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郡公赵贵现在任升太保,也仍保留着骠骑将军的官职,甚至兼任御史中尉,有开府之权,称得上是炽手可热。他一直都是宇文泰毫无疑问的心腹。
倒是宇文泰自己,在邙山之败后欲辞去大丞相,皇帝元钦固不许辞。宇文泰最后还是拒绝了皇帝想把他的爵位从安定公变为安定郡王的意图。
“大娘子”更是只有在云姜面前南乔才会叫出来的称呼,指的是长公主元玉英抚养长大的女儿、宫里的皇后宇文怜爱。
“皇后前几天命人来吩咐说想回府看看,可能就是这几天吧。”云姜没直接去接南乔的话题,但南乔很快就明白了云姜坐以观变的意思。
云姜不是一个遇事风风火火的人。
“弥俄突昨日和今日都不再咳嗽,想是病好了,也该带着他去给父亲定省,拜见兄长,懂得孝悌之道才是。”云姜又缓缓絮语。
园子里,宇文泰的书斋,气氛可就没那么温和了。书斋外面,远远站着的奴婢们虽然听不清楚里面说话的声音,但能听到咆哮的怒吼。而从声音里辨别出来居然不是郎主大丞相,而是赵太保。
宇文护安之若素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书斋里的灯没几盏,他又坐在不显眼的地方,谁都没留意他是什么神色。
宇文泰也没理会赵贵,任由赵贵发脾气。其实是因为,赵贵发脾气就是等于是他发脾气,他也一样是消气的。
赵贵胡乱痛骂了一阵,并无所指,但三个人心里谁都清楚他骂的是谁。
赵贵骂累了,自己回到宇文泰面前的几案边坐下来,正好和宇文泰隔着几案相对。宇文护离他们就稍远一些,变成了他是旁听的格局。
“主公,”赵贵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做了这么久的皇帝,****与主公做对,处处吹毛求疵,根本就是事事针对主公,主公何必还要再忍下去?先帝临终不是也曾经说过,主公可自立?”
赵贵巴望着宇文泰能赶紧下了这个决心。当日就是他把宇文泰推上了大行台之位,一举取得关中为本身之本。今天在赵贵看来,宇文泰为了元氏实在是尽心尽力,但奈何元氏气数已尽,那还有什么必要死守不放?难道真要等着被东寇灭了的那一日才后悔吗?所以这样的话在赵贵看来,没有任何说不出口之处。
“元贵,国不定安之时岂能生变?我的心元贵还不明白?是否取而代之不是吾从来之愿。东寇不灭,我哪儿来的这种心思?我之痛惜只在苏先生,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宇文泰并没有痛斥赵贵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宇文护看得清清楚楚。
主公对苏绰这么忧心,赵贵是完全理解的。苏绰确实是给宇文泰出了不少的主意,也确实条条都有建树,这是无可否认的。
赵贵疏解了怨恨,已经是夜深了,便告辞而去。只是他临去时没有留意坐在暗影里的宇文护一动没动,没有要跟着他一起离开的意思。
等到赵贵出去,屋子里沉寂下来,安静得像没有人似的。直到过了一刻,宇文护才起身从暗影里走出来。他走到宇文泰面前,在刚才赵贵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叔父,”他端详着宇文泰的脸色,“太保说的没错。”他首先肯定了赵贵的意图。至于他肯定的是赵贵的什么意图,不用解释宇文泰自然明白。
宇文泰抬起头盯着侄儿,“这么说你也和他想的一样?”看不出来他是肯定还是否定,究竟是赞许还是不许。
“侄儿和他想的不一样。”没想到宇文护否定了。
宇文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尔究竟何意也?”仍然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意思。
“叔父自立已是顺应天意民心的事,但侄儿劝叔父:取而代之则可,留下后患不可。”他仍然直视着宇文泰,等他的反应。相信他的话什么意思叔父明白。
“如何不留后患?”宇文泰倒好像真的不明白。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叔父切不可学高氏父子纵了孝武皇帝,遗留下祸患无穷。”宇文护也不忌讳,终于还是把话说明白了。
如果不是高欢、高澄父子纠结的心思下对元修的百般纵容,当初就干脆处置了元修,也不至于后来有另立关中一帝的结果。而此后元修惨死,高氏父子也免不了再受人诟病。
