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了,像是睡着了。
元仲华抽回自己的手指时觉得有种尖锐的疼痛一闪而过,她没有在意。阿娈接了孩子,转身去交给宫婢。
元玉仪一直靠坐在大床上,等着孩子被抱过来。
宫婢接了小郎君过来,皇后看了一眼,并没有近前,便命抱给琅琊公主。
那边元玉仪顾不上自己虚弱,迫不及待地接了孩子。这是她的儿子,是她此后的依靠,她终于可以抱在手里了。她和元仲华一样,一样有了公主的身份,一样有了高澄的儿子。
元玉仪很轻很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仔细看他的小脸。他闭着眼睛,忽然觉得他的睡容和高澄那么像。只是他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动不动。元玉仪不忍心打扰他,不敢抚摸他,怕惊醒他。希望他好好睡,希望他有一天长成让人仰视的男子。
缇女这一日也费尽了心思和力气。这时见小郎君终于被抱回来了,她也走上来看。刚才见长公主抱孩子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特别喜欢这孩子,缇女窥思,觉得如果长公主真的不喜欢这孩子,是否就可以让他留在娘子身边?
元玉仪不自禁地满面笑容看着孩子。
缇女也看着孩子。
忽然缇女变了脸色,凑近了俯身仔细看。
元玉仪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缇女像是犹豫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慢慢伸出手去。她轻轻触了触小婴儿的鼻端,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惊得用力捂住口,后退几步。
元玉仪见她瞬间面无人色,也惊到了。她盯着儿子仔细看,良久,终于也伸出手去,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她触到了,只是她并没有缩回手,一直把手放在那里。
元玉仪突然缩回手来。
殿内响起了尖厉的惊叫声,刺破了每个人的心。
皇后与她身后的小虎冷漠地看着元玉仪痛哭起来。
元仲华、郁久闾氏、李祖娥,三人一处,表情各异,但谁都没有上前一步。元仲华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心思复杂。李祖娥心里沉沉的,虽然知道这事必然不至于都怪在她身上,可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她还没看到。郁久闾氏则是完全无所谓。数个时辰前,这位琅琊公主在众星捧月之下那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的神态她看得很清楚,实在没办法对她有太多好感。
第六十六章:有意搅局()
高阳王妃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昭台观大殿。她在木梯上因为过于慌张还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在苑囿中不辨东西如无头之蝇一般乱闯。但凡有宫婢上来,高阳王妃都极其警惕地躲开。不知不觉迷路了,也不许自己的奴婢去问路。
高阳王妃心有余悸地站定了四处看,这原本是一片密林。从此处还能眺望到昭台观高高的殿顶。
苑囿中地方阔大,有的是人烟稀少的之处。高阳王妃在这儿终于松了口气,缓过神来。然而还没等她这口气喘匀了就看见一个贵妃,身后奴婢成群地跟着,向这里走过来。连高阳王妃身后那零星两个奴婢也紧张起来。
“高阳王妃今日逃过一劫。”那贵妇似笑非笑地有点阴沉。
高阳王妃认出来了,是济北王妃。
“王妃何出此言?此事本就与我无关!”高阳王妃立刻就如同刺猥竖起了浑的刺,随时准备扎人。
“那个提壶宫婢难道不是高阳王妃指派过去的?”济北王妃一语刺中要害。
高阳王妃立刻吓白了脸,恐惧地盯着济北王妃。“哪个宫婢?宴上多的是提壶的宫婢。”她强辩道。
济北王妃收了笑,眼神里满是凌厉。“济北王与高阳王同是宗室,且都是主上近臣,我也只是担忧王妃,想问个清楚,好帮王妃想对策。没想到高阳王妃这么不老实,还要推萎,白白害得太原公夫人顶罪。王妃不想一想,太原公会饶得了王妃吗?大将军回来,知道真相,岂不更要把高阳王和王妃一家都杀尽了才能出气?”
济北王妃的话说得很虚张声势。正在心慌意乱的高阳王妃被吓住了。大将军高澄的脾气她也是亲自领教过的。上次还只是没对琅琊公主和颜悦色地奉承就被大将军施以颜色,出了那么大的丑。这次出这么严重的事,谁知道大将军回来要是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对待她?
济北王妃也不怕奴婢们听到,不管高阳王妃面色青红不定,笑道,“高阳王妃究竟给那宫婢吩咐了什么?怎么琅琊公主独对奶汤情有独衷,并且这么巧喝过了就早产了?”
