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上,高澄口说旨意却一点没有要问元善见的意思。显见得就是将元善见视而不见。这下孙腾、司马子如、高岳等人更是面色沉静,安然不变地坐着。
元善见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指着高澄怒道,“高王眼里还有没有孤?大事在前,孤今日会同宗室及三公九卿都是为了给高王善后。高王竟变本加厉,就不怕再有人学侯景?”
济北王元徽这时才起身走来,慢悠悠向高澄道,“高王,事情一庄是一庄,麟趾格就是高王定的。不知道欺君之罪及君前失仪该如何处置?主上还在殿内,高王招来宿卫军,欲如何?难道欲行大逆不道之事?高王也不用辩白,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不如在主上面前自请入廷尉狱以待审。如果议定高王无罪,不用辩也是周公之心天下皆知。高王要是早就一心要行司马氏之事,再在这里剖白,那就真是颠倒黑白了。”
元善见心里一颗心立刻落了回去。反平静下来道,“高王,济北王说的有理。孤从来不敢违逆高王,但有律例在前,高王何去何从,孤也不敢相强。只是孤心中之苦,殿内的臣工此刻恐怕心里都明白了。”
元善见已经是一副傀儡之态。仿佛是受了多久的欺负。
林兴仁心里为济北王叫好。还是济北王厉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澄不是讲律法吗?看你如何以身做则?像华山王元大器这样的,口说指划不过是一刻痛快,过后还要被忌恨。难道你还能当殿杀了高澄不成?
这时高澄爱惜清白,真入廷尉狱,那后面的事就不由他了。他要是不肯,那就是自己打脸,以后谁会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林兴仁越想越得意,觉得济北王给高澄下的绊子实在是高明。
元善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高澄不再说话。
高澄这时额上全是冷汗,他几乎忍不住痛了。再没心思和济北王元徽当殿辩什么律法。他也看出来了。皇帝和宗室是存心作难。他岂能蠢到真会被他们引着走入圈套?这事如果没能杀鸡警猴,以后这些宗室免不了要再出诡计。那么连元善见也就不好再任他搓圆捏扁了。他不想把精力都耗费在这样的事上。
“济北王,别说是你,”高澄忽然抬头看看御座上的元善见,盯着他道,“就是他,也不能说得如此堂而皇之。既然个个说大乱在前,国之大事,怎么没有一个人肯说出些真正定国安邦的计策来?不御外敌而自乱于萧墙,究竟起的是什么心思?若不是本王先考,今日座上是谁?若没有高氏,你如何能垂拱而治?不是怕侯景生乱吗?本王现在倒有兴趣看看,他究竟能如何生乱?就是他真的生乱,本王也能让他一败涂地、无处存身。”
高澄不再理会元徽,直呼道,“侍中高洪略,速去殿外传命于黄门侍郎崔叔正,主上今日授他宿卫军统领之职。宫室之内再有敢如华山王一般叫嚣无礼者,不用再来禀报,一并送到廷尉狱中去。”
高岳毫不迟疑地起身领命而去了。
皇帝元善见和济北王元徽看高澄当面便自作主张口传圣旨,一点面子都不给留,顿时面无人色。
只是高澄没留意,被逼到绝处的华山王元大器忽然伸手从大袖中抽出匕首便向高澄刺来。口中怒道,“我今日早晚一死,不如先除****。”
谁都没想到元大器是带着利刃上殿的。看来早就想抓住这个机会来报仇。知道高澄主意已定,一定要把他送到豫州去,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元大器心里也明白,侯景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他要是真去了豫州,到了侯景手里,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可那时候再要想找高澄报仇,那就是不太可能的事了。还不如今天拼死一试,高澄明显是要拿他做例子给元氏宗室看。他要是真杀了高澄,宗室之难也解了。
太保孙腾猛然起身大喝,“高王小心!”