没想到宇文护一开始仅出于本能就把问题想得这么深刻、透彻。如果说赵贵总是有些冲动,那么宇文护就是完全可以行事干净、利落了。
宇文泰大笑道,“尔真乃我子也。”
宇文泰没多一句评价,不置一辞。可说出“乃我子”这样的话分明又是肯定。
宇文护见机叩辞,也不再多说。
宇文泰原本忧虑自己儿子都年纪小,可没想到侄儿宇文护倒这么能干,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深感欣慰的同时又觉得不知哪里总有点不牢靠。
魏宫中消息其实传得很快。
就在天色暗沉下来,皇后宇文怜爱心里焦灼的时候,她的心腹宫婢湘芷几乎是急步如飞地进了延嘉殿的正殿。
太子元钦继位以后,新皇帝的寝宫选择了甘露殿。元钦没有选择先帝、他的父亲元宝炬住过的昭阳殿。不知道是因为禁不住太多的伤感回忆,还是表示绝不走像父亲一样的路,才做了此种选择。
皇后的寝殿弃了凤仪殿而选择了延嘉殿是怜爱父亲大丞相宇文泰的意思。怜爱自己倒没有什么特别所指,只是她的夫君元钦希望皇后的寝殿还在凤仪殿,因为距离他的寝宫甘露殿很近,来往方便。
宇文泰却是因为凤仪殿住过的两位皇后:乙弗氏和郁久闾氏,都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而本能地想弃了此处。
延嘉殿虽然在甘露殿北面更远的地方,但是从无人在此居住过,至少是干净的,并且有个很美好的名字。宇文泰并没有和谁商量过此事。
元钦因此而忿忿。
湘芷进了正殿,一眼看到皇后正坐在大床上捧着那一卷早就烂熟于心的女训就知道皇后也是心不在焉的。
湘芷几步奔过来,跪下来急急回禀,“殿下不好了。两仪殿里出了大事。”湘芷不等皇后问,就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原来今天两仪殿上中朝,出了个大不小的事就引起了谁也想不到的轩然大波。
自从西魏立国之后,总是灾祸不断。不只关中连年天灾,其它地方也时时如此。今年新皇帝登极第一年就遇到了此等事。
河北某郡,去年秋天大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数十日,实属罕见,以至于洪涝大灾淹了无数的良田民宅。好不容易等到冬天,刚刚有所恢复,没多久又是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雪灾也同样连绵数十日,几乎是民宅倒尽,饿殍遍野,到了易子而食的境地。
正好赶上彼时两魏大战,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救灾。终于等到战祸过去,新帝继位,在左丞、度支书苏绰运作之下有余力去救济。
但事情的原因也是因苏绰而起。此郡太守某君,是个干才,人倒也不坏,就是有一样:实在是爱财如命。财货经手,没有一指不动的时候。本性如此,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例外。
贪货过巨,终于引起上官察知。偏上官格外清廉,不容此等人,于是一意上报,直达天听。皇帝元钦先是知道了这事,雷霆震怒。
然而后来更让他惊怒的是,这事原来大丞相宇文泰早知道了,只是对此人小施惩戒,仍留任以观后效。再后来,元钦又知道,郡守某君是苏绰荐于宇文泰的。便觉得是苏绰任用私人,宇文泰姑息心腹。
苏绰是得宇文泰敬重之人,也确实为宇文泰出力不少。元钦本来就一直不满苏绰如此为宇文泰尽心尽力,这下更是误会加深。
今天两仪殿上议如何治贪。大丞相宇文泰的意思是无防放宽一些,因此现在正是国贫力弱之时,大战方歇,百废待兴,而且将来也免不了再战,正需要的是能员干吏。
皇帝元钦听了宇文泰订的标准,所谓贪员渎吏,比起南朝,还有东寇都宽松了许多,就已经是心里不快。毕竟年轻气盛,又刚继位,就想一力振作起来。
早听过传闻中苏绰给宇文泰的进言:如何任用贪渎之人,如何以贪渎之人治贪渎之人,而人主如何从中取利。元钦觉得这些都是玩弄权术,并不正大光明都是不屑与闻的。
今日在两仪殿内,不知怎么就谈到此处。苏绰附议宇文泰,终于引起了皇帝元钦的勃然大怒。
元钦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对宇文泰的痛恨全都发泄在了苏绰身上。他不能去指责、斥骂宇文泰,难道连苏绰也不能骂了吗?
