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塔下只剩下了生死两相隔的四位元氏帝裔。
高欢牵着高洋走出去,高洋一眼看到长兄高澄的坐骑撒欢喷鼻,脱口道:“大人,大兄的马尚在,可见未走远。”
高欢心里装着大事,只道:“随他去吧。”
一行人绝尘而去。
元明月好不容易找回洛阳,找到了永宁寺。一夜奔波劳顿,悬心提胆,此时看着斜缓山梁上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几乎要失去全部力气,只是心跳得厉害。没再犹豫,带着家奴从台阶而上向着山门去了。
谁能想到?元明月上了小缓坡,刚要进入山门,忽然从半开半掩的寺门里冲出一匹马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她了。元明月疲劳过度,连思维都减慢,一时没反映过来,愣怔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那骑马的人来撞自己。
“夫人!”身后的家奴本来年纪偏大,行动慢,自然比不上原本就心急如焚的元明月。这个时候惊叫一声用尽全力奔过来,已经是来不及了。
马上的高澄本来心不在焉,但是那个黑色的窈窕身影太惹眼了,立刻唤醒了他的注意。他素来就反映奇快,身手敏捷,这个时候急中生智略一勒缰,侧提马前身避过了元明月,没有直接冲撞。趁着擦身而过的机会,高澄俯身伸臂一捞,一把将元明月拦腰提上马来,速度未减已是冲下坡去,然后慢慢停驻。
马停下来,马上两个人对面而望。元明月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加上一夜的奔袭劳顿,满心的担忧,所受的委屈此时又急又怕,眼里盈满了泪,只是喘息,说不出话来。
高澄以为她是被刚才的事吓得,只觉得楚楚可怜。这一夜攻破洛阳,杀人无数,又在永宁塔下亲证二帝横死,本来心冷似铁。这时候倒柔肠转还,心里顿时生出怜她﹑护她的意思,天性如此罢了。
“多谢公子。”还是元明月先缓过来。不怨高澄大意,不怨他纵马几至伤人,反倒谢他。她能看得出来,这个美少年虽然衣着破烂,遍身脏污,但是气象不凡,不似路人,因此尊称他一声公子。
高澄看她目中单纯无欺,更觉心动。
“夫人!”家奴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夫人是要入寺?”高澄想起来里面横尸遍地,处处血污,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暗想那里岂是这样美丽的女郎该去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如有别的去处,我自送夫人前往。”高澄并不想放元明月下马来,也并不问她姓氏身份。
“不,我一定要进去。”元明月急红了脸。她忽然想起,这个看起来小自己数岁的美少年,他为什么是从寺里出来的?
“世子!”高澄还未说话,听到身后山门处有个又冷又硬的声音传来。
第2章 :立地成佛(上)()
第二章:立地成佛
“殿下!”
高澄还未反映过来,元明月已经第一时间有所回应。她吃这么多辛苦,不就是为了这个人吗?
感觉到元明月在他怀里想挣脱跳下马去。她兴奋得满脸通红,胸腔起伏不定,一瞬间泣不成声。眼睛里的神采顿时好像忽然被点燃的火焰,与刚才可怜可悯的样子判若两人。
高澄既惊讶又好奇,偏要逗一逗她,他的双臂极有力地环抱着元明月,就是不让她下马,面上不自觉地浮上邪气又调皮的笑。这和他稚气未脱又美丽致极的面孔非常协调,根本就是个恶作剧的小男孩。
“不得无礼。”元修气得面色泛青大步走上来,眼睛恨恨地盯着高澄。
元宝炬从后面纵马赶上来,拦在元修和高澄的作骑之间,大声道,“不是殿下,应称陛下,主上已经是大魏皇帝。”他这话像是对着自己的妹妹元明月说的,也像是对着高澄说的。
不过这个消息真的把高澄和元明月都震慑住了。高澄是乍然一听,还未适应。而对元明月来说就是打击。
“这是真的?”她看着元修,半天才轻声问道。
元明月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忘了要挣脱高澄。她发丝已乱,满面风尘仆仆。害怕和兴奋过去之后,似乎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声音里虚弱得让人心疼。高澄不再逗弄她,扶着她下了马。平阳王元修成了大魏的皇帝,他很快接受了这个突然而来的事实。这必定是他父亲渤海王高欢的决定。
元修和元宝炬也身姿迅捷地下了马。元修推开元宝炬想拉住他的手,飞快地从高澄手里夺过元明月,狠狠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元明月本身已无力,元修又用力很猛,元明月撞入他胸中,元修顺势伸臂在她腰上护住。他的肩臂支撑着元明月几欲倒地的身体。
元修向着高澄怒目而视道:“她是我的人。”
高澄看着元修和元明月忽然笑起来。
“渤海王世子不可无礼,还不见过主上?”南阳王元宝炬提醒高澄,同时眼睛紧盯着他。
“渤海王世子?”元修身边的元明月失声惊叫。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刚才纵马险些撞到她,又护住了她的美少年竟然是那个血洗洛阳,杀人不眨眼的权臣渤海王高欢的儿子。
刚刚继统为大魏皇帝的元修也心里一惊,只是他并没有像元明月那样惊呼出声。他是被高澄的父亲高欢刚刚立为皇帝的,只是高欢的一句话,在高欢的一念之间,他的身份就有了天大的变化。此时再看到高澄,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可以清楚肯定的是绝不会有好感。
皇帝元修看了元明月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他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
“臣渤海王世子高澄见过皇帝。”高澄语调轻佻飞快地一句带过,敷衍般地草草一礼。
他看到元明月与元修见面的场景就猜到了元明月是谁,这一对魏宗室之内的堂姊弟不伦之恋早就人尽皆知。这时他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故意问道:“臣不敢冒犯主上,此女郎既是主上的人,敢问这是主上哪位后妃?”
