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高澄起身往外面去,秃突佳也跟上来。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折腾,这么有兴致地为了听个琵琶曲就立刻回府去。但看高澄兴致盎然的样子,心情甚好,他也乐得跟他一同回去再探究竟。
崔季舒跟出门去,看到刘桃枝立于门外,此外廊下再无别人。他倒是明白了高澄的用意,只是没想到高澄这么快就用了心。从前不是不防备,不是不用心,只是依高澄的脾气,不愿防备,不愿用心而已。
大将军府中,一大早忙碌,过了食时渐渐闲暇下来。只是外面天气阴沉,灰蒙蒙的天空一点生气也没有,再加上隆冬时节天气寒冷,就更没有出去的必要了。可偏屋子里也一样昏暗,既便有火盆,点灯烛,算是温暖明亮,可怎么都让人觉得滞闷。
看着菩提在屋子里饶有兴致地走来走去,元仲华还是觉得今日甚是冷清,随口问阿娈,“怎么王妃还不来?”
高王妃郁久闾氏在邺城数月都居于大将军府中。刚开始是元仲华两不相干,后来居然渐致密切,几乎成了往来。所以今日一旦不来,元仲华倒觉奇怪了。而且她今天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空空的。
阿娈的心原本全在菩提身上,就怕小郎摔到。听长公主这么一问,她倒不觉得奇怪,随口道,“昨夜柔然世子来访,与王妃说了很久的话。又留下一个柔然侍婢来王妃,好像是从长安来的,原本是王妃阿姊的心腹。”阿娈的注意力收了回来,西魏皇后惨死的事大将军府里大多知道。她也叹道,“想必是王妃思念阿姊,正在寻问,也不过是感时伤事罢了。”
元仲华沉默了。
西魏皇帝被迫废元后再娶柔然公主的事她也知道。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三人俱死。这事想起来总觉得让她心头生寒。而这时她的心思早飘到夫君高澄身上去了。感念他当时护持,只是觉得他这次回邺城之后总和从前不同,不知是什么缘故。
想想月光也是柔然公主,最后居然嫁于高王为新妇。这倒让她和月光机缘巧合能如此相处融洽。如果真是高澄当时被迫娶了月光立为正妃,她不得不沦落为妾室,那和月光又会是怎么剑拔弩张的样子?
“殿下,康娘子和阿肃小郎君来了。”元仲华正失落,胡思乱想之间听到不知哪个奴婢略带着欣喜之意禀报。这正好冲淡了元仲华心里的悲凉,立刻从神思不属之中醒过来。
康娜宁自己抱着阿肃,身后跟着奴婢,已经进来了。她梳着百合髻,头上插着云头篦子,身上穿的也是也是长裙,系着连理带,有一种格外不同的端庄柔美,简直和之前的粟特人妆扮判若两人。
阿娈上来自己接了阿肃抱给元仲华看,打量着康姬笑道,“娘子这么一妆扮,真是漂亮。”
阿肃先是在嫡母怀里蹭来蹭去,后来见兄长菩提被抱过来,又咿咿呀呀地表示要去和菩提玩。于是两个小郎君一起被放在地上你追我赶地走来走去,这一来就要更多的奴婢看护,以免碰了火盆、灯架有危险。屋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元仲华看康姬换了妆扮,不像从前那么特立独行,真心赞道,“如此甚好。”她知道康姬不得宠,但也不想看她太执着自己,有意与众不同。
阿娈笑道,“今日天气不好,殿下刚才在屋子里还觉得冷清。康娘子要是带了琵琶来就好了,正好可以弹奏一曲。”
康娜宁看元仲华没有反对的意思,笑道,“这还不容易,回去取就是了。”
刚要吩咐奴婢,便听到外面开门关门的声音,好像进来了不少人,然后就听到人人都在唤“王妃”。等到奴婢进来回禀说“王妃来了。”的时候,月光也已经进来了。
奴婢给她解了锦裘,露出里面的月白上襦,玄色裙子,她今日也是汉妆,而且都是以前从来没有穿过的冷色,衬得她神色也冷冷的。倒是颈上一条五兵佩的金链子格外显眼。
头上的反绾髻,分外妖娆,又只戴了几只圆头金簪,在发间灿若星辰。
“你今日怎么来晚了?”元仲华这才满面笑意。
月光径直走到大床上坐下,面上没有一丝笑意,看着元仲华,“高王生了病,我来和世子妃辞行。”
元仲华也收了笑,这消息太突然了。看样子,好像事态严重,她脱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忽然想到昨天夜里秃突佳突然来了,又问道,“是世子告诉你的?”
