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长公主的吩咐,自然不同。太医令很快就奉传到了大将军府,直趋后宅给小郎君阿肃诊治。
康娜宁亲眼看着太医令对阿肃瞧得认真又仔细,还不厌其烦地问了许多问题。她也一一回答了太医令的问题。
最后结果就是,太医令发现,阿肃小郎君口中粉嫩的小牙床上有两颗白白的小尖尖破土而出。原来小郎君是因为要长牙这几天才反复折腾。
小婴儿身体的每一个新变化都有可能引起不适,导致他的生活规律失常。同时太医令又发现阿肃小郎君正在出疹子,叮嘱康姬切不可见风,饮食也要清淡。太医令瞧出来,康娜宁喂养孩子饮食油腻繁杂,导致小郎君脾胃失调,肺胃蕴热,这也是小儿烦躁不安的原因之一。
太医令给阿肃诊治时,不只康姬在侧殷勤相候,长公主元仲华也看着,阿娈等人都围在一边。看到阿肃的小牙床上的白白小牙齿都分外惊讶好奇,而菩提和阿肃一样大,还没有长牙,疹子却是已经出过了。
阿肃并无大碍,这时菩提也醒了。元仲华起身进去看菩提,命把阿肃也抱进来,说阿肃既然不能见风,这两三日便养在此处,正好也可以和菩提一起做伴、玩耍。
康娜宁自然心里感怀。阿娈便把阿肃抱了进去。菩提刚睡醒,躺在榻上含着手指,小腿乱蹬,不哭也不闹。突见母亲来了,菩提把手指从口中拿出,欢快地伸出胖乎乎的两只小手臂张开来,像是希望母亲把他抱起来。
元仲华走到榻边,抱起菩提,不自觉地已经是满面笑意,早就把所有烦恼和任何不舒服之处全都抛得干干净净了。元仲华抱着菩提忍不住在他的小脸蛋上亲吻,双唇不舍得离开他的小脸蛋哪怕是一瞬间。一边极温柔地逗着他和他说话。
被阿娈抱着的阿肃看到眼前情景倒变得安静了,伏在阿娈的肩头,一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菩提突然也看到了阿肃。这屋子里人多,除了阿娈,服侍元仲华的奴婢和专服侍菩提的奴婢也不少,整天都人来人往。但菩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是和他一样大的婴儿。这不是一个如母亲、父亲和奴婢们一样的大人,而竟然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婴儿。
菩提兴奋地向阿肃伸出手去,同时口中发出各种声音,像是在用他自己的语言在说话,是说给阿肃听的。有的发音居然是长长的一连串,说完了菩提自己就先咯咯笑起来。
阿娈看小郎君这么兴奋,就把阿肃抱近了些。阿肃显然和菩提不同,是个安静又略显腼腆的婴儿。他把手指从口中拿出来,用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看着菩提、和他一样大的兄长,也用自己的语言回答了他。虽然发音同样奇怪,让人听不懂,但所有人都觉得菩提是听懂了,他又兴奋地回应了阿肃。
菩提身上有种张扬的自信,阿肃话少而沉静。
两个小婴儿被一起放到榻上,居然快快乐乐地在榻上爬行起来。你追我赶,笑声不断。这可是这屋子里从来没有过的情景。
康姬和奴婢们看着两个小郎君玩耍,阿娈又请太医令给元仲华诊脉。果然是因为内热外寒发起热来。
太医令自去开方煎药,元仲华这时困倦起来。于是阿娈命奴婢们把两个小郎君抱到外面的大床上来玩,自己服侍着一夜未眠的元仲华进内寝去休息。
凌晨时,天尚黑暗,太原公府第外面就传来激烈的连连叩门声。乍然响起来叩门声在此时的寂静中特别刺人耳鼓,搅得整个太原公府都为之震荡。
开门的仆役看到居然是长史杨愔的仆从在叩门,不知道杨长史这么早登门拜访是出了什么大事。杨长史是郎主的心腹,仆役自然知道。正要进去回禀,杨愔却不耐久候,推开仆役便向里面闯去。
太原公府里的人虽知道杨长史在郎主心里的地位,可也不敢放任他这么乱闯,于是早有人急急进去禀报了。余者不知道杨愔究竟有什么急事,他平时又为人稳重,这时也不敢过分拦阻他,于是太原公府第里的仆役们前呼后拥地跟着杨愔一起往里面走去。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被吵醒了,倒见同榻的夫君高洋仍是酣睡未醒。奴婢进来回禀说杨长史已经进了府,有急事要见郎主。若是郎主再不出去,杨长史就要闯进来了。