高澄来不及多想,好在他身手快,急忙一闪,算是勉强避开。
元大器偷袭不成又举着匕首刺来。他一向擅弓马,行动迅猛,因为存了必死之心,这时更是无比凶狠。
太尉司马子如令宫监打开殿门,唤外面侍卫进来。
林兴仁挥手示意几个心腹内监下手。虽未明说,但肯定是帮着元大器来制约高澄的。
殿内早就乱作一团。几个公卿纷纷起身,面无人色地退到壁角。
高澄这时胃里难受得厉害,勉力一脚踹开元大器。这时宿卫军已涌入殿内,元大器看孙腾是要来擒他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突然将手中匕首向高澄掷来,做最后一击。
好在高澄有防备,躲开了。但是终究身上的官服还是被利刃划破。
元大器失了最后的希望,像是一口气泄掉了。
孙腾上来一脚踹倒元大器,对着他死命地又狠踹几脚,怒骂其“奴才”、“痴人”。
宿卫军擒了元大器。
高澄立刻便吩咐就在殿外缢死。
殿内的宗室、公卿、寺宦宫婢个个都面色惨白,抖作一团。
只有司马子如安然而立,算是松了口气。
高阳王元斌软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崔季舒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孙腾站在高澄身边,看着元大器被架出去格外气愤。
济北王元徽也一言不发地看着被架出去的元大器,虽拧眉而视,但一句讲情的话没说。
元善见几乎失神,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
林兴仁反倒护在皇帝前面,怒目而视地看着乱得不成提统的殿内情景。
不一会儿的功夫,宿卫军便进来回禀,就将华山王元大器在殿外缢死了。
高澄转回头来盯着元善见。
“臣澄自问于心无愧。陛下不是要责问臣吗?臣愿单独奏对。”他又回头扫了一眼殿内个个噤若寒蝉的藩王、公卿吩咐道,“侯景并未有尺寸之功便敢要挟天子,实乃大逆不道之奸佞。本王已经命大行台慕容绍宗为豫州刺史以征讨侯景。来日必将叛贼抓回邺城以车裂之刑昭告天下。再有说侯景是功臣者,与其同罪施刑。”说罢便命殿内臣工散去。
只有新任的宿卫军统领、黄门侍郎崔季舒留下来。
臣工们离开太极殿如同逃生,个个急走不敢回头。一霎时,太极殿便只剩下元善见、林兴仁、高澄、崔季舒四个人。
刚才还混乱喧闹的太极殿现在安静得可怕。
崔季舒看高澄面色煞白,便凑过来,轻轻低唤了一声,“高王”然后便欲来扶。
这个动作被林兴仁看在眼里。他也伏在元善见耳边低语道,“主上,高王今日有恙。”
元善见这时才站起身,向下面走来。
高澄推开崔季舒,迎着元善见走过来。
元善见走到高澄面前,昂首道,“高王遣走了臣工,难道欲治我于死地?”
他不相信高澄敢在太极殿里公然弑君吗?就是他的父亲高欢也不敢,更别说是他。
高澄猛然一把拎住了元善见的衣领怒道,“我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时你在何处?如此谋害国之柱石无异于自毁长城,你究竟要如何?若真是不满于我,便当面言明。皇帝你不愿做,自然有人来做。行此下作之事,真欲谋反耶?”
崔季舒没想到高澄焦躁暴怒到如此程度。他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
林兴仁扑上来便来扯高澄的手,又急又怒道,“高王真欲弑君,行此大逆之事?主上是高王世子的阿舅。”林兴仁情急之下脱口便搬出了长公主元仲华和小郎君菩提。
高澄明显手上一松。
元善见趁机反握住高澄的手一把就扯下来,他用力捏住了高澄的手腕处,怒喝道,“座上傀儡谁愿做?高王尽管去找别人!高王难道不是太子的阿舅?高王说我谋反,从古至今有天子谋反者?这是何道理?”
高澄一用力,竟没有挣脱,盯着元善见怒道,“既然你不愿意,等太子生下来便让位于太子好了。”
元善见一把甩开高澄,“孤今日留汝性命,你要是除了侯景这个奸人,孤自然愿意让位于太子,任凭你去辅政。”
两个人冷冷对视。高澄转身而去。
崔季舒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高澄和崔季舒消失在殿门处,林兴仁松了口气,看着元善见雪白无颜色的面颊低声问道,“主上为何要放了高澄?”
元善见若有所思地道,“对付此人容易,对付侯景不易。且先让他把侯景除了再说。”
元善见这时心里已经彻底明白,其实他是被侯景利用了。
虽然恨高澄,但高澄显而易见地是有软弱处的。不像侯景奸滑无下手处。
第四十八章:陷入僵局()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隅中,正是太阳光最炽烈的时候。出了太极殿,外面几乎是被炙烤得都冒烟的空气。从殿内出来犹如突进火炉。
高澄本来就难受得要命,刚才又是急怒攻心,这时所有的事情算是暂时完结了,他心里略松下来。整个人一懈怠,连身子都跟着软了。
“阿惠。”崔季舒早看出来他支撑不住,想上来扶住他。
但是高澄仍然是不领情地推开了崔季舒,自己往玉阶下面走去。崔季舒只好跟着一起来。
这时那一片空地上已是空空荡荡。完全不知道刚才华山王元大器是怎么在这儿被缢死的。
高澄忽然心里作呕,他扶着胃,回头扯住了崔季舒,气息不继地吩咐,“快命人去传太医令来。”
崔季舒这下真的变了颜色。正要唤人来,突见几一个宫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
高澄认出来是高远君的奴婢小虎。
小虎也看出来高澄有所不适。而她正是逢了皇后之命来请高王去椒房殿的。
高澄一时难以出宫。崔季舒细想起来,这宫里也唯有椒房殿是个相对安全之处了。
椒房殿里的气氛也一直怪异得很。
明明是各有心事,但都装作轻松无事。只不过有人装得很像,有人实在是不擅此道。
好在皇后高远君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都是孕妇。借此,别人就有话题可说。但实际上四个都不是多话的人,所以椒房殿里沉默得都有些尴尬。
高洋几乎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坐在远处看着聚在一起的他的妹妹、妻子、长嫂,三个都跟他有关系的女人。
他的眼睛不时瞟过元仲华,好像总想从她身上探究出点什么来。
元仲华则至始至终没看过高洋一眼。
当小虎来禀报说太极殿里高王以一身之力和宗室诸王彻底起了冲突,竟然严重到命人缢死了华山王元大器的时候,皇后高远君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兄和元氏的皇帝和宗室忽然就到了水火不两立、你死我活的程度。
元仲华是最明显心不在焉的人,这时更是彻底走神了。但她今天话少得几乎和没有一样,什么都没兴趣,人也懒懒的。
高洋留意到元仲华虽然走神,但听到和高澄相关的消息倒没有那么格外关注,这也挺奇怪的。
太医令来得比高澄还快,先一步就在椒房殿等候。
见了太医令高远君第一个先急了。这个时候她是万万不能再失了长兄这个依靠。刚刚失去父亲,要是再折了长兄,谁才是她及腹中孩子的靠山?
