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心里爽然若失。自他从建康至洛阳,连番奇遇。从候景到高欢再到皇帝元修,无一人不是看中他身后势力,与他交易,你来我往皆是谈条件。唯有高澄,一语不多,如此爽利,解他于危难之中,送他往长安而去。
高澄是极聪明的人,这一点宇文泰心里也相当明白。他回了关中会做什么,他相信高澄心里也极明白。但此人胸襟就在此处,这倒让宇文泰感佩莫名。只是此时也不便说什么,只看着高澄下船上马,在陈元康、崔季舒等人簇拥之下渐渐远去了。
大丞相高欢这些时日来已是粮秣充足,军备整齐,只等不日发兵晋阳。而此时孙腾回府来复命,其实也早在高欢意料之中。
孙腾满心想着一腹委屈有所舒解。纵然不敢提世子的不是,但陈元康只唯世子之命是从而不遵丞相之命,定然也要遭重遣。
谁知道大丞相听了他的奏报只是面无表情地慢吞吞说了句,“世子年少气盛,但做事自有道理。如今我尚且要依他,汝也自当听命于他。”
孙腾跟随高欢年月时长,甚至可以弃天子于不顾,只听命于大丞相。如今听高欢这样说,想想世子即将接位,连族兄高归彦都毫无面子、照打不误,自己还不知是什么下场。更觉得心灰意冷,只应命称是便回府去了。
皇帝元修和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毗、侍中斛斯椿、中军将军王思政等人也知道了宇文泰和长公主元玉英已经出洛阳奔关中而去,也都心中甚喜。虽然各怀心思,但又都无限期盼。元修自此后更是居于翠云阁中,再不进椒房殿一步。朝政无心,却时时招元宝炬、元毗、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入见。
洛阳城外,草绿了草又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将佐、兵士列队整齐而有序,正神情爽利,整装待发。
甲胄在身的大丞相高欢此时方显威风凛凛的大将本色。他驻马于洛阳城门外,远远望着待他一声号令便向晋阳进发的大军。他身边是一样盔明甲亮的高澄,他的倾国容颜被遮盖了几分,威武的杀气才让人记起他也一样是久在沙场的名将,一样的令敌丧胆。
“阿奴,”大丞相高欢的语调低沉,语重心长,与他此时在外人看来威风不可一世的外表极不相谐。“我去晋阳之后,汝在都城,此后我亦自当听命于汝”
“大人!”高澄极为讶异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自小父亲对他从无耐心,动辄拳脚、棍棒相加,不想今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欢摆手制止了他,斩钉截铁地道,“朝堂之上,大魏天下,尽付于汝,高氏一族尽付于汝。”
这样明白的托付,让高澄心潮澎湃。既有傲然自立之感,又颇觉得肩上沉重。只答一句道,“大人放心。”
高欢不再多说什么,挥鞭而去。
“大人保重!”高澄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高欢身后。
第42章 :惊鸿一瞥舞翩翩(上)()
都城洛阳的渤海王府曾经人丁兴旺,热闹非凡。随着大丞相高欢奔赴晋阳,连同王府内眷搬迁,不日的功夫府里便冷落下来。
扫除尔朱氏余孽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过扫平乾坤后,大丞相将不再回到洛阳,而驻于晋阳。不管对大魏还是对渤海王府,这都是大事。王妃娄氏、妾室郑大车、尔朱英娥等俱已随后迁往晋阳。连同二公子高洋,高洋孪生妹妹高远君等也一并随同而去。
洛阳的日子渐入深秋。
凋零的秋景与高澄的心情却极不相符合。虽然只是赞襄朝务,还未算正式的入朝辅政,但也是初尝弄权滋味。事情看起来异乎寻常得顺利,朝廷上下处处呼应之声。就算是皇帝元修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安静。
