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听起来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真是别扭至极。偏是高归彦那笑意看起来也像是别有深意。
高岳年长,觉得不妥,正色道,“且勿乱语。况且世子怕是也快回来了。”
高澄以往见高岳和高归彦,两个人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虽也恭敬,但却是拒之于千里之外。不想在此处两个人对高洋竟然这般亲近。
“怎么,有什么事要瞒我?”高澄阴沉沉地道。
冷不防高洋、高岳、高归彦三人忽然见高澄已经走到了府门口。原本以为在千里之外的人,就这么乍然出现,三个人俱是一惊。不知道这瘟神般的世子是何时回来的。
高澄不修边幅,仍是一身便于行动的袴褶,头发披散,显得放浪形骸。况建康一行,数月之别,虽是年少却成熟了不少。所以高洋、高岳、高归彦没留意他走到近前,根本就没有认出来。
还是高洋反映快,忙施一礼喜道,“阿爷正惦念大兄,不想就回来了。”
高澄没说话,自顾自地向着府门拾阶而上,走到高处却又忽然返身回来看了三人一眼。三个人几乎都不敢大声喘气,正在阶下仰视着他。高澄淡淡一笑,竟然向着石阶坐下来。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居然如同天子在金殿上独踞高坐一般。高洋眼神极仰慕。对他来说,从小这位长兄在他心里便如同天人。高岳和高归彦知道世子在大丞相心里的份量,也知道世子的心性、心胸,况他脾气极大,心里真是怕他。
“来人!”高澄忽然大喝了一声。
那些随车跟着他的家奴应声而出,齐齐俯首听命。
阶下三人俱觉不寒而栗,不知道这位世子下车伊始要做什么。
“高归彦,受杖刑一百。”高澄只说这一句话,并且和风细雨般不见其怒。没解释,不说明,语调故意拖得很慢,但声如金石,不容反驳。
“郎主!”高洋、高岳、高归彦不约而同,齐齐跪下来。
如狼似虎的仆役早把高归彦拖走了。
高洋和高岳仍跪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再说出口。
片刻远处便传来高归彦隐忍而又难忍的痛苦叫声。
“都各自散了吧。”高澄吩咐了一声便站起身向着府内去了。
司马子如看着高欢斜倚在窗下的榻上。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但是一定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司马子如看了一眼高欢,就在房门打开的一刻,他飞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高澄刚一进门,司马子如便是一礼,恭敬道,“世子一路可好?”
高澄看清楚了是司马子如,客气应道,“劳将军惦记。还好。”他示意司马子如坐下,然后向着仍然闭目斜倚的高欢行了大礼,跪下来道,“不孝子一别数月,父亲大人可好?”
以前从未见父亲这么闲暇,这么安静,甚至带着一丝偷闲偷懒般的怠惰。心里划过一抹沉重和极淡的伤感。数月之别不止惦念,还有理解。儿子对父亲的理解,男人之间的理解。在别人眼里重权在握的大丞相,其实身份地位之弥高也正是处境之极险。
“阿惠好大的声威。”高欢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待家奴当如此。”说着他忽然看了司马子如一眼,“外面的人也该知道,以后见了阿惠就如同见了我。”
“是。”司马子如恭敬道,“我这就去传大丞相之命。”他知道这对父子必有密谈,他唯恐避之不及。
眼看着司马子如衔命而去,高欢坐直了身子,同时伸手来拉高澄,“起来,起来。”
“阿爷何不除了那个斛斯椿?”高澄开门见山。
“事已至此,除不除斛斯椿无益。无足轻重的小人,除了他反倒皇帝见疑,百官不服。”高欢慢吞吞地道。“我所虑者还不在此。”
“侯景?”高澄半疑道。
“暂不敢有所为。”高欢摇了摇头。
若不是侯景,也必不是外患。梁也好,柔然也罢,多年制衡难以一时打破。乱必起自萧墙。难道是,“关西?贺拔岳?”高澄语气里带着一丝询问,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判断的笃信。
高欢表面上不说,眼睛却一亮,甚是欣慰。只问道,“宇文泰此人如何?”
