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门进去,里面也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婢仆并不多,个个看起来明白而有分寸,都不多话,来了陌生人也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皇帝元钦和阿秀被带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院子不大,有几株硕大的碧绿芭蕉,有两人还高,把院子里遮得几乎不见天日。芭蕉下面是小屋一间。这时一个束发白袍的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
这人就是广陵王元欣。
元钦看到他这个叔祖辈的同宗就有点惊讶了。他以前不是没有见过广陵王的。
从前的广陵王身躯胖大,现在却显得瘦高。但比之前,现在的元欣面色极好,不像是久在幽居的人,倒更容光焕发。
最让元钦感慨的是,元欣是他父亲文帝元宝炬的叔辈,年纪也要长几岁,可是现在的元欣看起来就只是貌若中年,甚至显得年轻。而他的父亲却已经熬白了头发,灰飞烟灭了。
这与邙山之战前的广陵王简直判若两人。那的元欣谨慎、忧惧,完全不是现在超然的样子。
元欣给元钦行了大礼。
元钦这时看到元欣,他心里总是有点慰藉的。亲手把元欣扶起来问,“广陵王怎么知道孤终究有一日会来?”
元欣看着元钦,“陛下的衣裳都湿了,臣虽无巨室之宅,但总有小屋一间,也可为陛下遮风挡雨。”
元钦从这话里听出异样,便没再多问,跟着元欣一起进了屋子。
阿秀也心思飞动地跟了进去。
元欣这屋子不大不小正合适。既不局促又不空旷,好像就是为了今天的见面准备的。
屋子里有案有席,书几卷,灯几盏,熏炉、围屏,设置简单,恰到好处。
元钦也不禁叹道,“广陵王的屋子倒很雅致。孤此时想要像广陵王一样****悠闲,也不可能了。”
元欣请皇帝坐于席上。“先帝曾想陪着废后在麦积崖上颂佛终老,也终于未成。可见人是只能进不能退的,若要求退时别人也未必皆放你。陛下新继位,正是抚国安邦时,不该有些颓废的想法。”
今日阴冷,屋子里有火盆,也有灯,很温暖舒适。元欣的话把元钦的心思挑动起来了。
见皇帝无语,阿秀着急了。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陛下,广陵王殿下言之有理。”
元钦笑道,“广陵王说的好,但是至今不也是只求退不求进?”
元欣笑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只求退不求进?臣不是与人一时斗勇半狠之人,宁愿斗长久。”
元钦笑道,“广陵要与谁斗?广陵王已经是柱国大将军,宗室之首,深得大丞相器重、信任。还有人敢不给大丞相面子而为难广陵王?”
元欣笑道,“臣之所以有此王爵,皆因臣是大魏元氏血脉,臣所有皆拜先帝所赐,与丞相何干。丞相不过是借臣来拉拢宗室诸王,对臣加以利用,臣为何还要谢丞相?”
话说得这么明白,元钦就是想不明白也不行了。他顿时就懂了,正是因为元欣和他一样,空有爵位,被宇文泰视为工具,又不会真的得到信任和重用,反倒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他才不能忍了。
“叔祖!”元钦忽然叫了一声,热泪盈眶。
“陛下!”元欣叩头伏于地上,也热泪倾泻。“臣愧对于显宗孝武皇帝原是一片为社稷的愚忠,只是不想后来酿成大祸,臣无一日一夜不自责。臣愚钝,如今才明白,元氏若想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唯有自强不息”
广陵王亮明了心思,不只皇帝动容,连阿秀也落了泪。
元钦痛道,“父亲惨死,我空有此心又如何报仇?府兵、宿卫军皆在丞相手中。”
元欣抬起头来,顾不上涕泪滂沱,看着皇帝,“府兵以及宿卫军都听命于丞相,但也都是大魏的兵卒。陛下只需除掉丞相一人,晓以利害,向天下言明宇文泰大逆无道之罪,天下必听命于陛下。陛下可将其诱于宫中,其孤身一人便好处置。等到真有了结果,别人见其已死,也就不再敢与其一党。陛下的皇后,正可加以利用。”
元钦刚开始听得胸中热血沸腾。但元欣忽然提及皇后,元钦心里重重一跳。他本能地反对把怜爱也牵扯进来。
“绝不许让沾染其中。”元钦断然拒绝。他恨宇文泰不假,但他从未把怜爱和宇文泰联系在一起。
“除了此逆臣,皇后还是皇后,陛下尽可补偿。”元欣见机很快,立刻就变了话锋。
他的目的只是要除掉宇文泰,他并不在乎皇后宇文氏。直等到了除了宇文泰,皇后还算什么,没了依靠,没了根基,就是皇帝想保她也保不住。所以他现在并不着急。
元欣急切地巴望着元钦。他可以等,可以久等。但是一旦有了契机,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元钦这时却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
其实这时候大乱之处也包括大丞相府。
皇后宇文怜爱亲眼看到父亲和夫君正面冲突,她心力交瘁地晕倒在地。
这把大丞相府里的人都吓坏了。扶的扶,抬的抬,请太医令的去请太医令。
皇后被送到了从前嫡夫人元玉英住的屋子。这屋子南乔****关照勿必要清洁整齐,不能荒废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郎主大丞相宇文泰一直到现在也会经常去这屋子一个人闲坐,甚至有时在此过夜。
皇后醒来的时候也认出来这是嫡母的屋子,顿时便念着嫡母哭泣不止。
骠骑将军宇文护不嫌麻烦,亲自去请太医令来。反正苏绰已气绝,那府里也用不着太医令了。但皇后这里是不可怠慢的。
云姜又要顾着把几个小郎君都先送回去,又要照顾好怜爱,倒是进进出出地团团转。
刚安抚好怜爱,太医令来了。太医令给皇后诊了脉,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又惊又喜。
皇后居然有身孕了!这实在是个大好的消息。云姜也忍不住满心欢喜地念佛。南乔更是亲往长公主元玉英在世时的那小佛堂去焚香祷告。
怜爱自己这个时候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几番的起起落落,没想到这消息这么意外。她心里总觉得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父亲和夫君也该都相让对方一步吧?