王府里世子和世子妃所居住的院落原本就在府第后身偏东处。月落人稀时,庭院深深,此处更显僻静。高澄这些日子以来日日晚归,像这样刚刚月上树梢头时已经算是很早了。
今日所不同,府里本已夜静人稀,但进了自己住的小院落陡然一眼便看到廊下站着一个玉色的身影,甚是显眼。
廊下原本碧树成荫。如今已至深秋,今日更是北风呼啸一日,傍晚时刚刚风止。原本满树枯叶,北风过后,落叶遍地,只剩下干树枝随风摇摆。走近一看,站在一地枯叶上的人正是世子妃、冯翊公主元仲华。何以非要走近了才能看明白?高澄忽然发现,多日不见,小公主好似又长大了许多,真如娉婷少女。原来他们之间比陌生人熟悉不到哪儿去。
只是天气已寒冷,夜来更甚。她还穿着单薄衣衫,那玉色的衣裳在一片枯败中虽鲜亮,但也显得不合时宜。
“夜里天寒,何事立于此处?”高澄随便问了一句,走过来。
“夫君。”元仲华抬头见是他,先有点惊讶,很快恢复如常,低头唤了一声,便转身进去了。
“殿下怎么了?”高澄看着元仲华的背影消失,若有所思地问旁边稍远处的阿娈。
“回郎主,这些时日世子妃一直如此。自从二公子走了”阿娈看了看月影里高澄阴晴不辨的脸,没再说下去。
高澄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阿娈退了下去。他自己也拾阶而上,推门进了冯翊公主独居的内寝。
元仲华已经躺在床榻上。她和衣而卧,穿的还是刚才那件玉色的衣裳。看到高澄进来,她奇怪地瞧着他,但并未起身。
几个侍女原本忙碌,都见世子进来气色不对也不敢再往前去。高澄挥了挥手,便逃也似的都出去了。高澄慢步走到床榻边,看着元仲华,坐下来。
“你还是为了他吗?”他声音有点些嘶哑,更增添了气氛的阴郁。
“夫君在说谁?”元仲华声音清亮,不解地看着高澄,她坐起身来,正与高澄对视。此时她头发披散,既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光泽照人,只那么有韵致地拂在肩头和颈、背上。这样看来,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童了。
“你夫君的话你从来不放在心上是吗?我说过,你是世子妃,他是家奴,既便他再不同,也只是你的家奴。”高澄声音越来越高,显然是怒火冲天。但不知为什么,忽然又低沉下来,“我才是你夫君,你可曾尽了为妻之道?”
元仲华似懂非懂地瞧着他,一双眼睛莹润透亮,既看不出伤心,也看不出生气,只是在想什么的样子。片刻才偏着头瞧着高澄,不解地问,“夫君说我从未将你的话放在心上?既如此,夫君又可曾将我放在你的心上?”
听她这一问,看她似又是一副懵懂不解的样子,高澄气得猛然起身,待要离开,忽又看到元仲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便又压下怒火,重新坐下来。她不但不听他的话,居然还敢要求他把她放在心上,看来小女孩真的是长大了。
高澄抑着怒气,平静了一刻,偏偏笑道,“既如此,看来殿下真是人大心大了。该好好学学如何做世子妃的规矩。”
元仲华笑道,“如此甚好。阿母贤德大义,可以教我。请夫君明日便命人送我去晋阳大人公处和阿母一起居住。”
此时大丞相高欢、王妃娄氏在晋阳,二公子高洋自也同在一处。
“你!”高澄气极无语,怒道,“从明日起,你不许再出内寝一步,就让阿娈好好教教你。”说罢便一怒拂袖而去。
“夫君慢走。”元仲华望着高澄的背影清脆地跟了一句。
高澄踹门而出,心里烦恼至极。
本来已是夜阑人静,万籁无声,大丞相府里忽然巨响连连,怒喝阵阵。高澄从内寝出来,不辨东西便一路往南向府门而去。家仆奴役俱不知郎主意欲何为,谁都知道这位大公子从小就脾气极坏,此时盛怒之下更无人敢拦阻相问。于是遇上何人、何物拦路,上脚便踹过去。
一直到府门口,忽见一胖大身影冲上来,大声道,“郎主!”