高澄想了想道,“当日尔朱氏旧部如今除了侯景便也只有贺拔岳。他本偏于关中,如今静极思动,才遣行台左丞、府司马宇文泰微行探看。宇文泰先到建康,又至洛阳,恐怕贺拔岳思虑长远,胃口不小。但宇文泰是否真为贺拔岳心腹还不一定。”
“为何?”高欢看着儿子问道。
“此人”高澄微蹙了眉,眼前浮起这个人的形貌,建康城中的往事涌上心头,“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他忽然脱口道,“贺拔岳必不敢轻居妄动。他安卧之侧尚有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灵州刺史曹泥,河西纥豆陵伊利虎视眈眈,更不消说还有知他底细面和心不和的秦州刺史侯莫陈悦。”高澄想了想,“贺拔岳既然如此长袖善舞,从长安伸手至洛阳,阿爷何不也回应一番?就从宇文泰此人身上下功夫。”
“不易啊。”高欢叹道,“南阳王元宝炬早与关中有联络。只怕宇文泰此来便是奉贺拔岳之命与天子密议的。”
“天子做得,阿爷也做得。”高澄却笑道,“还是那句话,儿子断定这位行台左丞、府司马,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这时只听门外家奴低唤道,“郎主,宫内有消息。”
“何事?进来说。”高欢吩咐道。
高澄看门口,进来的家奴跪下回道,“椒房殿皇后殿下处宫女若云回大丞相,平原公主元明月在宫内早产,所诞皇子已夭亡。此时陛下已经接到皇后殿下奏报,入城回宫了。”
高欢默默挥了挥手。家奴退去。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语。与刚才所论相比,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关系到同一个对他们二人都至关重要的亲人。大丞相的长女,世子的阿姊,不知皇后高常君会处境如何。
第28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上)()
皇帝仪驾回宫,元修即刻便入宫内苑园林。当他赶到翠云阁时,阴晴不定的白日已经过去。洛阳城外也曾金光熠熠,天地之间浅淡得几乎完全看不出来的青绿此时更没有了踪影。重重阴霾下的魏宫在已经到来的黑夜里吞噬了一切鲜活的东西,变得更加阴郁而死气沉沉。
元修身姿矫健地跃上了翠云阁的基座高台,不管不顾地一脚踹开殿门便闯入进去。谁知道险些撞在了听到声音正要迎出来的皇后高常君身上。他急刹而止,与高常君几乎贴上。两个人都静止下来。元修低头看着高常君,他目中喜怒不定,看着服饰隆重、仪节周全的高常君毫不避讳地抬头仰视着他。她的眼睛清澈如泉,没有一点躲闪。元修还穿着狩猎时的袴褶,凌乱的辫发发丝飞扬。除掉了繁复的天子服饰,他身上鲜卑男子的豪放不羁完全释放了出来。
高常君将要行大礼,礼不可废,她作为皇后自应当为表率。一蹲身之际,元修已经一把捞住了她的左臂,生生将她又提起来。高常君只觉得左臂上极痛,痛极而目中盈上泪来。
“为什么?”元修忍不住地质问道。胸中百转千回,也许并不是在责怪高常君,但是元修在此时爆发了。
“陛下?!”高常君心里有些失落。虽然不能说她没有责任,但是他竟不肯听她陈明一遍事情的经过。
常君素性高傲。你若不问,我自不必说。她含泪仰视着他,还是毫不回避,目中却坦荡至极。任凭元修还紧紧地握着她的左臂。
元修见她倔强至此,心中极为不满,而满心里勾起来的都是她的父亲一意孤行的样子。偏是又爱极了她这样的倔强。可是她却如此狠心地绝了他的子嗣,和她的父亲一样的一意孤行。这正触动了他心头的隐痛。
放开手,不再看她。只冷冷吩咐道,“今日起,孤移居翠云阁。平原公主今后便是这翠云阁的新主,后宫倘有不尊者,孤必重惩。”说罢便向里面走去。只留下高常君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回味着刚才他说过的话。
暗夜真正地降临了,偌大的魏宫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整个洛阳也陷入到了一片漆黑之中。
娄夫人不愿意宿在佛寺中,因此特意赶回了丞相府第。冯翊公主元仲华也随着娄夫人一同回府。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先是觉得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儿奇怪,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
叫一声“阿娈”。
屋外廊下一个人影急趋而来,正是阿娈。这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太黑了,漆黑一片,没点灯,所以怎么都觉得奇怪。
“怎么不掌灯?”元仲华一边问一边向自己住的那屋子走去。
“公主”阿娈紧跟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累了,明天再说。”元仲华打断了阿娈便已将屋门推开。“快点灯啊。”她回身向跟着的阿娈吩咐,“人都哪儿去了?”是啊,服侍的人除了阿娈一个都不见。
“是。”阿娈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将灯点起来,“公主安歇。”说着便转身退了出去。
“你”元仲华觉得更奇怪了,再转身看时,阿娈已经退出去将门关上了。
她再一转身时,忽然发现面前不远处的椅子上竟坐着一个人。吓得不由后退一步,一个踉跄身子便是一歪,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什么,同时口里惊呼,“谁?”那个坐着的人身手敏捷,一跃而起,大步走上来,一把扶住了她。她向后退,他欺上来,元仲华的背已经抵在了屋门上,这人用双手握住了她纤细的两肩。
“你夫君都不认识了吗?”高澄面上沉郁地问。听声音他是满心里的不高兴,并且带着一种威严。
夫君?元仲华一怔,心里自问。她这才想起来,她是嫁到大丞相府的,若不然她怎么会在此?她确实是嫁给了大丞相的嫡长子,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她真的是有夫君的。
