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拿走了药碗,用盛在盏中的清水替换了它。然后跪在大床前手捧着漱盂。
高澄清理了口腔中异常难以接受的药汁的味道才有心情说话。
这时奴婢们都退到了远处去。而殿内全都是皇后的心腹。
“妹妹不必着急,只管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事已至此,虽不能做太好的设想也就由他去了,好在我早有防备。”高澄连饿带累还是有点虚弱。
高远君没想到大兄第一个先安慰她,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她心里知道,大兄对她的感情远远比不上从前对长姊永熙皇后。但这语气显然是把她的利益也视为共同利益,她已经知足了。
但是高远君只是点头应诺,她还不太明白大兄说的“由他去”是什么意思。又说他早有防备,难道是真打算和皇帝、宗室彻底决裂?那又如何谈得上保全她呢?
“大兄还没立嫡妃,是不是想立郁久闾氏?”高远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高远君当然希望高王嫡妃是长公主元仲华。只有这样才能再度把元氏和高氏捆绑在一起。这对于她是有利的。
高澄沉默了。
他的沉默在高远君眼里看起来就成了犹豫,她的心立刻提起来了。她觉得长兄如果犹豫了,那不会是因为对长公主元仲华不满,一定是因为要疏远元仲华的兄长、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见。
“要说起来,柔然现在是大兄最大的帮手。尤其是朔方郡公与大兄的情义。”高洋突然接了一句。“大兄与其去讨好心思不定的人,还不如把有情有义的人绑得更牢些才是。”
高洋这话让高远君心里惊愕了。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二兄高洋,心里都是不满。
高洋的意见很明显,肯定是支持高澄和柔然多亲近。高王嫡妃这样的身份讨好不了元善见和元氏宗室,而且本身嫌隙太深,元氏也未必领情。倒不如把柔然可汗秃突佳这边的关系更加固一些才好。
高澄抬起头来,没理会高洋,看着高远君异常果决地道,“皇后怎么这么问?本王的嫡妃必然是长公主,世子也必然是菩提。本王从来没想过别人。”
高远君总算是放下心来。但又不敢完全放心。他说“从来没想过”,其实恰恰证明正是想过。
高澄心里的话不打算说给高洋和高远君听。他现在醒过来,觉得今天在太极殿是有点过分了。太心急,太暴躁。眼下还不到他清理内患的时候。
虽然之前他也觉得父亲在世时对皇帝和宗室过于宽容,以至于让他们屡屡生事,有了非分之想。但现在毕竟不是个好时候,侯景才是眼前大患。
他决定立刻就大张旗鼓地立嫡妃,立世子。这也算是对皇帝和宗室示好的一种态度。相信元善见和元徽也不至于立刻就敢怎么样。
高澄这时候精神好了很多,坐起身来,然后从大床上下来。
“侯尼于,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是为我好。”高澄走近了高洋。
高洋赶紧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兄”。
高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讲话,要听他说。他知道高洋会说什么。无非就是对兄长忠心耿耿,所以见不得皇帝和宗室猖狂。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如果他坐视高洋和高远君起了矛盾,现在真的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他要制止他。
他按了按高洋的肩膀让他踏踏实实地坐回去。他自己却步子轻快地走开,又踱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对着高洋道,“我已经想明白。侯景是个祸患,强留住他不一定是好事。还不如让他去为害别人。”
高洋惊讶了。
“侯尼于,我可能过些日子便要去豫州。从前我出征在外,一向是你镇辅都城。如今父亲过世,也只有我们兄弟同心了。”
高澄话说得很恳切。
这回高洋很快反映过来,压不住兴奋地道,“大兄放心。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侯尼于都知道,必然不负大兄。”
天完全黑下来时,一个奴婢被高澄遣来给元仲华送东西。
阿娈不明就里,心里倒很欢喜。
当她把那只精致漆盒拿来在元仲华面前打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惊讶了。
是那只金爵钗。
那天元仲华丢在书斋里的那只点翠金爵钗。
她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高澄的书斋。自己觉得想必以后也都不会去了。
刻意不再去想那只钗。
没想到倒是高澄命人把它送了回来。
就好像断绝了元仲华所有的念想。他们之间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了。难道就这么渐渐疏远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大丞相、渤海王高澄便宣布,立冯翊长公主元仲华为嫡妃。同时也宣布立元仲华唯一的儿子小郎君高孝琬为渤海王世子。
立妃立世子的礼仪先后举行,其隆重程度让整个邺城为之哗然。高王府门口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皇帝的赏赐,以及宗室公卿、高门贵族送来的贺礼进了高王府占用了多少间的屋子,都盈庭积栋堆满了。
最开怀的居然是椒房殿里的皇后高远君,即便自己生产在即,仍然忍不住要安排宫宴为她的长嫂庆贺。自然也就有人跟着奉承。
邺城终于暂时地风平浪静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知情人都觉得说不出哪里有些古怪。华山王元大器死得无声无息,再也没有人提起此人。就好像此人从来就没有在世间存在过似的。
皇帝元善见以及济北王元徽还有宗室诸王们都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仿佛那天太极殿的事从来就是一场梦。
然而豫州的侯景却越来越不能安心了。
他的帛书发出之后没想到会是这个效果,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悄无声息。刚开始满以为会是天下震动,然而现在他才发现是他自己幼稚了。
侯景心里全是对自己的激励和忿恨。原来所有人心里都是轻视他的。不管是皇帝元善见、西魏的楚王宇文泰,还是南梁的皇帝萧衍、太子萧纲。都没把他说的话当作重要的事。正因为轻视他,所以他说的话也起不了什么重要作用。
侯景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他不但没有能够一怒而天下惧,反倒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到如今何去何从,对于侯景来说,真的成了难题。
他是魏臣,但是否还能在大魏立足?