刚又要踹过去,发现居然是崔季舒。高澄这才平息下来,耐了性子问道,“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郎主,有要紧事。”崔季舒上前两步,谨慎回道。
大丞相府安静下来。似乎整个洛阳城都跟着安静下来。
崔季舒在暖意袭人中觉得有些朦胧。他知道这个小院落,以及这一屋舍,都是大丞相高欢在洛阳时会见重要人物和商谈重要朝务的地方。他小小参军,以前并无机会参与。但现在,他也可以与闻机要。至少他现在和陈元康有了一样的机会。
关西大行台贺拔岳奏请皇帝赐封驸马都尉、骠骑将军宇文泰为夏州刺史,奏报刚刚到都城。崔季舒在高澄授意下,此时虽无黄门侍郎之职,但已经与闻其政,正式授职也只是早晚间事。因此,他一得消息立刻便直奔大丞相府来报于自己郎主。
此时高澄就坐在父亲常坐的坐榻上沉思。他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尽管还是那一张倾世容颜,但此时深沉处带上了与他年纪全然不符的成熟感。
关西大行台贺拔岳驻长安。夏州在长安以北,灵州以东,与灵州甚为相近。灵州刺史曹泥与贺拔岳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早晚必战。看来贺拔岳将宇文泰安排在夏州已经是预作部署。对此安排,皇帝元修必无异议。只是若贺拔岳击败了曹泥,取其势力,再加上宇文泰,实力便更不容小觑。而且从贺拔岳荐宇文泰为夏州刺史看来,他仍是极为信任、器重宇文泰,也许他们之间并无矛盾,至少没有太大的矛盾。真到了那个时候,贺拔岳统辖整个关中,再无人为敌,又有宇文泰襄助,谁敢说他就没有鲸吞洛阳之心?
还有一个人就是侯莫陈悦。对于这个人,他也曾预先布置。但至今不见侯景处有回报,或者侯景另有想法。侯景本人就极不好控制。侯莫陈悦为秦州刺史,秦州在长安以西,其治上邽,距长安并不远。唯有侯莫陈悦,目前是关中腹地牵制贺拔岳的最有效力量。
回头再说长安。皇帝元修自从大丞相高欢赴晋阳便极安静。但此时若贺拔岳和宇文泰在关中有所进展,其难免不蠢蠢欲动。再看朝堂上,司马子如、高岳、高归彦等跟随大丞相高欢去了晋阳。剩下自己人陈元康、崔季舒等并不居要职。倒是皇帝元修的帝党斛斯椿、王思政等掌握职权。其他人,帝党也好,相党也罢,很多都是面上迎合,心里静候。毕竟他不是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他能不能坐得稳这个位子要看其父辈一党是否肯服低幼主,但也要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执掌江山的实力。
这时候,高澄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第43章 :惊鸿一瞥舞翩翩(下)()
崔季舒见郎主半日沉思不语,此时忽然起身,急忙也振作起精神随过来问道,“郎主要上哪儿去?”