元仲华眼见得高澄被宫婢扶着进来,却立于一边不肯走近。
高澄就被扶到刚腾出来的大床上。奴婢帮着卸了头上的通天冠,便扶着躺了下去。
太医令诊了脉,看了气色,又问了几句话。其实问题很好解决。不过是内里火气太旺,又饮食失调。偏不留意喝了太多冰冷之物。一时寒热相交,又遇事急怒,受了太大刺激,终于身体吃不消了。
皇后问了几句,太医令开了方子去煎药。不过都是驱寒解表之物。
皇后先要有话问崔季舒,急于知道太极殿里的情景。事情究竟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高洋当然也更关心太极殿里的事。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月光没定论,也跟在夫君身后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元仲华,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又不便于公然把生病的夫君留下,自己出去。只能留在殿内。
躺在大床上的高澄也不知道是昏迷不醒还是睡着了,一直闭着眼睛。就是即便这样,也是眉心微锁,不知道心里在忧虑什么。
元仲华跽坐在大床旁边的低矮筵床上。她距离他如此之近,又觉得远得像是够不着一样。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居然是这个样子奉召去太极殿见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
此刻他的通天冠取掉了,头枕在一只金缕枕上。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渍。连碎发都被汗湿了粘在额上。面色苍白的高澄呼吸倒是很平稳,只是嘴唇颜色格外妖艳,显得有点不正常。
她看到他的衣袖有一条被划破的痕迹,十分刺眼。难以想象他刚才究竟在太和殿里经历了什么事。还想到太医令刚才说的话,他究竟是病到了什么样子?又是担着什么样的重负才能这么不顾惜自己?
慢慢心里才清晰起来。
以前都是他保护在她前面,所以她才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元仲华心口像是堵了乱麻。
他现在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高澄的身子动了动,换了个姿势,脱口轻轻唤出一声“月光”。他没睁开眼睛,就好像是一种很顺其自然的习惯。
元仲华却被他这一声呼唤击中了,心里又沉又闷。她慢慢站起身来也向外面走去。
恰好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走进来。
元仲华推说自己不舒服便走出椒房殿去向皇后辞行。
李祖娥不明就里地看看躺在大床上的高澄,又看看头也不回就离去的元仲华,她倒真觉得奇怪了。
李祖娥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向大床走过来。还未走近就听到高澄口中唤,“殿下殿下”断断续续地重叠呼唤更让李祖娥心里不明白了。
她下意识转身想看看元仲华还在不在,会不会回来。不防回头居然看到自己夫君高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她身后。这样悄无声息,倒把月光吓得身子一颤。
高洋走过来扶住她。
“月光”偏在这个时候,高澄又唤了一声。
高洋和李祖娥都僵住了。
等到高澄醒过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他的一弟一妹。
太阳坠落,即便是椒房殿用玻璃蒙窗,殿内也暗沉下来。
小虎见高王醒了,便吩咐把所有的灯都点亮。又去把太医令亲手煎好的药捧来给高澄。
高澄被扶着身子半起,斜靠在隐囊上。刚开始有点头晕,可能是因为躺的时间太久。但正因为睡了很久,胃痛的感觉终于过去了。
有一种满是轻松的疲惫。一点犹豫没有,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看他蹙眉的样子就知道这药的味道必然极难忍受。
“大兄可算是醒过来了,我真是让大兄吓得不轻呢。”高远君坐的绳床就安置在大床边上。尽管绳床坐着相对舒服,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守着兄长一个时辰,也实在很辛苦。
高远君眼圈都红了。
高洋倒坐在大床另一侧与兄长相对,只是稍远。他没说话,看到高澄手里还捧着空了的药碗眼睛却在殿内扫视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高澄隐约记得他几个时辰前刚到椒房殿的时候似乎看到元仲华在这儿。现在却没有她的影子,难道是他记错了?
奴婢拿走了药碗,用盛在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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