康娜宁虽与此事无关,但也甚是关注,泯了笑看着她们二人,若有所思。
婢仆们早把郎主的书斋收拾妥当。院子里洒扫干净,屋子里安置火盆,点了灯,烹茶煮酒,基本算是舒适。等茶酒的香气四溢的时候,就别有情调了。偏巧这时候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引得高澄兴致大动,命在廊下拥炉赏雪。他这么好的兴致,秃突佳和崔季舒也不敢拂了他的兴致。
这时并没有风,雪花漫洒,坐在廊内有火盆,拥狐裘,倒也不冷。秃突佳心里也暗想,高澄真是会玩乐之人。他倒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他的心思了。晋阳霸府,高王病重,魏帝知道吗?听说侯景还在赶往邺城的路上。宇文泰知道吗?知道了该当如何?高澄如果不是真心想演给他看,那就是大将军真是心有胜算。
如果他是真心想演给他看,说明他对他确有忌惮,那他就可大加利用了。于是他决定陪他演下去。
“小郎君,长公主可好?”秃突佳有意挑战,专捡高澄最敏感的问题问。
白狐裘映衬下仍如美玉的面庞比冰雪还寒。但瞬间又漾上笑意,好像骤然春暖花开。“多谢贤弟惦念,公主甚好。弟才刚刚娶妇,还有心惦念别的女郎?”高澄半含讥地玩笑道。
秃突佳摇头道,“非也,非也,弟昨夜来拜,只见到了王妃,没见到长公主。不知道是长公主不肯见我,还是有其他缘故。”
高澄明显得意笑道,“不必见了,公主必是不肯见你,你也不必惦记。”
秃突佳又追问道,“小郎君只让我素坐于此饮几盏淡酒吗?胡姬呢?歌舞呢?琵琶呢?”
高澄见他不再问元仲华,立刻大感轻松,极痛快地道,“即刻便传来。”然后吩咐人去唤康娜宁来,又命人去取自己的琵琶。想着要是在此饮酒,又能看到康娜宁在庭中一舞,必是美事一件。
秃突佳早听说高澄有个妾室是西域胡姬,还为他生了一子。听说这位粟特姬妾生得格外妖娆美丽,只是他一直无缘见其真面目。难道高澄真会让自己妾室出来为他献舞弹唱?