月光吓了一跳,她来不及细想,急忙去推高洋,一边唤“夫君”。又拉又扯,好不容易才把高洋弄醒了。
高洋昨夜从东柏堂回来很晚才睡,其实根本也没睡着多久,被月光弄醒了还有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月光说“杨长史候见。”高洋立刻便一跃而起,匆匆着衣便出去了。
杨愔当然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虽闯入了太原公府第,但并不会真的闯到内宅去。其实杨愔只在外面前堂的庭院里就止步不前了。知道自然会有人去禀报高洋,高洋一定会立刻出来见他。
果然,没多久就看到高洋匆匆而来。高洋发髻凌乱,中衣外面胡乱披着昨夜穿的那件玄色外袍,赤足趿鞋,看到杨愔面色凝重,高洋先不及说话,将杨愔延入堂中。
“太原公还不知道昨夜大将军遇刺的事吧?”杨愔上来就没有废话,看着高洋把人都遣出去,门也关上了,立刻便问道。他心里想,高洋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不会睡得这么安稳?
但杨愔没想到的是,高洋一点没有惊讶之色,也不问杨愔这消息的来源,他知道杨愔不是会虚传坊间流言的人。“大将军有恙乎?”高洋沉着冷静地问了一句。可听他的意思分明就是在问杨愔大将军遇刺的结果,是死了还是没死。这冰冷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大将军无恙,现正在刺史高仲密府中,崔叔正和陈长猷也已经去高仲密府第了。”杨愔回道。“太原公想如何?”杨愔暗想,上次高洋为了冯翊公主元仲华曾经想谋刺柔然世子秃突佳,被高澄狠狠教训,这一次的事高澄心里恐怕也难免又要疑到高洋身上来。
杨愔同时也知道,高澄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表面上总教训高洋,内里却对这个弟弟割舍不了同胞血亲之情。而且总是狠话说的多,最多动手揍高洋已经是极限了,而实际上一步一步提携高洋使之成为臂膀,也可见对这个弟弟的看重。
但谋刺这样的事毕竟不同。高洋若为了洗脱嫌疑,不闻不问,就是显得冷血无情。若是立刻去见高澄,表示慰问,又恐怕太过急切反让高澄不快。高澄并不想让这事传出来,杨愔是因为人缘好、耳目众多,才能得知。别人还未必知道,高洋便立刻出头,这也不是好事。
“公主知道了吗?”高洋忽然问。
这个问题显然把杨愔问住了。杨愔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立刻便起了警惕之心,只要一遇到冯翊公主,高洋就会反常。
“公主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这事与太原公无关。倒是不知主上和皇后知道不知道?”杨愔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
高洋看了杨愔一眼,没说话,两个人心照不宣。
是啊,大将军遇刺,这是多大的事。皇帝元善见和皇后高远君应该知道,然后去彻查究竟是何人行凶,缉拿交廷尉问罪才是。这么一搅,朝堂恐怕是要乱了,但借这事可以看清楚很多人,这也未必是坏事,同时也可以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地试试水。
当高澄终于和他的心腹匆匆离去的时候,刺史高仲密的府第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恢复到了往日门庭紧闭,闲人不近的境况。
但毕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了,再想回到从前的清静已经是再也不可能了。
刺史府第的主母李昌仪,眼看着大将军高澄都没再瞧她一眼就毫不留恋地走了,心里忿忿之情难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里夹杂着些许的伤感。