皇帝奋然而起,斥责起来大有不可收之势,这也是苏绰完全没想到的。
苏绰其实是久病体虚之人,早就一条命去了七分,还剩三分也是勉强支撑着,哪里还禁得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气恼。
于是两仪殿上大魏臣工们亲眼看着苏左丞在皇帝的斥骂中吐血晕厥。
这事也是完全出乎宇文泰意料之外的。
元钦年纪轻,不懂事,他是知道的。但再怎么样元钦是自己的女婿,文帝临终托孤,他虽未应什么,但也确实有怜意。
谁能想到这个小皇帝的性子竟然这么暴烈,他在这一霎时才想起来,元钦,毕竟是乙弗氏的儿子。
宇文泰是先见得皇帝元钦暴怒,他不便立刻呵斥。然而等到他终于忍不住要奋然而起的时候,苏绰就已经倒下去了。
宇文泰心里真是后悔之极。
第三十章:各生异心()
宇文怜爱听完湘芷的话大惊失色。
“主上还在两仪殿吗?”怜爱第一句话先问夫君。因为她想依她父亲的性格,这时候即使是大怒了,也不会做出什么冲动、出格的事。可是她的夫君就不一定了。
湘芷倒没留意这事,想了想回禀说:没听说皇帝回甘露殿。倒是大丞相,与赵太保、于太师两位柱国大将军一同护着苏左丞出宫回府去了。而其他的几位柱国大将军也全都一起出宫回府了。
怜爱心里稍松了口气。她觉得,如果说苏左丞不是不能移动,太医令看过了,还能出宫回府,应当不会是什么至命的打击。苏左丞一向久病而身子虚弱,出了这个意外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不是当场毙命于两仪殿中,就不能算是皇帝之过。也免了夫君被人诟病。
怜爱虽然是跟着嫡母长公主元玉英长大的但性格温和,又学会了元玉英的隐忍。这时她也没有格外显出声色来。只是吩咐湘芷去大丞相府传命:传于叱奴氏阿姨,说明天要回府去探望父亲。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只是此刻天都晚了才去传命,确实是奇怪了些。
两仪殿距离皇帝的寝宫甘露殿并不远。甘露殿就在两仪殿正北。皇帝元钦气极之间没有乘步辇,是自己走回来的。
阿秀觉得皇帝走走路也好,可以舒解郁闷,所以也就由他了。怕皇帝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要命的话来,没敢让别人跟着,只有他自己跟在元钦身侧。
等到了甘露殿,元钦居然过门而入,直接绕过去了。这下阿秀大惊。照他看来,现在皇帝最好哪儿都别去,只在甘露殿。
要发脾气也关起门来发脾气,等到发完脾气再出门,总好过在外面谁都什么时候又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
阿秀拦住皇帝,说皇后这几天总不舒服,可能已经睡了。
可是他这个理由找得太牵强,元钦根本不相信。
元钦执意要去延嘉殿,并且吩咐阿秀:丞相是丞相,皇后是皇后。今天两仪殿的事谁都不许对皇后说。谁要是告诉了皇后,让皇后担心,他一定不会饶他。
阿秀实在拦不住,但看皇帝如此,便也稍放下心来。觉得他还不会在皇后那乱发脾气、乱说话。
湘芷刚出延嘉殿。皇帝元钦和阿秀正好看到了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皇帝倒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的眼神把阿秀也吓着了。
