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离开,足下偏又像是有千钧重,一步都挪不动。高澄看着她,最后连元仲华都忍不住从高澄怀里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她。
“夫君”康娜宁突然开口了,连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无事就是”她的语气磕磕绊绊,“就是想来看看夫君”等她把话终于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字都是不对的。
“汝也是一路劳累,昨日还有不适,既然无事便早些安寝吧。”高澄的总算还是安慰了几句。
元仲华听他说到“昨日还有不适”,她转头来看着高澄。明明是关切的话,又看他面上并无亲近的表情。元仲华突然觉得他好凉薄,而这时他们偏偏紧紧相贴,她突起的肚子硬硬地顶在他身上。
康娜宁觉得高澄的声音像很远又像很近,若寄若离。但他还记得她昨日曾有不适,又让她心头一跳,差点就控制不住掉下泪来。
康娜宁怏怏退了出去。
出门后身不由己地往外面走去,忽然觉得身后有异样,止步回头。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转头时发现映着屋子里的灯光能看到檐下有个人影直立,仿佛正看着她。
屋子里面,元仲华用手撑在高澄胸前用力想推开他。
高澄就是不放开她,笑道,“殿下要把下官推到哪里去?”
“夫君好凉薄。”元仲华抬头看着高澄,似嗔非嗔,“康姬的裙子都小了,穿着不合适。”
高澄就是不放手,也不说话,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她,等着她说下文。
“康姬刚来,处处生疏,夫君也不多安慰她。”元仲华似怨非怨,好像她比康娜宁还不满。
高澄还是不说话。
“外室也就罢了,自己家里的人若是照顾不周,岂不是出了笑话?”元仲华表面上故作笑意,但是这样的事她说起来总是心里别扭。就算语气平和,心里总是有波澜的。
她装不出笑容来了,又开始推拒高澄。
“你见过她了?”高澄笑意变淡,别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她”是谁,两个人都心里清楚明白。
元仲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澄,眉尖微蹙。
“既然殿下这么说,是要我去照顾康姬,还是要我去陪伴外室?”高澄也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问元仲华,好像这确实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他说是这么说,手臂依然没有松开。元仲华想逃也逃不出去。
“爱去哪儿去哪儿。”元仲华忽然又展颜一笑,像是完全不在乎,“我要回去睡觉了。”
高澄原本是想气气她,没想到元仲华居然一点不生气还笑,他顿时有种失足踏空的感觉。
高澄叹息道,“殿下真是没良心,下官心里只有殿下,殿下却总想把下官推出去。”
元仲华偏着头微笑看着他,“是夫君自己找外妇,又置妾室,难道是妾非送入夫君手中的?”
高澄没办法再解释,他爱怜地看着元仲华,抬手抚了抚她鬓边乱发。
元仲华也收了笑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夫君在建康为什么会出生入死?”
高澄并不回答她,只是轻抚她面颊。
瞧他不说话,元仲华刚想再问,微微张口话还没说出来,高澄已经用唇堵住了她的问题。
邺城大魏宫廷后面的苑囿其实很多时候都人迹罕至。内苑太大,除了百官宴饮或是有重大典仪,平时些许人根本不显山露水。
炎夏时候,苑囿中因为有大片的林木,处处浓荫可蔽日,所以皇帝元善见很喜欢到苑中来。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镐池上的昭台观。昭台观是整个苑囿中最高的地方,在昭台殿之上,可以眺望到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原因为就是因为昭台观在水上,在这里密谈不容易被人窃听。
济北王元徽此刻就正在昭台观上向元善见喋喋不休。
清风徐徐,镐池中波光粼粼。即便酷暑,高处仍然略有凉爽。元善见凭栏远眺,不知目极之处落在哪里。
“高澄小儿从建康回来还未来陛见,和梁帝结了盟,南境安定,他自恃有功,更不把主上放在眼里了。”济北王元徽忿忿不平。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老是喜欢在这儿远眺。其实看得再远也还是宫中殿阁,连邺城的街市都看不到。
“南境安定这是好事,他无礼惯了,由他去吧。”元善见居然不生气,反倒安抚元徽。
元徽看一眼旁边的中常侍林兴仁,意思是让他也跟着劝劝皇帝。林兴仁看到元徽的示意,没着急开口。他当然知道元善见的心思。这些年主上进益不少,城府深了,也能忍了,不至于为点小事就火冒三丈。这在林兴仁看来是好兆头。说明主上对高澄的恨意已经不是那些能让他火冒三丈的小事了。正因为事情变大了,所以才要忍。原本该火冒三丈的时候都没有发火,那么这些邪火积得多了会是什么后果呢?