元明月难堪得面上的血都要涌出来了。她咬紧了唇,一语不发,只用泪眼注视着高澄。可是她的眼睛里并不是恨,是受了委屈的迷茫无奈。这倒让高澄有点动心了。
新皇帝元修被高澄肆无忌惮的玩笑话噎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难看极了。魏帝室重宗法,元明月既是他的堂姊又是庶出,所以绝不可能成为他的后妃。更何况元明月现在还是嫁过人又死了丈夫的寡妇。
“孤封元明月为平原公主。既然她是孤的堂姊,孤准她任意出入宫禁。”元修针锋相对地看着高澄,“她是孤的人,渤海王世子你听清楚了吗?”
元修心里多少有些快意。至少现在他可以给元明月一个爵位,至少他可以让他们在一起时以别样堂堂正正的身份更名正言顺一些。但他心里更多的是遗憾和恨。
“主上说的明白臣自然就听得明白。”高澄还是一脸笑意,心里暗自爽快。他懂得适可而止,这是为了元明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臣告退。”高澄又是草草一礼,上马而去。临去之前,他绿宝石般的眼睛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元明月。
一切真正地暂时安静下来。
“殿下”元明月忽然明白过来,“殿下怎么成了皇帝?”她忽然浑身颤栗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元修的脖颈,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
元修没说话,只是充满恨意地盯着高澄的背影,他下意识地臂上用力,将元明月紧紧揽于自己怀中,口中不自觉地低语道:“别怕,别怕”
元宝炬也盯着高澄远去的背影,胸中起伏难平。过了好半天才劝道:“主上,请速离此是非之地。”
乙弗月娥住的院子里亮了一夜的灯,天明时刚刚熄去。月娥绣完手里一件白得纯净的男子小衣拿起来正要细细察看,忽然听到外面由远及近传来家奴的声音。“夫人,殿下回来了。”月娥立刻放下手里的衣服,起身急趋而出。
说来也怪,昨夜一直北风嘶吼,今天忽然云去风止。天空晴朗极了,又高又远,那么蓝。月娥抛开一切,急切冲出了屋子,入眼便看到她的丈夫南阳王元宝炬。
屋子外面有一株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得一树灿烂。峨冠褒衣博带的元宝炬正在丛丛繁花下皱眉而立,似乎若有所思。桃花映上他如美玉般的面容,些许飘落的花瓣拂着他的肩头纷纷坠落在他脚下,他全然不知,只是在抬头之际一眼看到了他的妻子,便毫不怜惜地踏着娇嫩的粉红色落英迎上去。
“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元宝炬握住月娥的手试着温度,他一眼之间便把她打量得极仔细,看出她身着燕居旧衣,眼睛微红,定是一夜未眠。一边拢着月娥的肩背一边引着她往屋子里去,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总容易邪气入侵致人生病。他深知她见了他的面就忘了自己,所以他更要护着她为她提防。
“殿下总算回来了,先进去休息吧。”乙弗月娥一边被元宝炬引着往里面走,一边吩咐家奴们备上一应用物饮食,又细心又周密。因为男主人的归来,南阳王府的内宅里立刻欢快地活动起来。
“昨夜如何度过?”元宝炬似乎变了个人,变了一幅心肠,似乎那些你死我活的杀伐决断,还有白刃鲜血都不是他所经历,他只是个心怀方寸寓居家宅的闲人,只关心自己家的琐碎之事。
“殿下请看。”月娥笑着拿起刚绣完的那件小衣。
“这是什么?”元宝炬饶有兴致地问。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极干净的衣服,上面绣着一丛素雅的忍冬花。元宝炬不忍触摸,似乎是怕弄脏了它。忍冬花夏日清热去暑,冬天苍翠依旧。他能做到如忍冬花一般吗?或许他不必有此奢求,只要为月娥撑起足够她安全栖身的一片天地就知足了。昨夜的一切又上心头,不自觉地又皱起眉头。
