就身不由己地走到大长公主元仲华的住处。
时辰实在太早,大门紧闭,里面的情境是一点也不知道。以为郎主也只是看一眼,或许会进去看看小郡主。郎主很爱新得的小郡主,府第里的奴婢仆从没有人不知道。
高澄既没有看一眼就走,也没有要叫门进去的意思。但又久久徘徊不去,这让刘桃枝非常费解。
秋意深重,总不免让人有所伤感。时不时便有一场秋雨,凉意也渐渐重起来。清晨的时候潮湿微寒,紧闭的院门外面可以远远看到庭中那株曾经枝繁叶茂的女贞树也已经疏枝淡叶渐已衰败。
不知道为什么,高澄觉得心里沉重得厉害。仔细想起来,从豫州回来后他并没有见过元仲华几次。细细梳理起来,他每次来都是为了看无邪,心思都在无邪身上。还有菩提和阿肃。
连元仲华的影子在他心里都疏淡了。他心里最近经常想起来的反倒都是多年前的往事,都是元仲华小时候的样子。心里这时候难受得厉害,几乎至于喉头哽咽,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远远站着的刘桃枝只看到郎主盯着那紧闭的院门看,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眉头都锁起来了。说有事又不肯进去,说没事又不是要走的意思。
正犹豫之间,一直紧闭的院门居然打开,像是应了人的心声似的。高澄止步观望,甚是专注的样子。但没想到奴婢们出来之后再后边是元玉仪。
元玉仪也没想到高澄在门外。看到他身着白袍,头上系逍遥巾的样子,她心里真是灰心失望到了极点。看来他真的是要退隐了。她庆幸自己幸好还有公主的身份。她是元氏宗室,这件事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清晰明白过。
缇女跟在元玉仪身后,低声提醒道,“娘子切不可怠慢齐王。陛下”她话没说完就住口了,因为元玉仪已经向高澄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高澄随口一问。
“昨日来拜见王妃,王妃留妾在此。”元玉仪柔顺回道。
“哦,原来如此”高澄看着元玉仪身后又半闭的院门叹道。“这么早要去哪里?”
元玉仪心里猛然被提醒了,她一边谨慎回道,“妾在此久留不便,想回东柏堂去。”一边在心里思量,这么早高澄又是要去哪里?
高澄也不假以辞色,只草草道,“卿好自为之。”说完就转身而去。
元玉仪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最后这句话很奇怪。
院子里面的人还不知道郎主在外面站了半天。
阿娈心里轻松的是突然染病的主母元仲华又在忽然之间好转了。
清晨起来,日渐东升,坐在玻璃窗前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情景,几乎不用再点灯燃烛。
此刻屋子里两个小郎君还有小郡主都不在。奴婢们服侍了梳洗之后也暂时再无支使。屋子里透进阳光来,秋日的早晨格外美好。
阿娈看到元仲华不再是病恹恹的样子,新妆之后格外有风韵,再也不是从前小女孩一般,心里也忍不住赞叹。
“前几天太上皇后遣人来看郡主,邀王妃带着郡主入宫,透露出来的意思好像是有意让郡主将来和主上”阿娈用自己的心思猜测,低声和元仲华说。
阿娈笑意盈盈地看着元仲华。她不再提齐王恩宠的事,这种已成定局之事说起来没什么意义。况且说得多了大长公主心里可能更不舒服。于是这个话题就成了一个禁忌。
“郡主才多大。”元仲华回了一句。她面如满月的面孔瞳如秋水,清澈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一刻。她话里的意思是完全不同意这事的。
阿娈倒觉得这是件好事。主母生了世子,又有了小郡主,将来世子和郡主的前途就是主母的前途。
“听说这事太上皇帝是先和大王说的,大王已经默许了。”阿娈提醒道。
元仲华沉默了。
原以为她是默认了,但没想到,元仲华忽然道,“这事不能大王一个人决定。”她语气甚是坚决。
阿娈还从来没见过主母这么有决断。她也惊讶了。
邺城郊外,釜山的山谷里寒意更重于城中。入山谷处高澄就弃车而步行。心里面虽不安静,但也不至于一团乱麻似的没有梳理之处。
只觉得空气在清冷的寒意里格外清新,让人每呼吸一次都特别地畅快。他甚至在一瞬间走神的时候会想,怪不得他的母亲王太妃娄夫人居于此地不肯离开,也难怪此处别有一番景致让人留恋。
沿着石阶顺势而上,这是通往窟寺山门的一条路。路边一侧的岩壁上连绵不断的都是佛龛,里面总供着佛像,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人的供养。
佛像大都衣饰华美端庄又不失柔媚。佛菩萨也都满面柔和的笑意,让人观之觉得无比亲切。高澄心里自然就觉得亲近。
山里的树上叶子都是五彩的,红、黄、绿各色间杂,分外绚丽。秋色不如春之生机勃勃,不如夏之锦绣天成,但是最让人觉得回味长久。身在秋日,有种说不出来的况味。
高澄倒还好,沉浸其中不觉得劳累乏味,倒恨不得这样的时刻多一刻。
跟在后面的崔季舒本来就身体胖大,走多了山路便浑身是热汗、气喘吁吁。
刘桃枝还有侍卫、随从都远远地路在后面。
前面见到窟寺的山门,高澄不急着上去,在石阶中一处平地上停下来。
崔季舒赶紧跟上来。
高澄觉得有种静极而动之后的通身舒泰感。崔季舒却除了累什么都没有了。
“叔正,你连这样山路都走不了,若是我命你去少室山服侍师父,你岂不更苦哉?”高澄瞟了一眼崔季舒,然后又环顾四周怡人的山色。
“郎主开恩,臣情愿追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