她很想告诉夫君这个好消息,可是去打探的宦官回来说,主上并没有回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让怜爱又悬了心。
她再也躺不住了,执意要回宫去。
第三十二章:赤诚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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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皇帝元钦总算是回宫了。没人敢问皇帝去了哪儿,只要皇帝的怒气平息下去就好。果然皇帝看起来像是平静了许多。
皇帝也什么都不问,并且连衣裳都没换就乘辇去了延嘉殿。看起来皇帝好像是有点累了。并且他是很喜欢自己走路去的。
延嘉殿里貌似安静。宫婢们看到皇后回来以后就入内寝躺在榻上,谁也不敢打扰。
皇后吩咐湘芷去等消息,等皇帝回宫就要立刻来禀报。
实际上怜爱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觉得很久,而她也是不可能睡着的。
忽然,洒满宝相花的床帐抖动了一下然后被轻轻地掀开了。
怜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进了内寝,倒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盯着缝隙看。
是湘芷,满面兴奋之色,“殿下,主上来了,主上甚好,无事。”
怜爱知道湘芷是想告诉她,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可是真的会相安无事吗?怜爱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她希望是会的,这个孩子会带来这样的好结果。
怜爱还没来得及从榻上起身,已经听到了她熟悉的脚步声。踏在木地板上的节奏非常有力,她的心也跟着“咚咚咚”地跳起来。
然后就听到宫人们在叫“陛下”。
怜爱抑止不住地在唇边漾起了笑意,慢慢地起身,从榻上走下来。
还没等湘芷动手,宝相花的床帐就猛然被掀起来,她的夫君元钦豁然出现在她面前。
湘芷很识趣地退下去了。
宝相花在元钦身后再次飘落下来,床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元钦扶着怜爱一起在床榻上坐下来。他已经很细心地看清楚了怜爱那种心里有些兴奋,急于和他分享,又忍着不说的样子。她神态慵懒、妩媚,真像她的名字一样,让他忍不住怜爱。
元钦做太子时就只有怜爱一个太子妃,没有媵妾。现在他成了大魏天子,她就是大魏皇后,他还是没有妃嫔媵嫱。
这时元钦心里既有一种大事已定的安心和轻松,又有一种对怜爱更多的格外疼惜。不管怎么说,丞相宇文泰都是她的父亲。他要处置了宇文泰,总是愧对怜爱的。他希望能够用别的方式多多弥补她。
看着夫君的眼神复杂而犹疑不定,怜爱越看越不明白。他在看着她,又好像不是在看着她。
“夫君”怜爱轻轻唤了他一声,想提醒他。
元钦猛然醒来,勉强挤出笑容,笑得苍白无力。“听说大娘子刚才在丞相府晕倒了?”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都是我不好。太医令来过了吗?怎么说?”
怜爱顺势倒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她用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正好让他低下头来。“夫君要做父亲了。”她在他耳边小声说。
当这句话清晰入耳的时候,元钦心里猛然一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怜爱。他将要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给她最重大的打击,而他的心里也并不痛快好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她不放手,下意识地回她一句,“孤盼你生个小郎君,只要他一出世,孤就立他为太子。”
这算是他对她的补偿吗?
