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将军,”高澄硬生生打断了他,“我忽然想起一事,告辞。”
孙腾原本就一边说一边看高澄的表情,只要到了自己府里,私下一定能转寰。谁知道高澄忽然来了这一出,转身就走了。
碧草青青,大片的新绿铺排于天地之间,从洛阳城门外写意到远处的山梁,一直再到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和风暖暖拂面欲醉,明亮的太阳悬于几乎透明的蔚蓝天空中,足以扫清最浓重的阴霾。一切都预示着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尽管没有人能够预期未来。
洛阳城终于安静了。灾难、血腥的阴郁之后有了一桩喜事。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长女高常君被皇帝元修立为皇后。明天是皇后入宫的日子,而今天的皇后此刻正在洛阳城外纵马飞驰。
娄夫人驻马于一片绿草茸茸的缓坡上,尽管迎着刺目的阳光,她还是蹙额远眺她的女儿高常君跃马奔腾的身影。
娄昭君,看起来年纪很轻,相貌甚是美丽,尤其眉目之间沉稳大气,极是有决断的样子。她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如今稳居渤海王正妃,且已育有两子两女。嫡长子高澄长得与母亲极为相似。
“阿母阿母”由远及近传来高常君欢快的声音。
娄夫人慈爱地看着女儿渐近的身影,心里很温暖,甚至有点点说不上来的冲动略微湿润了眼窝。
碧草蓝天,天地之间飞来一个纤巧秾丽的身影。高常君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纯净的黑马,身着黑色紧身衫,领、袖宽缘,刺绣狩猎图,深红色的襦裙又长又蓬松,在马上飘飞而卷。头上挽着高髻,显得一张脸干净得如同汉玉,仅在发上别一支亮闪闪的长戟状发饰。缠绕在臂上的深红色绢地帔帛随风飞舞,马上的高常君真美如仙人一般。
娴熟地减速,停在娄夫人面前,高常君下了马,朗声大笑道:“自从来了洛阳,阿母越来越谨慎,都很久没有和我一起骑马了。”最耀眼的眼光下,高常君更显明艳,肤色嫩白如酪,浓亮、精致而纤秀的眉微微上挑,只在眉棱处显示出鲜卑女子的刚勇。她和她的弟弟高澄长得都和母亲娄夫人如同一面。
娄夫人也下了马,拉着女儿,一边伸手轻抚她额角的些微汗水,就像小的时候一样。喜欢看女儿安静又乖巧地等着她拭汗水。既便现在女儿已成年,但毕竟年龄尚小,在她面前真是实足的孩子。
“来,休息一会儿。”娄夫人拉着高常君就地坐在了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小跑着撒欢儿去了。
“明天就进宫当皇后了,得有个皇后的样子。”不忍教训,还是温声慢语。娄夫人这胸中装得大事,面上不急不缓的性子没有被高常君和高澄这姐弟俩学了去。
“什么叫做皇后的样子?!”高常君不以为然。
“不说皇后,就说夫妻,也要有个妻子的样子。”娄夫人其实很明白,女儿是个心里很有主意的人。可这桩婚事已成定局,她作为母亲就有责任多面协调,护得了女儿,助得了夫君。“你是鲜卑女子,自然该知道鲜卑人女子持家的道理。可你又是皇后,免不得持国事如家事。”
“我不想管什么国事。”高常君毕竟还是小孩子脾气。“皇帝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和他做不做得了夫妻?”她脱口而出,不但没一丝哀怨,反倒泼辣豪迈。
“事情已成定局,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再说,你父亲岂会将你轻易许人?我听说主上是个刚猛勇武,极有主见的人。我也并没有要你牵制国政,只要你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大魏的皇后,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女儿。主上和你父亲和衷共济,大魏才能昌盛不衰。主上和你父亲相安无事,外臣、外敌才不致趁隙而入。”
娄夫人循循善诱,高常君静静听着,眼睛里看来若有所思。
“阿母,可我听说平原公主也常出入宫禁。”不说皇帝元修,只提平原公主,可见高常君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满意这桩婚事。
“听说毕竟是听说。等进了宫不必多言,自然就看明白了。你是皇后,要懂得恩威并施,该容纳处容纳,该立威时立威。”娄夫人忽然想起来,又问,“你听谁说?怎么我倒听说孙腾将军有意求娶平原公主?”