南境安定是对大魏是有利的好事,主上当然不会为这个去跟高澄找不痛快。济北王这是没说到要害处。
“陛下,大将军赴梁结盟,取得暂安,这确是有功。不过,大将军的功劳又岂止只有这一件啊。自从大将军初到邺城辅政,就任吏部尚书,不说别的就是亲力亲为选了多少官吏也是明摆着的事。上至庙堂下到郡县,要说一大半官吏都是大将军亲选都不为过。这些官吏心里可只认大将军。”林兴仁一边说一边看了元徽一眼,他对高澄的褒贬是先扬后抑,那话里的意思元徽自然听懂了。
元善见还是伏栏远眺,没说话。只有林兴仁看出来他是动心了。
“不过大将军是陛下的臣子,这功绩当然也是陛下的。可有些事,大将军就不该僭越。”林兴仁试探着又道,他用了“僭越”这个词,这在元善见心里是个很容易触动他神经的词。
“用人的权柄本该在主上,高澄小儿要真是为国选材也就罢了,自然会宣扬天子恩德,那天下人就只知有天子。他偏偏我行我素,停了年格,不按旧例,胡说什么要看学识、人品,这如何去权衡?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以己之喜好为准?全凭一己之欲,这些人争先恐后地想着如何讨好大将军,一旦被任用又对大将军感恩不已。”元徽越说越激愤,声音也越来越大。
林兴仁一边听元徽说一边看元善见。皇帝还是面色平静,但以他多年在皇帝身边服侍的经验已经感觉到,这种平静之下蕴藏着一种极大的力量,如果一旦爆发,后果不堪。林兴仁心里是希望把这种力量烘托到最大限度,因为他心里比谁都痛恨高澄。
元徽接着大放厥辞,“今日庙堂上不论是不是高门大姓,也不看年资,只看会不会讨好大将军,说不定来日引车卖浆之流也可公然登堂入室?高澄小儿将这些人收为私人,除了任用为官吏的,还有私养为门客的。如此下去,天下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天子。等到他羽翼渐成,就剪除不易了。”
元善见终于转过头来,他虽并未发怒,但已经是面色青白不定,隐藏着让人不安的情绪。
第293章 :两相倾趋利避其害(一)()
“济北王,”元善见不客气地道,“要说高澄选任官吏收买人心,孤也没少厚待宗室,诸王都是和孤一个心思吗?”
元善见知道自己是清河王世子出身,因为和高欢有姻亲关系才被选立为帝,他并不是出身正统。高欢和高澄父子把持朝政,他是没有权柄的。更别提现在又多了个太原公高洋,高氏羽翼已成。没废了他自立,已经是他运数好了。之前高欢在信都所立的安定王元朗,还有洛阳永宁寺佛塔下被杀的节闵帝元恭,这都是前车之鉴。
只是高欢毕竟老谋深算,表面上还算是恭敬,他也就忍了。高澄实在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他的亲妹妹冯翊公主元仲华也是只知有夫君,不知有兄长。元善见知道他所能利用的势力,可能就只有宗室了。
他尽自己所能厚待宗室诸王,可是元徽等人毕竟不得势,帮忙有限。再说自河阴之变后,宗室子弟人人吓破了胆,只想着自己怎么安身立命,哪儿还有余力顾及他这个傀儡天子。
“主上,”元徽被质问得失了气焰,声音也有点哽咽起来,“臣是陛下的叔父,自然和陛下一个心思。宗室诸王里也都是和臣相同的,只是高澄小儿处处为难,诸王不但无官职、无权柄,连资财都被小儿借着惩贪的理由取尽了。此竖子已是人人痛恨,但要有机可趁,宗室诸王愿为陛下除之。若能除此贼,就是丢了性命也值。”
元徽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林兴仁想起高澄提剑要杀自己,若不是皇帝拼命阻拦恐怕早就命丧高澄剑下了。他也和元徽的心思一样,真能杀了高澄,他也愿付出性命。
元善见见状,面色和霁下来。毕竟元徽等人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也不能太过分恪责。叹道,“王叔也不必感伤。天子若有权柄,尽可任用私人,权柄自然加深。天子若无权柄,用人不易,既无所党者,自然也就更无权柄。尔等也不必现在和高澄一争长短。年格旧例年深日久是大魏的根基,岂能轻易改动?高澄不思他人之利,公然与门阀为敌,就尽由着他去得罪人好了。”
元善见这话给元徽和林兴仁心里带来了希望,两个人都没想到皇帝想得这么深。他们是只看到了高澄所得之利,谁都没反过来想想他所获之弊。凡事都是有利就有弊,而元善见就准确地看到了这一点。
“陛下”元徽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心里又振奋起来。
元善见摆了摆手,制止了他,问道,“王叔,你那个舞姬,不是千挑万选的吗?你不是早就知道她与高澄有旧?怎么会不受宠呢?”
提到元玉仪,元徽蹙了眉,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之前探听到,高澄就是因为这个舞姬意乱神迷,行事错杂,所以才被废了世子位,怎么现在就形势不同了呢?