坐在高澄一侧的崔季舒觉得这么冷的天在外面饮酒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但他又担心秃突佳,不知道这个精明到十分的柔然世子今天究竟有什么目的。而高澄居然令自己的妾室为秃突佳歌舞,倒让崔季舒有点意外。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心机深沉,简直让他有点不认识了。
还有就是他真的有点同情高澄。
元仲华的屋子里,听了奴婢的禀报,几个人全都怔住了。不明白高澄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还有这个心情,又怎么还能让自己的妾室这时候去取悦秃突佳。
康娜宁满面寒霜地站起身来。
月光也起身道,“我也同去。”她从桃蕊口中千方百计问出了高王的消息。这个消息不管是她的兄长秃突佳,还是大将军高澄,谁都没有告诉她。现在再想起来昨夜秃突佳说的话,就觉得格外蹊跷。
康娜宁一言不发走出去。
月光回身问元仲华去不去。
元仲华从来不会趋奉高澄,岂有自己找上门去的道理,拒道,“王妃自便。”
秃突佳这个人,她是再也不想见了。
第五章:郎心如铁()
院门大开,知道有人进来了。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高澄只管低头自己给自己斟茶,任由脑后逍遥巾长长的丝带滑落垂在肩上也没有顾及。
秃突佳并不太关注地随意一瞥,但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到进来的果然是个美丽的胡姬,只是汉妆打扮,神色清冷,这都和她的高鼻深目极不相衬。而让他蹙眉的是,他的妹妹月光、高王妃居然也一起来了。
听到有人唤“王妃”,高澄立刻抬起头来。他没留意康娜宁,更没在意康娜宁满面的不悦之色,却看到月光淡妆素服地进来。这个时候是他和秃突佳正要摒人密谈的时候,郁久闾氏尤其不适合在场。
月光身后照例跟着她的柔然奴婢,带着她的弓,还有装金丸的锦袋。康娜宁倒没有一个奴婢跟着。
“王妃怎么来了?”秃突佳站起身,看样子是想就此顺势把月光送出去。
月光瞟一眼安坐的高澄,“听说大将军还有兴致看歌舞,我也想看看。”月光就像是没看出她兄长的意思,制止了跟着的奴婢,自己走上来,在檐下而立,扫了一眼设好的座席,然后盯着高澄。
康娜宁进了院子后就在庭中止步,任凭雪花飘落在自己身上,也似浑然不觉一般盯着檐下的高澄。她从来没见过他穿白狐裘,再加上格外洒脱的逍遥巾,倒让他有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贵气。自从她进了院子,他便没有看过她一眼,让她觉得他们之的距离像是遥不可及。
“王妃既然也这么有兴致,澄自然无异议。”高澄抬头看一眼月光,示意她坐下。
秃突佳倒心里一动,没再阻拦,也坐下来,他有意坐在了稍偏远的位置。倒好像是高澄和月光在对酌。
女乐纷纷怀抱琵琶而来,入廊下待命。
高澄这才看着庭中立了许久的康娜宁,笑道,“卿虽擅跳白纻舞,但究竟不如胡舞娴熟。”
康娜宁立刻回道,“郎主有命,妾不敢辞。愿以胡旋舞以娱宾客。”说着她看了一眼秃突佳。
高澄没留意,康娜宁从不称他“郎主”以自贬。秃突佳倒留意了,这个胡姬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说是以娱宾客,但毫不谄媚。
崔季舒是比较清楚高澄和康娜宁事情始末的人,这时他也无语,只能侧坐一边观望。他知道高澄并不是个对人长久之人,况且现在也没心思在这种事上下功夫。
龟兹乐起,溢满庭中,气氛顿时不同。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康娜宁身上。康娜宁突然伸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金簪云篦,毫不怜惜地一一抛落于地,不再看一眼。她的发髻散开,透着金棕色的黑发立刻倾泻下来,一霎时就刺激到了所有人的眼球。
虽然身上还是襦裙,并未换装,但拆散了发髻,发丝披拂而下,顿时显得放逸,与她那一双极大的眼睛,还有麦色肌肤顿时和谐起来,有种格外勾人魂魄,让人不能移目的美丽。
连月光都在心里惊愕了。她从小便知道自己貌美无人能匹,但这时对着康娜宁也不得不真心在心里赞她一声。她认识她这么久了,也就是这一刻才觉得她最真实。
高澄倒不显得特别震动,却格外兴致勃勃的样子。而其实在他心里,心思并不在此。他留意到了秃突佳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康娜宁。
遥远的葱岭以西,属于康居国中的粟特人,心中的圣地撒马尔罕,是他们世代居住过的地方。嗜酒好舞的粟特人,常以此来表达自己心里的喜悦悲伤。或者什么都不为,只是在挥洒天生的如此任性毫放。