最让她心头气郁的是,高澄的心腹们看她的眼神让她难以忍受。那样子就好像她和高澄已经做了什么不轨之事。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颜色尽失,让她在心里对高澄多了一分恨意。其实事成与不成有什么区别?高澄确实对她生了那样的念头。可他说丢开就丢开了。
反倒是她丢不开了。
苦叶看着主母难以平静的神态便劝道,“幸好大将军未觉察出是郎主的人。”
李昌仪突然被提醒了。如果大将军被刺的消息被禁,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么身为京畿大都督的高澄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追查到那些蒙面黑衣人其实就是高仲密遣回都中的。
可是如果大将军被刺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呢?那么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混淆视听。高仲密就更容易隐蔽。
凭直觉,李昌仪觉得夫君高仲密心里有了反常的心思。三弟司空高敖曹已死,他在北豫州无人约束。向来与渤海王、大丞相高欢就面和心不和。跟大将军高澄就更不用说了,早就因为休弃崔暹妹妹的事生了隙。
大将军惩贪渎时又处处压制了高仲密的势力,明里暗里没少给高仲密打击和难堪。李昌仪现在还不明白夫君的心思究竟是什么,但她敏感地意识到,也许她应该做一个选择了。
或者她错过了什么。这些黑衣死士,其实正是夫君遣来接她去北豫州治所的。
在这刺史府第里,只有她身边的苦叶是她真正的心腹,是一直跟着她的人。
“大将军事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李昌仪吩咐了一句。
苦叶没问为什么,其实她不只最能猜透主母的心思,也是个很聪明的人。
东柏堂中木兰坊里,琅琊公主元玉仪还沉睡未醒。
刚刚进来瞧过她的缇女突然听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看到一个奴婢已经走进来。
天还未亮,这奴婢如此慌里慌张,搞出很大的声响,缇女怕她惊醒了元玉仪,忙迎上来想问个究竟。那奴婢不等她问便急道,“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昨夜遇刺,崔侍郎和陈将军与大将军一同回来的。大将军满身是血”
这消息可真把缇女给惊着了,忙问道,“郎主伤势如何?”
那奴婢这才喘过气来,摆手道,“不碍不碍。郎主和崔侍郎、陈将军已经进了鸣鹤堂。”
“郎主昨夜可回府去了?”缇女忽然问道。
奴婢被问住了,没回答,突然又说道,“那个奴子是跟郎主一起回来的,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煞是吓人。”
她指的是刘桃枝。刘桃枝眼里只有高澄,对别人都不假以颜色。
缇女让那奴婢出去了。
她走入内寝,看到仍然床帐低垂,也不知道元玉仪醒没醒,有没有听到刚才她们说的话。
“娘子”缇女在帐外唤了一声,然后将床帐挑起。
没想到元玉仪居然醒了,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缇女挑起床帐时她好像刚刚意识还有人,突然从榻上坐起来。但这动作太迅猛了,元玉仪忽然蹙着眉用手捂住了肚子。
“娘子”缇女被吓了一跳,这可比大将军遇刺的消息更让她害怕。她俯下身子来扶着元玉仪,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元玉仪没说话。
缇女将金缕枕放在她腰后扶着她靠好了。
元玉仪终于缓过来,她抬起头,面色惨白,“济北王可曾遣人来?”
缇女一怔,然后方答道,“大将军必是有惊无险,不然怎么能和崔侍郎、陈将军回来?”
元玉仪看着缇女,又不像是在看着她,她眼神复杂得让人完全不明白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元玉仪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掀开被子下榻来趿了鞋,“大将军受伤了吗?伤势如何?”