那边延嘉殿里湘芷刚刚领命出去,宫婢就来禀报皇后,说主上驾临,已经到宫门了。
怜爱也没想到皇帝这时候能来,来不及细想,理理妆容就出去恭迎。
这院子里有不少的花木,到了仲春时节争先恐后地生发起来。白天浓碧满眼,花团锦簇,晚上虽不见声色,也觉其香。
皇帝元钦居然在进来之前就很好地把自己原本的一腔怒意给平息了。
阿秀简直不敢相信皇帝还能有这般的定力。心里感叹也只有在皇后面前主上才能这么有耐心。如果对宇文大丞相也能如此,那也不会是今天的结果了。
怜爱是匆匆迎出来的。元钦很留意地看见怜爱穿的都是日常衣裳,反正在他眼里是怎么看都如意。亲手把怜爱扶起来,心里的怒火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时候才真正平静下来。
怜爱被他扶着起来,看夫君含笑看着她,便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垂眸浅笑,“妾失礼了。”
立在一侧的戳灯照得怜爱明眸如泉,肌肤细腻,元钦也不多说话,挽着她进殿内去了。
共坐于大床上,怜爱吩咐完宫婢准备各种盥沐用物和茶点,看元钦一直和颜悦色,便问道,“夫君累了吗?”
绝口不提两仪殿的事。元钦也相信这么大的事怜爱不会不知道。
“大娘子有什么吩咐?”元钦有心和怜爱玩笑。心里怕她因为两仪殿的事担忧,有心开解她。
“妾不敢吩咐夫君。”怜爱看一眼殿内的几个宫婢都站得远,也低声向元钦笑道。“只是提醒夫君,天气暖和了,前几日夫君说要陪我一同回府里去探望父亲和弟弟,明日就去可好?”
怜爱的目光里满是盼望地看着元钦,让他不忍拒绝。
看元钦沉吟不应,怜爱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心里提心吊胆。
“刚才看到湘芷出去。”元钦提了一句。
怜爱笑道,“叱奴阿姨如今主中馈,凡事留心。早就请问归期,我恰说了是明天,所以让湘芷出宫去府里再提醒她。”
怜爱真是毫无心机。
元钦也不忍心戳穿她是临时起意。只笑道,“既然大娘子这么说,孤也不敢不从。”
阿秀远远看到皇帝笑容,也放下心来。但是他并没有听到说话的内容。
元钦原本是不愿意去宇文泰府里的,但是第一是怜爱所求;第二又想趁机探探宇文泰的态度。因此也就应了。
没事又闲话了几句。问怜爱为什么云姬没有被扶正。怜爱说阿父并没有这个意思,阿姨也不执意相求。元钦又问云姬所生之子,小名叫祢罗突的,有没有名字。
其实云姜所生的宇文泰的这个儿子,已经有了名字,叫做宇文邕。
春日的天气最难琢磨,最变化多端。昨天还是阳光遍洒,今天就可能阴云密布。
让宇文怜爱最不惬意的就是,好不容易算是求得了夫君同意,与她一同归宁,这一天却是阴极了天气,一点阳光都见不到。白昼如黄昏,又阴又冷。
女儿归宁不是大事。但怜爱的皇后身份就让这件事成了大事。再加上皇帝亲临,驾临丞相府的声势,俨然更是国之大事,把大娘子回外家省亲就衬得淡然无痕了。
然而皇帝元钦不知道,他来得真是不凑巧。
大丞相宇文泰一大清早就接到了仆役的禀报,消息是从苏左丞府里来的。仆役说苏先生从今晨开始昏迷不醒,至今没有醒来。奉命在苏左丞府里日夜轮值的太医令正用尽各种手段在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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