“想起来了?”高澄不满地问。就算久未见面,也不至于她竟然将他给忘了。再想起今天在府门口看到元仲华和高洋并头低语的样子,他心里忍不住又火冒三丈。那一幅青梅竹马的情景真是刺到了他心里。自认为是主,而高洋以后不过是他的家奴,竟然敢这样背主图谋。
元仲华仔细打量她的夫君,他怒火三丈也好,威严起来也罢,似乎在她心里都没什么感觉。她为什么要怕他?尽管他背向着灯光,但是高澄美极了的样子还是让她觉得真是赏心悦目。顺着回忆而走,果真想起,很久之前,他离开大丞相府决定去建康的那一日,他真的曾经动手揍过她。只记得很疼。
元仲华忽然怕了,一下子变得目中怯怯,不敢再看那一双盯着她不放的漂亮绿眼睛,赶紧低下头来。
“夫君说过的话,你竟敢不放在心上。所施惩戒也忘了不成?”高澄低声喝问。
“没有。”元仲华声音很小。
“疼不疼?”高澄再问。
“疼。”元仲华声音更小。忽然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夫君回来。”
“不知道?”高澄气得要没办法了。国事、家事,哪怕是魏宫皇帝、堂上父母、朝中百官还没有人让他觉得这么无可奈何。这就是他的嫡妻、世子妃?真的是一句话就能把他气死。“府里无人不知,朝中也无人不知,偏是你就不知道。你可曾把你的夫君放在心上?夫君走之前万分叮咛,不许你与家奴过从甚密。夫君一离开你立刻忘得干干净净。”高澄越说越怒,喝问道,“说,今日在府门口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有”元仲华想挣脱,可是她抗不过力大无比的高澄。“不过是叮嘱我小心,看顾好阿母,无事早些回来。”
“这与他何干?你是我妻子。”高澄怒道。说了这一句,他忽然住了口。不知怎么,竟想起了萧琼琚在江边送别时的情景。
“什么夫君?你去建康吧,别回来了。”元仲华趁他神思飞越的时候猛然挣脱出来,趁机跑出门去。
高澄忽然觉得心头火气已消去。刹那间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安静了片刻向外面叫道,“阿娈。”
阿娈来时,只见世子坐在椅子上,手肘支在旁边的桌子上,手抚着额头,好似睡着了。便不敢惊动。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高澄未动,只吩咐道,“服侍夫人回来休息。我去书房。”
魏宫中的这一夜何其慢长。元修几乎是彻底未眠。安静下来心里乱极了。高欢蛮横,侯景奸诈,贺拔岳明哲保身还有这个来意不明的宇文泰。他寄予厚望,却不知道是敌是友。身边重臣几人尚不能同心,更别提这个自西而来的宇文泰了。元宝炬、王思政、斛斯椿、元毗,一人一个主意,谁都不肯服谁。他心里难道不知道?有谁是真正为了天子着想的?真正为了他,元修。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直昏睡未醒的平原公主元明月。他心里明白,恐怕只有她是的。不管他是天子,还是曾经的平阳王,或者他只是元修,不是别人。痴心于他,只为他想的,只有曾经的元明月。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元明月是否还同从前一样痴念于他一人。
变化就是发生在高澄的姐姐高常君入宫为皇后的时候开始。高澄欲夺元明月时他忿恨、嫉妒。可是他的姐姐高常君一入宫却轻而易举把他原本在元明月身上的一整颗心夺入手中。只是她同她的父亲大丞相高欢一样蛮横,高常君就是父亲高欢在宫内的化身,让他时时摆脱不了受控制的阴影。
元修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榻边,看了看安静而眠的元明月。此刻的元明月显得极其虚弱,又刚刚失子,这让他心里无限怜惜。更何况这夭折的也是他的儿子。等了这么久,就等来了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会这样。
电光石光如同身在梦中,心头钝痛不矣。是啊,他一心都已经在高常君身上,收不回来了。可是高常君呢?如果她心里也如同他一般,怎么会害他失了儿子?如同闪电中忽然看清楚了夜路,元修再也耐不住了,转身便出了翠云阁。宫中侍从等看皇帝突兀离去,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元修却已经向着椒房殿大步而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凌晨,魏宫中一夜未眠的又何止元修一人?烛火莹莹,高常君坐在椒房殿内寝的妆台前一动不动已经很久很久了。
第29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下)()
元修觉得奇怪的是,椒房殿外一个人都没有,往常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蹙眉拾阶而上,轻轻推开殿门,有意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殿内还是没有人。举步入内寝,透过纱幔赫然看到高常君端坐在妆台前的侧影。她只着了一件齐胸曳地的宝袜,双肩裸露,一头长可及膝的乌亮头发披垂而下护着肩背。毕竟春寒,殿内总是有些冷,高常君却似乎浑然不知。仿佛能看到她蹙着眉,心事重重。元修非常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任是谁也不能对别人的心事完全看明白。
两个人一坐一立,一内一外,就这样静静地沉默了许久。元修只觉得殿内慢慢亮起来了,天要亮了。他忽生勇气,想进去见她。刚要举步,忽见高常君站起身。她抬起右手,抚上左臂,并且低头看了看左臂上。元修也仔细地看过去。她左臂上瘀青一片,这不正是他弄伤的吗?心头痛痒难当,冲动之下勇气倍增。可是刚要进去时,却听殿门处作响。
若云的声音传来,“殿下。”
元修闪身于柱后。
若云没留意殿内有人,很快便穿帘而入。先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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