缇女赶紧扶住她,其实是拦住了她,劝道,“大将军已经和崔侍郎、陈将军进了鸣鹤堂,娘子不必担忧。”其实她的意思是想说,元玉仪这时是不能去探望高澄的。
元玉仪颓然又坐了回来了,面上表情爽然若失。她的心思复杂得连自己都弄不明白。(。)
第十五章:痛陈利弊(二)()
天虽然亮了,但是阴沉沉的。不知不觉中根本没有感觉到有太阳升起。有些阴冷,不像前几天阳光明媚时春暖花开的样子。
鸣鹤堂中略有昏暗。没点灯,也没火盆,并不那么舒服。崔季舒和陈元康两个人在此等候高澄。两个人都坐不住,陈元康站在舆图前不知道在盯着看什么。而崔季舒则立于窗边出神,其实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门打开了,崔季舒和陈元康一同转过头来。
高澄走进来。他已经换掉了血衣,并且重新梳洗过,显得神清气爽。只是身上那件新换的玄色袍子颜色暗沉,在这样昏暗的天气和昏暗的鸣鹤堂中很不相宜,只是衬得他神色凝重,有种深沉的轩昂之气。
这时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受了伤。大袖把被包扎过的伤口掩盖得一丝痕迹也没有。
“大将军,”崔季舒抢在前面,一边仔细看高澄的手臂一边问,“伤得要紧否?”
高澄怒道,“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才来问?”
崔季舒垂首放低了声音道,“大将军既然都能和高刺史夫人同榻而眠,尚且无恙,怎么到叔正这里问候一句倒要被斥责?”
高澄怒道,“若要传出去,我必唯尔是问。”
崔季舒唯唯而应。
其实高澄说的是他被刺的事,而崔季舒以为是他和李昌仪的床第事。心想,这种事还少吗?难道世子独怕高仲密?
高澄在崔季舒面前任性发怒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渲泻。他下意识地抚了抚左臂,痛得厉害。虽是皮肉伤,但伤口深,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恐怕他这些日子要好好养伤,最好少出去。正好也可以借机暗中观变。
崔季舒看高澄抚伤口,便知道他疼得厉害,也没心思和他斗嘴玩了。
陈元康一直没说话,这时方走过来。“那谋刺大将军的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宵禁之后,都城之中,公然对大将军行凶,其后必有支使之人。”
这么一说,把崔季舒的心思也带过去了。崔季舒原就知道自己侄儿崔暹继御史中尉之任后,为了报答大将军提携之恩,又要刻意和原任的高仲密不同,格外恪尽职守。查贪纠渎过于严苛,怨声四起,难免不怨恨高澄。
崔季舒自己是黄门侍郎,宫里的事比谁都清楚。济北王元徽等几个宗室与皇帝元善见来往密切,谁知道暗中密议什么?还有琅琊公主元玉仪的兄长、高阳王元斌渐渐也亲近起元善见和元徽来。
济北王元徽对世子是切齿痛恨,皆因潼关之战后高澄大治朝政,拿元徽开刀。昭台殿那一场大闹之后济北王元徽被投入狱中,产业抄没,打了又罚,人没躲开财也没了,自此元徽就在心里对世子生了痛恨。
崔季舒简直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胆寒。
高澄回忆当时情景,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蒙面黑衣人并不是专为谋刺他来的。当时两两相遇的情景犹然在目,他能感觉到那些黑衣人乍然看到他也甚是惊讶,有种行事被撞破的紧张。他们也许刚开始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这才是更让他担心的事。
邺城这么多的门阀府第,官吏之家,难道有谁在暗中酝酿什么大事?如果不是昨夜被他撞到,这涌动的暗流可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做得这么干净、诡秘,岂不更可怕?
凭他的直觉,这事和高刺史府第脱不开干系。
“长猷兄觉得是何人支使?”高澄顺着陈元康的话问。
“无凭无据,臣不能妄下评论是何人支使。谋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