他突然想起元玉仪的话,期期艾艾地回道,“陛下不妨多召长公主入宫”
元善见不解地看着元徽。
林兴仁也突然抬起头看着元徽。
“是世子妃防备她?”元善见说出这话自己都点不信。他那个妹妹不是那心机深的人,他非常明白。
“那舞姬说,高澄只独宠世子妃。”元徽怏怏地道。他的计策不成功,自己也没办法高兴。
元善见倒惊讶了。大丞相高欢为自己的儿子高澄求娶清河王的嫡女为妃,那时元仲华才五岁。在元善见看来,这个妹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高澄那种风流脾性,怎么会独宠这个为了和元氏帝裔结姻亲而才娶来的正妃?
林兴仁忽然道,“陛下,济北王说的不错。”他语气很肯定。“小奴多次去大将军府,看得多了,大将军是厚待长公主。”
元善见这才有点相信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陛下,这是好事。”林兴仁劝道,“既然长公主得宠,陛下何必还要求之于外?不如多多亲近长公主。”
元善见却摇了摇头,“她与孤从来不是一个心思”他心里忽然想到一句话,只是没说。凭他的直觉,若论与他心意相通,恐怕元仲华还比不上皇后高远君。元仲华从小就是在渤海王府长大,就是高澄亲自教养的,怎么可能不心向着高澄?
这时,一个小宦官登上昭台观,匆匆急趋上前。走到林兴仁身边伏耳低语了几句。
“陛下,大将军来了。”林兴仁色变,立刻抬头向元善见道。
听到“大将军”三个字,济北王元徽立刻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急急向元善见请道,“陛下,臣在此不便,先告退了。”
元善见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还想着刚才的事。
林兴仁看着元徽匆匆叩辞而退,心里真有点怀疑,靠这个济北王真的能对付得了高澄吗?
元善见和林兴仁一起伏在栏杆上向下面观望。果然,过了一刻就看到身着官服的高澄迈着公府步,气派实足,不急不躁地走上了镐池上通向昭台大殿的那座石桥。他只身一人,没带别人。
林兴仁心里暗自算计,济北王元徽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应该是没有撞上高澄。
元善见突然觉得高澄和从前不同了。也许是因为年龄渐长,也许是因为历事渐多,总之他不再是那个青涩少年郎了。他心里不知为什么唏嘘感叹起来,同时油然而生的还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一会儿功夫,小宦官略躬着身子,低头急趋而来,“陛下,大将军来了。”
元善见还有他身后的林兴仁一起抬头望去,果然看到高澄已经由远及近。元善见和林兴仁不约而同都觉得高澄满面都蕴含着笑意,可实际上他走近了细看也并没有笑。反正可以肯定的是高澄心情相当不错,春风满面。这样的时候可不多。
“臣高澄拜见陛下。”高澄向元善见拜稽首。
“大将军何必还要和孤讲究这些虚礼?”元善见走过来俯身亲手把高澄从地上搀起来。
两个人面面相对,元善见穿着很随意的白袍,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不像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倒像是化外不染尘俗的人。元善见看高澄衣冠楚楚,因为天气热,额上密密的细汗,更显得面如敷粉涂朱,唇红齿白格外鲜润。
“臣澄不敢在陛下面前失礼。”高澄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元善见的搀扶的手,故作恭谨。
“大将军岂能和别人一样?”元善见也不在意,微笑道,“大将军去建康数月,想必是劳心劳力,这几日可休息好了?孤数月不见大将军,甚是想念,这几日也是****都盼着大将军入宫。”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兴仁。
林兴仁会意,赶紧走上来跪下。
谁知道林兴仁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高澄便向元善见笑道,“有件事臣要向陛下讨还了。”
元善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不好轻易相许,他心里对高澄极其戒备。“说什么讨还?孤已经倾尽天下托付大将军,大将军但请自专,何必还要问孤?”
高澄没理会元善见,走到林兴仁面前,袖着手,略俯身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兴仁,满面的笑意。
林兴仁虽不敢抬头看,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高澄不怀好意。心里明白,若是高澄真想把他怎么样,就是皇帝也没办法。
元善见看高澄这么盯着林兴仁也心里一颤。林兴仁是他最亲近的人,是唯一和他一条心的人,他不明白高澄为什么总是和林兴仁这个没有权力的内宦过不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高澄借机寻衅,拿林兴仁做法,其实还是针对他的。
“记得臣西征从沙苑兵败回来的时候和陛下约定过,他日若是胜了,这个奴才就交给臣来处置。”高澄很有兴致地看着元善见,他面上笑意满满盯着元善见,似乎就是在等着看他的窘态。
元善见还记得,高澄沙苑败归,两个人在邺城郊外大打出手,当时高澄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谁能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这样的小事他还记得。
元善见暗中急出一身汗来。
“大将军饶命。”林兴仁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又不得不摇尾乞怜。
“妹婿”倒是元善见一急急出办法来,为救林兴仁不得不放纡尊降贵以尊就卑地和臣子称兄道弟。“这个奴才且先让他寄存在汝手中。世子妃有孕这么大的喜事,不要让这个奴才败坏了妹婿的兴致。”
元善见有意盯着高澄看他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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