高澄忽然止步,回身看着崔季舒,刻板着一张面孔,有意学着他父亲大丞相高欢的样子,慢吞吞地道,“你也学学孙龙雀。”说罢又转身向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扔过来一句,“你随我去孙龙雀府上看看。”
崔季舒愕然。世子称孙腾的字“龙雀”。如果他没记错,世子一直对孙腾满是恶感,何时如此亲密?来不及细想,忙追了出去。
夜半更深,后将军孙腾府上哪里会想到忽然如天降太岁般出来个不速之客?慌里慌张的乱作一团,跪拜迎接的跪拜迎接,向里通报的向里通报。
“都不必乱,高侍中只是来探望孙将军。也不必通报,速速引路,请侍中进去。”崔季舒也端起架子来妥为布置。
于是无人敢再进去通报,就将侍中高澄请了进去。崔季舒自随其后。
高澄此前并未来过孙腾府上,此时被引着往里面走。接近内堂时,忽然听到乐声阵阵,随风而来,便止住了脚步。
崔季舒看郎主神色,便示意那引路的仆役退去。
往前面入庭院便是孙腾平时起止坐卧的内堂。此时院门洞开,一眼便可看到院子里北边廊内的房子尚亮着灯。乐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此时北风呼啸,堂内却是灯烛荧荧,给人极温暖的感觉。
仔细分辨,乐声轻盈,先时流畅,后又婉转,时而轻缓,时而迅疾,最终又低沉如絮语。这乐声恰合高澄此时的心境。从前年少不识,今夜忽然生出许多并不为人,并不为事的烦恼。一个念头突兀于心头划过,不知世子妃元仲华此时是眠是醒。
听着乐声,慢慢走到内堂门口,推门便走了进去。里面情境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舞姬乐妓济济一堂,丝竹八音齐奏,中间只一人着纯白丝绢衣裳,长袖翩翩,正在跳白纻舞。而府第的主人孙腾于上面坐榻上已酒酣入眠,他面前摆着残羹冷灸,觞中旧醅已淡,全然席终人散的凄冷。
乐妓们并不认识高澄,仍一味用心奏乐。唯有舞姬挥舞长袖之际,似连连回眸而望。
高澄全然无视,在白练翻飞的间隙里走上几步,仔细瞧便看到:孙腾仅着中衣,头上发髻凌乱,胡乱卧于坐榻上。再看面前杯著,也仅是一人而食。由此可见不是聚众而饮,只是借酒浇愁。
“孙将军!”崔季舒上前喝道。
孙腾似醒未醒。
“孙将军,高侍中前来探望。”崔季舒不得不再上前,一边大声唤,一边伸手推了推孙腾。
乐妓们立刻停了演奏,声止乐息,肃然起身退到堂内一边而立。
而此时高澄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白光一闪飘过眼前,紧接着脸上便是轻轻一痛。毫无准备之下悚然一惊,再看原来是舞姬正旋转挥袖时闻乐声止息,回身一望之际,挥出的长袖也随之飘转,竟然抽到了高澄的脸。
高澄痛时,满腔怒意,却蓦然看到着白绢衣的舞姬也似有所感地正瞧着他。她目中惊恐万分,似乎感觉到自己全然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又不知会被命运如何操纵的无奈感。她貌不甚美,仅是清丽可人,但目中一点柔弱无助便牵人心魄。看她眼神中似有哀哀所求,高澄似乎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烦恼找到了由头,心底里拗不过来的那股劲儿也全都理顺了。
舞姬看着他,尽管惊惧无奈,但对着面前倾国倾城的男子还是有一抹惊艳。又不知是什么唤醒了她,猛醒之后赶紧低下头来,也退到一边去了。
“孙将军!”那一边崔季舒仍用力拍打。
孙腾终于睁开眼睛。他目中迷离地看了看面前的崔季舒,似在辨认。他眼睛微红,竟然是哭过的样子。崔季舒心里诧异。暗想,孙腾从前是大丞相高欢最器重和信任的人之一,而此次出征晋阳并没有带他一起去,难道已见弃于丞相?恐怕孙腾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悲从中来。也许如此,可是细想来还是觉得并不可信。
堂内一刹时安静下来舞姬乐妓等并没敢出声。高澄立于原地未动,略带嘲弄的一丝冷笑挂在唇边,看着失仪又失态的孙腾。
“孙将军,世子亲临探视,你还不见过世子?”崔季舒提醒他。
“世子?”孙腾显然疑惑重重,但他并未惊惧。他顺着崔季舒眼神儿的方向一瞧,果然看到高澄立于不远处,美衣华服、绝世容颜,宛若天人。居高临下的样子,睥睨一世的神态,在此刻的深夜中出现在他的内堂,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高澄眉头微蹙。孙腾看到他并不意外,既不惊也不惧,这倒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对孙腾从无好感,孙腾对他这位世子又何来的效忠之心?这一点他心里倒是极为明白。
“世子深夜到我府里探视,怕必有缘故吧?”孙腾依然高居上座,连一点儿要起来的意思也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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