高常君有点调皮地回道:“阿母不是说,听说归听说吗?如此说来,我还听说平原公主和弟弟”她没再往下说,心里忽然对这个平原公主元明月不屑起来。
娄夫人心里咯噔一跳,沉默了一刻,脸上不动声色,慢慢问道:“阿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还不是在军营中?想的不是柔然就是南梁。”高常君和弟弟亲厚,对他的动向比母亲还熟。
娄夫人道:“主上已经下旨封清河王女儿元仲华为冯翊公主,过些日子公主和阿惠就成亲了。”
“元明月”,母女二人并坐望着青翠的山梁不再说话,心里同时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4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上)()
第三章:墙里秋千墙外道
崔季舒其实长得很像一团面团,白而微胖。似乎眉目如画的脸上总挂着真诚的笑意。此时他正策马跟随他的好友渤海王世子高澄,往平原公主元明月的府第而去。
“阿惠,你真的要娶平原公主?”崔季舒一边纵马努力跟上高澄一边问。他比高澄年长,总觉得高澄还是小孩心性,一句话过后说不定就丢到一边,所以他要再度求证。
“怎么,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心思?不然我让与你?”高澄轻松控制着马的速度以免崔季舒跟不上他。一边还不忘了一脸正经地跟崔季舒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我?”崔季舒被他的话问得一哆嗦,平原公主此人涉及到的复杂关系他心里当然清楚。赶紧道:“阿惠,平原公主是主上的人。而且而且我听说孙腾将军也想求娶她。”
“你何来如许多的顾虑?”高澄微微皱了眉,“谁说她是皇帝的人?皇帝可曾迎娶平原公主?明日皇帝便要迎我长姊入宫立为皇后,他如果要立元明月为嫔御,也要掌管后宫的皇后同意,我长姊会同意吗?就算是同意了,他敢吗?帝室宗法也不容他。”高澄口若悬河。“至于孙腾,我谅他也不敢和我争。”他那长得和母亲娄夫人还有长姊高常君一样的精致浓眉略略扬起,显出了超越年龄的男子气。
“我说不过你,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平原公主?她长你许多,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再说,也看不出来如何美貌。我倒听说孙腾将军家有个年幼的舞姬舞姿甚美,听说也姓元。”崔季舒实在太爱笑了,一边笑一边絮絮叨叨地往下说。
“我看上谁,不需要理由。不管她是什么人,我也要定了。”暗夜里高澄绿宝石般的眼睛里眼神极其笃定。沉默一刻又道:“以后别再提什么孙腾家的舞姬。”
“我知道了。”崔季舒看着高澄的脸色回答。他和高澄是好友,但是从心里说,他有点怕这个朋友。不是他的渤海王世子身份,就他身上那份儿刚猛和决断就让他怕。所以崔季舒几乎是从来对高澄言听计从,因为他很明白,高澄很善于筹谋应对,他很聪明。而他,只要是高澄想的,他总会帮他去做到。
“不过,阿惠,这事要是陈将军知道了一定会阻拦你。说不定他还会报于大丞相知道,他是大丞相的机要,谁知道他”崔季舒口中的陈将军是他们的另一好友,威烈将军陈元康,比他们年长数岁,是高欢的丞相机要,很受高欢信任。
“长猷不会。”高澄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废话。他呼陈元康的字长猷,说出他的判断时语气非常肯定,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和信任程度也就不言自明了。
入夜的大魏宫城没有灯火如昼,没有歌舞升平,既黑暗又安静。点缀在整个宫城间的是连不成片的零星灯烛,甚至还不如星空更灿烂耀眼。
皇帝元修独自一人坐在宣光殿后一片湖中的灵芝钓台上。灵芝钓台四面环水,只能靠船只往来。月色轻柔,流光皎洁,泛着鱼鳞细波的一大片湖中心,灵芝钓台犹如一座孤岛。元修的身影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出神般望着天上的星斗,中天紫微星垣暗淡无光,侧旁倒是有一小星炫光夺目。元修心里凄凉至极。只有这样一个人的夜晚他才会如此清楚地体会到自己心里的愤恨、恐惧、迷茫以及孤独无力。
“回亶陛下,平原公主奉旨候见。”钓台下的湖面上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
“请公主上来。”元修平静了片刻缓声吩咐,同时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不自觉地挥袖在脸上拭了拭。
新获晋封不久的平原公主元明月弃舟登岸,顺着石阶向灵芝钓台高处的亭阁处走去。抬头便看到皇帝元修正站在亭外的几丛碧草乱石间迎她。他身着黑衣,看到她上来,又走下几步,伸臂想来挽她上去。一伸臂之间大袖飘舞,更显得他束着腰带的腰身瘦削。
“几日不见,主上瘦了。”元明月伸手拉了元修伸向她的手臂。
“想你想得厉害。孤一人在这宫中,身边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元修的声音略见嘶哑。
元明月走上来站定了,看着元修仔细瞧他的脸,似乎有泪痕。知道他处境艰难,本不忍再说什么,可一片痴心还是难以默然承受,脱口低语,“明日主上自有以后可亲近的人。”这可亲近的人自然是指翌日将迎立入宫的皇后高常君。元明月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思绪复杂,原本是忍不住的脱口之言,可是正戳中元修痛处。
不想被元明月看穿心事的元修正转身慢步往亭子里走上去,这时止步猛然回身,皱着眉仿佛疼痛的是他的肌体而不是心。“原本以为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如今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他本来就是个年刚弱冠的孩子,连日里多逢变故,忽然又负起江山重托,况权臣在侧,不得自主,心里本就如沸油煎滚,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