他去投奔宇文泰,宇文泰是表面欢迎,暗里拒收,没有一点要接纳他的意思。看起来他在宇文泰面前还比不上高仲密。这更让侯景忿忿不平。
至于南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考虑。那些南朝的世家打心底里连他们的皇帝都未必能捧得高高在上,何况是他一个北朝镇户出身的?
他可以威服,以力压人。但是他也明白,那种心底里的拒绝和看不起他是没办法的。想起与高澄一起出使建康时,入梁宫而被人耻笑,他就恨得牙都痒痒。既恨高澄,也恨南朝人。
既然他在魏还算是邙山一战的功臣,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侯景决定还是暂时不动为好。
第四十九章:侯景叛国()
侯景很快就更郁闷了。
在他上帛书给皇帝细诉委屈之后,侯景渐渐发现,他所在的豫州谣言四起,风声渐紧。
慕容绍宗公然打出“豫州刺史”的旗号在豫州以北的河南州郡上跃跃欲试,放出话来要剿灭叛臣。
至于叛臣是谁,他并没有明说。
侯景虽有惊异,但他并不能自己去捡起来“叛臣”的名号安在自己身上。虽然他确实已经生了这个心思。
接着,在础x的济州刺史高季式高声响应,拿腔作势地要替主上征讨叛臣。
高季式也和慕容绍宗一样,喊声震天,就是不指名道姓。但他一会儿说:与先王自称兄弟却有负先王;一会儿又说和他有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侯景怎么都觉得高季式说的就是他。
他这时更心惊的是,发现原来高澄心里知道他与高敖曹的死有重大关系。再以此推测,那么他心里就没底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事高澄是知道的。如果高澄一直把这些事都隐忍在心里,那就太可怕了。
侯景觉得豫州他真的是呆不下去了。
时值初秋,夏日的暑热还没有褪去。长安城的魏宫中新的太学却已经造好了。
殿阁簇然一新,庄重宏大,颇有气象。看起来像是在宣召着立足已稳的西魏王朝终于走向了鼎盛和辉煌。太学已立,不免让人心里激动,这是盛世之基。
大丞相、楚王宇文泰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会来新落成还未使用的太学来走走看看。
初秋日,虽说不上凉爽,但也不像夏天那么过于炎热。庭院里的公孙树依旧叶子碧绿。吹来的风带着秋日特有的清爽。
太保、柱国大将军赵贵把东魏豫州的情况描述完了,又顺势猜测侯景的心思,真是心情无比得爽朗。
对于赵贵来说,不管是侯景占上风还是高澄占上风,只要他们斗得你死我活,让东魏大乱,他心里就会高兴。
宇文泰认真听赵贵说完,中间一语不置。
倒是太师、柱国大将军于谨一边听赵贵说一边蹙眉思索。
“思敬又作何想?以至于如此担忧?”宇文泰着高冠褒衣,在太学里庭院里的公孙树下,倒有了几分魏晋名士的风度,少了杀伐气。
赵贵口中不说,心里觉得现在的楚王颇有帝王气度。
“臣没什么担忧的。”于谨听主公问,跟着便清醒过来。“只是好奇侯景会如何应对。主公对此人最好疏远,不要让他行不利于主公之事。”
宇文泰耳中听着,身子又转过去满意地看着太学里的处处殿阁。这是他的杰作。一边四顾而视,一边笑道,“看来高王也不想留着这个祸患了。只是侯景岂是他想一脚踢开便能踢开的?冷淡了这么久,也该热闹热闹了。看看高王有没有这个长进,能清除了这个祸患?要是不能,到时候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毕竟是兄弟。”
宇文泰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像是在说邦国争斗,倒好像是邻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又说得津津有味,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于是过了不多久,侯景更郁闷了。
豫州又开始传布新的流言。说司徒侯景趁先渤海王高欢薨逝而欺凌新继位的少主高澄,欲取代高氏而辅政。
慕容绍宗听了这些消息更是加紧了对豫州的监管。仿佛只等着侯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一扑而上,把他当叛臣给一网打尽。
不管高澄和宇文泰各自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这一次遥隔千里的两个人格外默契。两人一前一后像是商量好了,时真时假又半真半假地散布流言,将局势搅得混沌不堪。不管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都云里雾里,不辨东西。