鼓声大作,节奏渐快,比这节奏更快的是康娜宁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是怎么旋转的,只能看到重重的一篷带着金棕色的浓黑不停地回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息。
她已经不是靠自己的双脚去旋转了,她是飘浮在空中的。甚至在旋转的同时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后,让人完全不辨其意图,更显得飘忽不定,难以琢磨。
所有人都觉得雪花像是被固定在空中了,甚至感觉不到它的飘落。没有人能再有多余的精力去说话,甚至没有能力去呼吸。包括奴婢们,没有一个奴婢在此前能想像得出来,一向以为微贱的康娘子,从来不会争宠,竟有如此舞技。就是擅跳白纻舞的琅琊公主也不能望其项背。
坐在檐下席上的月光忽觉口干舌躁,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茶盏,眼睛却还盯着康娜宁。无意中惊觉碰到了什么,惊诧之下低头一看,竟然和高澄的手碰到了一起。他也是来拿茶盏的。而她想要去拿的正是他的茶盏。他的手是冷。
月光被那种冷刺激到了,抬头看高澄。高澄也恰好来看她,两个人目光一触,月光躲开去,继续看康娜宁跳舞。高澄去盯了她一刻,这才拿起茶盏。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把那一盏冷透了的茶送到口边一饮而尽。
秃突佳看似是在完全无视所有人,只留意庭中舞蹈。只是没有人留意到他唇边在这同时漾起笑意。
崔季舒倒瞟了一眼高澄。这时鼓声渐渐变轻缓了。康娜宁的旋转也不同于刚才急于旋风一般。她像是变成了柔软的棉絮,任凭风吹,轻轻地随风而转动,只是她已身不由己,只能听从风的摆布。她的发丝也像是被风梳理过的初春时新生的柳丝柔滑得让人生怜。
终于,乐声止了。这一场胡旋风暴也停了。
康娜宁感觉不到冷,她身上的数重衣裳已经被汗浸透了。发丝落回肩背上,这种凌乱更让人觉得她美得出挑。
秃突佳回过头来看着高澄,“小郎君家的姬妾果然与众不同。也难怪小郎君沉溺在府中不愿出去。腊日宫宴,高王也快来了吧?我许久不见高王,甚是想念。”他别有深意地笑道。
秃突佳突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了。
高澄看一眼康娜宁向秃突佳笑道,“世子若是喜欢,尽可赠于世子。”他避开了关于“高王”的话题。
康娜宁简直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反倒没有了任何反对,一动不动地仍然立于庭中看着高澄,任凭雪花飘落于她身上。
这时恰好侍女捧着一把龟兹琵琶从廊内走来。月光一眼看到那琵琶,看一眼康娜宁,向高澄道,“康姬献舞累了,大将军还未赏赐。妾听闻大将军也擅弹琵琶,可否也来娱乐宾客?妾也甚是想亲耳聆听。”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高澄说过话。从来都是别人以技邀宠,何来他去娱乐宾客这一说?
秃突佳也不说话看着高澄。
崔季舒笑道,“天气寒冷,外面久坐不宜,世子和王妃进去可好?”
高澄看着月光道,“王妃倒是有雅兴。”他面上笑意淡得似有没有,好像刚才的所有兴致都随着康娜宁一舞的结束也全消失了。
月光盯着他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大将军都有雅兴,妾自然也有雅兴。”
秃突佳倒饶有兴致地看着高澄不说话。
只有康娜宁仍然立于庭中无人理会。
高澄没说话,示意那捧着琵琶的奴婢过来。他接了琵琶在手中。好像忽然又想起了康娜宁,难得声音温柔地吩咐道,“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康娜宁盯着高澄,沉默了一个在自己心里足够长的瞬间,向高澄拜辞,“妾谢郎主之恩。”
等到了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琵琶声,只是她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次高澄弹的是龟兹曲。
月光并不懂音律。
秃突佳也不懂。
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个抱着琵琶任意挥洒的男人。
崔季舒很少听高澄弹龟兹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衬着漫天飞雪觉得曲中之意格外苍凉。
高澄横抱着琵琶信手续续拨弄,他自己倒完全沉浸其中了。
康娜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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