怜爱却以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怜爱了解元钦的脾气、个性,他的言行举动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元钦此刻这么反常,在听了这个消息后这么激动,怜爱心里也被他感动了。
“大丞相要有嫡亲的外孙了,也该给岳父晋一晋爵位。上次孤赐封王爵,岳父固辞不受。”元钦抱着怜爱一边很慷慨地道,“邙山那事都过去了,东寇狡诈,不能让大丞相一个人担责任。往后社稷还要多多有赖丞相。孤有时候脾气不好,冲动又难以自控,矜着这天子的身份,也没办法和岳父说些软话,只能如此给岳父加恩了。”
元钦这话说得怜爱几乎是满心欢喜。因为元钦向来不是那种心思曲折的人,她也万万想不到元钦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高兴绝不是因为一个安定郡王的爵位。她的父亲执政大魏,有没有这个郡王爵位都是无所谓的事。只是夫君能说出这些话来,能主动示好,就是最让她高兴的。
在怜爱眼里,父亲是个有主见但不狭隘的人。她相信只要夫君转变了态度,父亲也会宽容下来。
“夫君的恩情怜爱永世不忘。”她依在元钦怀里,只希望永远都这么美好下去。
然而事情并不是宇文怜爱想的那样。
不只皇后宇文怜爱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这个授以王爵的好事居然给大丞相府里的云姜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皇帝元钦自从那一天亲临大丞相府和大丞相宇文泰发生了争执之后,当时已经引起震动。
但是后来皇后宇文氏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就被皇帝公开地发布出来。这是天大的喜事,无形之中就冲淡了那天私下里的争执。
那一天的事皇帝绝口不提,丞相宇文泰也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事一样。一切都看起来相安无事,甚是平静。
大丞相府里,本来还在为那天的事担心的云姜倒被皇后有孕的好消息给着实地惊喜了一回。与兼任长史的骠骑将军宇文护商量了几回,还有南乔私下里出主意,这几日时时往宫里给皇后送东西。
然而没几天,皇帝元钦在刚刚公布了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之后就又下了明旨,赫然便是给宇文泰加授郡王爵位。这次加恩在皇后有身孕的消息之后,倒也算是顺理成章。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皇帝居然连郡王世子一起指定赐封了。他指定的世子人选不是嫡夫人、长公主元玉英唯一的儿子、宇文泰的唯一嫡子:宇文觉。而是云姜所出的庶出幼子,是婴儿的宇文邕。
这御旨颁下,庙堂上尽是一片哗然。
宇文泰自然是辞而不受。他虽爱幼子,但和世系的传承无关。嫡子宇文觉是故去的妻子元玉英唯一所出,他绝不会弃了这个儿子重立继承人。此子虽然仁弱只要找对了辅佐之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皇帝加恩的诏书在皇后有孕的消息之后。显然是把宇文泰混同于一般的外戚,有意淡化了他本就有功于社稷的事实。这样的王爵就是接受了也心里别扭。这是宇文泰辞谢的原因之二。
但皇帝元钦公然驳回。说出来的理由条条都有道理。丞相是大魏立基开创的功臣,这一点谁都比不了。到如今连个王爵都没有,实在是让天子有愧。何况还只是个郡王爵而已。如果丞相不受,会让天下人笑大魏天子凉薄。
关于世子的事,元钦也解释得很有理由。嫡庶是礼制相关的大事不假。但仓禀实而知礼节,现在大魏正值当兴盛而起的时候,只论人材,何分嫡庶。宇文觉是极好的,但生来仁弱。幼子宇文邕生来不凡,天赋异禀,更适宜为郡王世子以继丞相之志为大魏开疆拓土。
当然皇帝也表示,等到宇文觉年纪稍长便再授以其它爵位,绝不会委屈自己的这位“表弟”。
皇帝说的话都合情合理,完全占据了主动的地位。不知不觉中,宇文泰就陷入了被动。
宇文泰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冲动的小皇帝怎么忽然之间变得有心机了。
丞相宇文泰的态度平静下来了。对此事不置一辞,完全是冷处理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丞相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谁也不敢真的顺了皇帝的旨意称他“大王”。
然而,真正陷入到为难境地里的人却是云姜。
这事是宇文护委婉告诉云姜的。
云姜听了真是惊愕不已。旨意是皇帝下的,这事也轮不到她来出主意。但是此刻最为难、最尴尬的就是她了。
宇文邕还是个婴儿,她却是这个焦点人物的生母。连南乔这么熟知她的人,这些日子都看起来有些冷淡。更别提宫里皇后和嫡公子宇文觉名义上也算是一母同胞,岂能不为弟弟着想?
云姜并不知道,宇文护的态度其实不是她想的那样。
难得过了几日天气放晴了,节气真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都已经到了晚春时节,长安城是真正地云开雾散了。
连着几天,苏绰的府里都在忙丧事。丧仪典礼极其复杂,又非常琐碎,但总算到了将要落葬的时候。宇文泰的授意之下,苏绰先是被追赠光禄大夫,接着又追赠开国公爵位。
谁都看出来,大丞相对这位苏先生之死是深感痛惜的。
苏绰的棺椁按遗愿要归葬其乡里。定好了棺椁出城的日子,基本就可以暂时先松口气。因为自打卒哭祭之后,丧仪中琐碎的事就渐渐少了。再哀痛也要依礼减杀,这是儒家的礼。
阳光洒得大丞相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
宇文护在叔父的书斋里,就只有他和叔父两个人。宇文护亲手焚了甘松香。这样的细节也只有他才能发现。他确实发现叔父每次去小佛堂的时候都会命奴婢焚此香,而叔父去小佛堂的次数依旧不少。
宇文护知道这是长公主元玉英生前最爱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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