侯景明白过来时就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但回不了邺城,连宇文泰也一并指望不上。宇文泰没有动手清理他,已经是对他很客气了。
这时邺城又传来消息,然后整个豫州都知道,侯景的儿子,还在邺城的武卫将军侯和,给父亲写了血书。血书不见,但文字传得天下皆知。
在书中,侯和锥心泣血地痛诉父亲的不仁不义之举。对皇帝不忠,对故渤海王高欢不义,对今高王不诚不信,对儿子不管不顾,乃至于只顾自己逃脱,事后又不提营救,以至于他在邺城呼天地而不应。
不日之后,侯景突从邙山功臣变为禽兽不如之人,简直是声名狼藉。
两魏的两大权臣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侯景几乎被逼疯了。
反倒是南梁,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近在司州的建威将军兰京,将兵不动。好像根本没听到那些风传而来的谣言一样。
别说管儿子,侯景现在是自顾不暇。不得不再次主动给远在建康的“大皇子”临贺郡王萧正德写信。
在江北的人不知道,这几日南朝的都城建康人人谈论的都是同泰寺中将行的盛事。
皇帝萧衍,舍身入寺。作为同泰寺主,将亲在寺中宣讲佛法。
南朝之人积年虔心论佛,至此自然是奔走相告,以之为兴盛之世的象征。
皇帝所行之事,宗室、臣工无不追随。哪里还有人有心思管什么一江之隔的江北那些北朝人的家务事?与他们有何干系?
就是太子萧纲也把父皇舍身及讲佛法的事一一事无俱细地问过,安排过,以求圆满。他当然是不敢怠慢,以免梁帝对他不满。毕竟他还没有正位,说不定随时会有变数,不能不多加小心。
临贺郡王萧正德虽说是“大皇子”,但不是皇帝亲生,是未有亲生之子前过继的。但正因为如此,在子侄上一向心软的梁帝萧衍反倒对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多一些容忍甚至是溺爱。
萧正德正因为没有继承皇帝的可能,反倒不像太子那么谨小慎微。当他收到侯景的书信,看出侯景有意要来相就,他简直是心喜若狂。以为自己得了侯景将要得势。
但是接收侯景这么大的事,他当然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所以萧正德带着兴奋去黑龙湖行宫见太子。并预先想好了一番让太子觉得有利的说辞。
现在皇帝在同泰寺,太子在黑龙湖行宫,反倒是偌大的梁宫无主了。
萧正德心里不自觉地便钻出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来。
黑龙湖行宫里,溧阳公主也住在这儿。
她住的屋子是一座极精致的木质楼阁。门前窗外植着高大的芭蕉依旧碧绿。从远处望去,楼阁的飞檐长长的,又挑起来,划了一条极美的弧线。檐上坠的铜铃铛会随着渐凉的秋风吹过时叮当作响。尤其是凄风苦雨的夜晚,让人听起来觉得伤感。
羊氏小娘子羊舜华在行宫里疾走。没有一个奴婢敢多看她一眼。小娘子很是冷傲,好像整个人都没有一点温情似的。但她是公主的心腹,没有人不怕她的。
羊舜华进来没看到公主,直上楼梯。当她上到二楼的时候,溧阳公主萧琼琚因为已经听到了木质楼梯“咯吱”作响的声音知道是她来了,便看着隔绝处悬挂的珠帘,等着她进来。
“殿下,临贺郡王有事来拜见太子殿下。”羊舜华施个常礼一边说。她声音并不高,略有些沉郁。
她们之间并不过分讲究仪节。
“他来做什么?”萧琼琚满心的不快,也略有些惊讶。因为凭她的感觉,这位叔父极有败坏的本事。
羊舜华也觉得,只要是和临贺郡王有点沾染的事都不会有好事。
“阿姊,”萧琼琚从原本坐着的绳床上站起身来。“你说会不会又和江北有关联?”
她穿着白色宽袖衫,束发系逍遥巾,完全是南朝士子的装扮。只有那束发的长长的丝带飘拂她肩头,及额角稍有的碎发,才显出几分女郎的妩媚。
“极有可能。”羊舜华也有点忧虑。“父兄在家论起来,说北朝现在混乱不堪。那个濮阳郡公侯景现在在豫州好像很不安分,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家君和大兄都怕他生出什么事来。”
羊舜华一时还不太能想得出来侯景会生什么事,但只看父兄忧虑得很。她想,无非就是兴兵犯境罢了。羊氏个个都能忠君保社稷,有什么好怕的。她只要护好了公主就是了。
溧阳公主想的倒比羊舜华深。
萧琼琚是不得不如此。她本来也是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娘子一样。但是因为从前和高澄的际遇,几番离合,世事多变,她也逐渐关注起家国社稷的大事。
尤其现在看到祖父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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