“难怪连你兄长元宝炬的面也见不到了。是不是都以为孤顺了高欢的意,安心于座上傀儡?还是你们自己心里想的和孤不一样,先已定了要依附大丞相之势?”元修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喝,吓得元明月脸色都变了。南阳王元宝炬如今也处境尴尬,不方便总是入宫谒见,如果没有极要紧的事,反被见疑。
“主上”元明月已经落下泪来,不知所措地低声哽咽。元修发起小孩子脾气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听他的。
元修忽然想起那一日永宁寺外高澄的行止,冷冷盯着元明月道:“还来指摘孤的不是,那一晚你和高澄竖子又是怎么回事?”元修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可是这种质问的神态更让元明月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元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修竟然如此善妒,把她和高澄扯在一起,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沉默一晌,低语泣道:“反正我也是无夫的寡妇”
元修一直盯着她瞧,听她话一出口,心中如被针刺。
“陛下,被大丞相召回的封隆之候见。”元明月话未说完就被宦官的声音打断了。
元修一怔,这个封隆之在高欢征讨尔朱荣的时候屡出奇谋,是个人材。后来遭斛斯椿诬陷而潜归乡里。前几日高欢提过召回封隆之,任侍中,晋爵安德公。高欢想安插自己的亲信,在皇帝身边遍植党羽
元修心思转动,已经将刚才和元明月的矛盾放在一边。只想着自己名为皇帝实为傀儡,身边俱是不同心的人,事事都要被人掣肘,这样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必定要想个办法。想到这里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还是平阳王时候就交厚的堂兄元宝炬,看来还是要有机会让元宝炬入宫当面商量。如果这样,眼前最重要的就是稳住高欢,解除其防备。
想到这儿,元修平复气息,大声传道:“请封侍中上来。”
再看看元明月,满面是泪,俯首若有所思,唯有她才是他真正可亲近的人,心里唯一慕恋的人,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与她斗气呢。元修刚想拉了元明月的手软语安慰几句,忽然听到脚步声,封隆之已经上来了。
封隆之而立年纪,仪表堂堂,步态沉稳,像是忠实可靠之人。可元修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忠实于高欢而不肯忠实于帝室呢?
“罪臣封隆之见过陛下。”封隆之行礼毕,忽然看到皇帝身边的平原公主,恍然一怔。
“何必还提罪臣?既然大丞相召你回来,必是你有可用之处,况且卿已新任侍中,又晋了安德公,只是孤听说你的妻子殁于乡里”元修没详提封隆之官职的事,这事是高欢定的。堂堂天子听命于权臣本就是没有颜面的事,何须多说。元修的本意是想,既然官职的事不是自己说了算,那么婚配的事大约是可以的,所以他正思忖将哪个可信的宗室女子嫁于封隆之为妻,也算是他这个皇帝真正给封隆之的恩惠。
“妾愿为封侍中新妇!”元明月忽然大声应道。
第5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下)()
刚才元明月一直无话,是真心觉得心灰意冷。本身她与元修同属宗室就是惹人非议的话题。哪里还禁得起如今元修忽而冷落、忽而又是不信任。不管怎么说,元修如今毕竟是皇帝,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小于她。就算她现在被封了公主,皇帝都是傀儡,公主又算什么?何况永宁寺那一夜,自己舍命而往,元修倒只记住了和高澄的那一段。想想还真不如再嫁,不必再让元修为自己烦恼,惹人笑谈,说不准还能利用这个封隆之助元修一臂之力。
然而言之既出,灵芝钓台上一时安静得如同无人一般。
封隆之先是一惊,抬头看元明月半天,再看皇帝元修对元明月怒目而视。忽然明白过来,又不禁瞟了元明月一眼,赶紧低下头来不敢应答。
元修气撞胸口,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话会出自元明月之口。所有人,所有事,在他心里都比不上元明月,能操纵他喜怒哀乐的人就是元明月。元明月话一出口,这让他怎么收场?
元修面色泛青,半天才缓过来,转向封隆之,强忍着道,“封侍中,公主爱玩笑,你不会当真吧?”
封隆之谨慎回道:“臣臣不敢。”
“妾不敢玩笑。”元明月偏偏火上浇油,抬头直视元修,毫无悔意。
元修直要不信,目中犀利地盯着元明月,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元修转身飞起一脚大力而下,一块嶙峋怪石飞腾滚落。石落而下,巨响连连,最后咚的一声似是掉入湖中。
“主上”宦官们声音叠起,充满了恐惧。
这么多的宦官,不知刚才都在何处。元明月赫然明白元修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立刻便生出悔意。
“都滚!”元修又是一声怒喝。
嘈杂的脚步声渐去。封隆之和元明月也默默退了下去。
封隆之心里默想,此人必不能忍气吞声,日久必有事端。
元明月坐在公主府的内室,对着面前的铜镜持梳梳理披散的发尾。看来事情远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原以为元修只要安份做这个皇帝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可是回头一想,元恭、元朗二帝哪一个又不是安份做皇帝?对尔朱氏、高氏之辈百般隐忍?到头不是一样遭遇横祸?想到这些,元明月开始深深为元修悬心吊胆。
元明月极为后悔刚才在宫里和皇帝任性动气。细想来,如今真正能够出入宫禁不被禁止而亲近元修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日日时时被置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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