济北王妃面色镇定地看着高阳王妃,把她逼于绝处。就好像那熬制奶汤时掺杂在牛骨中的薏米和郎君子都与她无关似的。她又摒退了奴婢,走到高阳王妃面前,放柔了辞色,低声安慰她道,“王妃千万别把我也当作皇后和长公主那样的人。大将军之前对高阳王百般,济北王与高阳王是同气连枝,感同身受”
高阳王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济北王妃比起刚才和譪了很多,简直就如同两人。这一前一后的变化,让高阳王妃顿时有种大惊之后发现有惊无险的心情。忙回道,“王妃所言极是,妾实在是气不过”她想了想,终于又回道,“妾只是对那宫婢说琅琊公主想取悦皇后,素来也喜欢辛夷花。在汤中加辛夷花味道更香醇。恰好太原公夫人照看公主,送上饮食,她的奴婢就把那壶热汤进上给琅琊公主。”她恨恨道,“那么多饮食,她自己偏要喝奶汤,也怨不了别人。”
济北王妃这时几乎是在努力忍着笑。没想到高阳王妃蠢到这样,居然以为喝了加辛夷香料的汤就会这么快被催生早产。辛夷是能催生,可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很满意的是,她的目的达到了。高阳王妃出于对自己安危的考虑,也会说服她的夫君与济北王一心。更别说高阳王之前也受了高澄之辱。
济北王妃觉得,用一个未出世的小儿,换来这样的结果,是值得的。但如果琅琊公主真的生下小郎君,并长成,那她岂能再依附于济北王?
小虎匆匆忙忙进了椒房殿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椒房殿里的灯火很亮,但是皇后的寝卧之中只有一盏铜树灯静静地立于一角,觉得又昏暗又寂静。
“送走了吗?”皇后的声音传来,有点不耐烦。也难怪,累了一天,又出了这么大事,还是这么一个先喜后悲的结果,把好好冬至日都搅了,皇后不心烦才怪。
小虎听声音才找到皇后正背对着她坐在铜镜前。她也走过去,同时看到连弧纹铜镜里的影子模糊不堪。皇后的头发完全披散,在昏暗也显得黑亮有光泽。小虎顺手拿起小几上的双雀铜梳。
“殿下别心烦,琅琊公主已经抬出宫去了,奴婢亲眼见她上了车,想必现在都快到东柏堂了。”小虎一边为皇后轻轻地梳理头发,一边估量着时间回道。“好好的冬至日都让她给搅了。知道自己肚子大,身子重,还非要入宫来凑热闹,给皇后找麻烦。”小虎点评起这位琅琊公主来一点不客气,她也不用在皇后面前忌讳。
高远君叹息一声,“缺什么想什么,她一个舞姬出身,和家妓也没什么区别,自己说是高阳王的庶妹,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不容易得了公主的封号,自然是上蹿下跳。”
小虎不自觉地停下手来,疑道,“太原公夫人的奴婢说的那个提壶的宫婢是什么人?奴婢遍查了椒房殿,也并没有此人。如果不找到这人,等大将军回来怎么交待?”
皇后一点惊讶没有,像是叙述家常似的道,“多半是济北王妃捣鬼,高阳王妃又想赖在太原公夫人身上。”
小虎不敢置信地问道,“皇后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杖毙太原公夫人的侍女?”说着才想起来,又开始梳理皇后的头发。
高远君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梳了,慵懒地斜倚在身边一边的凭几里。“华山王妃自己蠢,华山王怕也要受她牵连被大将军见弃。在宫里公然指斥长公主,她一个妇人,这岂不是因为华山王素来对大将军积怨深?她这一闹,连主上的面子都被损了。主上身边只有济北王一个可亲近的,日后他难道不会妄自尊大,想着盖过主上去?济北王妃要想把高阳王也拉进来,这也是好事,两相制衡。就由她去吧,反正琅琊公主那个小郎君也未必见得大将军想要。正不知道怎么和长公主交待,这倒替大将军解了难题。济北王妃和高阳王妃看不起琅琊公主不要紧,只要不是立意和高氏作对,我也就当作看不见过去了。至于太原公夫人的侍女,”高远君顿了顿。
小虎静静地等着皇后吩咐。
高远君又道,“过于伶俐总不是好事,没办法,惩戒她就当是给众人看了。什么高王妃,长公主,太原公夫人,哪一个不是心比天高,自以为是,哪一个又是真把本宫放在眼里的?”
小虎沉默了,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她其实知道,皇后心思最深处还是有点自卑的。
“殿下,要是太原公不满意了怎么办?会不会进宫来质问殿下?”小虎犹豫不过,但还是说了出来。权臣个个气焰熏天,皇后说的也对,谁会真把皇帝和皇后放在眼里。这也真是可悲之处。
高远君拿起面前矮几上那把小虎刚刚才放下的铜梳用力扔在地上,大怒道,“谁不满意本宫都要管,可是谁又来管本宫满意不满意?太原公可以来质问,大将军回邺城也可以来质问,本宫去质问谁?”
小虎默默拾起铜梳,同时听到帐幔外面奴婢的衣履声,吩咐退下去。她重新走回来,将那把铜梳放回几上。几乎从来不见皇后这样发怒。虽是一时冲动,想必也是隐忍太久了。
高远君果然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她盯着那把铜梳,只觉得那上面的双雀格外讽刺。
“殿下别生气。”小虎轻轻劝道。
高远君低下头来看着跪在她身前仰视着她的小虎。
突然可悲地发现,除了小虎,竟还真没有谁这么真心在意她是否生气。或虚情假意,或虚与委蛇,或根本不在乎。
“你以为太原公是大将军吗?”高远君声音有点发颤,像是在对小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大将军才真是虚张声势,过后不计。太原公口中不说,心里想什么谁知道?可本宫也不能这么由着他压制利用,毕竟他还不是世子,毕竟大将军也是本宫的大兄,本宫也不是非他不可。只不过本宫是看他心思相同,明白高氏利益为重的至理而已。”
高远君突然俯下身子来,伸出手缓缓抚摸小虎的额角,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一边自语般喃喃道,“两相制衡,两相制衡,你明白吗?主上懂得,本宫也懂得。只是本宫心里要牵挂的更多。”
天彻底黑了。
大将军府倒是一片灯火通明。
大将军刚刚大胜西寇,又逢节庆,自然府第里有种欢欣鼓舞的气氛。
但是进了内宅,在长公主元仲华屋子里就安静许多。
菩提和阿肃两个小郎君无忧无虑地玩耍,在大床上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爬过去地你追我赶,除了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又答,也时不时地会说出几句大人能听懂的话来,颇让人惊喜。
因为有这两个小郎君,气氛并不沉重。
长公主元仲华坐在大床上,时时留意菩提和阿肃。高王妃郁久闾氏坐在大床的另一侧,她的注意力则是完全都放在两个小郎君身上,一直和他们逗着玩儿。她觉得这两个小儿简直就像是两只可爱的小动物,这让她备感新奇有趣。
还有阿肃的生母康娜宁,坐在下面席上。她当然是不能入宫的,但也听说了今日宫中事。在她心里,这已经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了。
元仲华和月光是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一起出宫的。自然免不了劝慰,但李祖娥因为失了婉儿这个从小服侍她长大的奴婢,如同失了玩伴亲人,不会那么快就无事。
阿娈看看时辰不早了,让奴婢们带着两个小郎君去安寝。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儿一离开,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康娜宁觉得该告辞了,可是看一眼高王妃,好像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元仲华倒看着月光直言道,“王妃今天在宫里乐了一天,还不累吗?”
月光看奴婢们把矮几搬过来放回大床上,又送上茶来,不屑道,“谁喝这个?宫里的东西怎么都味道不好。”她忽然瞟一眼康娜宁,“把你的蒲桃酒拿来,别舍不得。”
康娜宁口中答应,但眼睛看着元仲华。
月光看她神色就明白了,也瞧着元仲华,“怎么,世子妃连这个也不许吗?外妇的小儿夭折,世子妃的麻烦也没有了,还不该饮酒相庆吗?”
元仲华和康娜宁不约而同,惊讶地看着月光,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究竟是有多么任性妄为才这么不顾忌?
其实元仲华和康娜宁心里一瞬间都是羡慕月光的,羡慕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不用顾忌。这正是她们做不到的。谁不想活得恣意任性?但并不是谁都真的可以这样。
元仲华没反驳她,难得自己心里也豪情突生,也起了和月光一样的心思,吩咐康娜宁去拿酒来。
西域蒲桃酒,殷红如血,倒在玻璃杯里,格外醒目好看。
这真是有趣而又奇怪的一幕。元仲华、月光、康娜宁,三个身份完全不同,生长之地完全不同的人,竟然也能这么不违和地坐在一起共饮。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三个人都格外易醉。
元仲华是不擅此道,月光是心情兴奋过度,康娜宁是憋闷太久了。
三个人共坐大床,元仲华弃杯斜倚在凭几里,格外娇慵。月光东倒西歪地半躺在隐囊上,分外洒脱。康娜宁伏在几案上歪头看着元仲华,特别不羁的眼神。三个人都在这时候才现出真我。
月光一直关注元仲华,看康娜宁看元仲华的眼神,她略直起些身子,靠着隐囊问康娜宁,“你儿子都快变成世子妃的儿子了,你倒也不在乎。”
元仲华止不住笑起来,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醉目迷离地看着月光,“阿肃本来就是我的儿子。”
康娜宁直起身子,并不在意地道,“照此地的规矩,阿肃不就是长公主的儿子吗?”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屑、不接受在反问。“长公主真的留下阿肃,我岂不是想走就走?”她脱口而出。
自从在邺城酒肆第一次见到高澄,又到后来成皋重逢,随他去建康,再返邺城康娜宁已经完全知道了她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栗特男子,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衷情者,或者应该说他衷情的不是她。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原来以为是自己主动抓住了自己想要的,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顺便而已。
回邺城以后才明白他身居显位,妻妾无数,她只是众多妾室里很不被他关注的一个,还比不上他养在东柏堂中的外妇。她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信奉光明神阿胡拉。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了无生趣。但是她又有了阿肃。她天天有很多的时间读着阿斯维塔,祈求光明神的指点,想着梦中的撒马而干。对于她来说,邺城并没有什么可过多留恋的。
康娜宁的醉话,元仲华和月光都没有当真。
月光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元仲华,在她身上不断盘旋。“既然阿肃可以是世子妃的儿子,怎么外妇生的小郎就不可以?”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
元仲华虽然半醉,但心里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