月娥看到元宝炬的情绪变化,有点不知所措,但只安静地看着他,不肯扰乱他。
元宝炬收回心神强笑道,“好是好,只是我不舍得辛苦你如此。上次绣的那幅菩萨像呢?”他将这个美好的话题继续下去。
“供着呢,愿菩萨保佑殿下。”月娥一边收拾刚绣好的衣裳,一边笑答。
元宝炬忽然惆怅了。握了月娥的手,眼里微盈上泪来,极向往地道:“我知道麦积崖佛寺是你心向往之,待过些年天下太平了,我愿意同你前去参拜,如能和你一同隐居麦积崖平安终老,也知足了。”
月娥心里莫名其妙地心如刀搅,只一低头遮掩住如泉涌般的泪水。恐怕说出话来声音哽咽,便只是也一样紧紧握住了元宝炬的手而一语不发,似乎害怕一松手就会分离。
第3章 :立地成佛(下)()
洛阳城外,人烟寥寥,处处断壁残垣,荒草凄凄。西风猎猎,吹起一片漫天白色,凄凉哀伤之意尽染天地之间。数不尽白幡孝幔,素衣白马,迷茫、恐惧、不安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心情。
渤海王高欢领百官奉新帝元修送元恭、元朗二帝棺椁于都城之外。安厝匆匆,葬仪草草,只求速速了结,严防宗室及百官有寻衅滋事者。荒草间遥望远处山梁中不见踪影的孤独陵冢,那是冤结性命的二帝魂灵安息之地。其实高欢与他们个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谁让他们处于这样势必对立的两方呢?
高欢倒真如丧考妣,哀泣不止,并在二帝棺椁一出时就下令于都城洛阳之南的龙门山上凿石窟造佛像以记二帝之丧,为二帝超度祝祷。百官心里明白,二帝皆死于高欢之手,此时又如此做作急不可待地凿石窟,造佛像更让人觉得此人心狠,令人不寒而栗。皇帝元修暗自恨不得手刃高欢,可自知不敌,也只能隐忍一时。只是他心里的恨不可能就此消失。
葬仪结束,高欢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老友司马子如慢慢凑上前来立于他身后耳语道:“高王可知道清河王有个女儿?”
高欢一听就明白司马子如的意思,知道他在他面前藏不住话,所以也并不询问,等他自己往下说。可是司马子如忽然话题变了,啧啧赞道:“清河王的世子元善见倒真是不错,长得虽不及阿惠,倒也难得了。小小年纪,书读得好不说又勇武过人”司马子如只管絮絮叨叨长篇大论。高欢心里暗暗记住了元善见这个名字,不由瞟了一眼皇帝元修,元修刚挺的侧影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只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有些仓促了。
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长子高澄。高澄安静地站在当地目送二帝棺椁,他既没有与人说话,也没有左顾右盼察于人事、场面,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再加上高澄今天着了褒衣博带的汉服,同样与其父和百官为先帝服大孝,如此肃杀的丧服和沉默多思的形止,再不是前几日永宁寺那个辫发凌乱,一身袴褶的顽劣少年,似乎平添了几岁年纪。
高欢心里有点惊讶。这份深沉稳妥,老成持重是他映像里不太清晰的一个高澄,尽管这是他的亲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忽然想起高澄在元恭死前与他论及的治国之道,高欢竟然心里一热,他甚少会这么情绪激奋。他知道儿子是聪明极了的人,此时他只觉得心里很安慰。
“大人”忽然听到次子高洋叫他。
回头一看,司马子如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正在瞪着他。二子高洋也以研究的目光看着他,似乎觉得父亲很奇怪。
“我去找大兄。”小男孩对父亲说了一声,拖着鼻涕去了。年纪幼小,衣服肥大,以至于步履拖拖沓沓。看着高洋的背影,高欢面上无异,心里却有点哭笑不得,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小了。
“贺六浑!”司马子如立眉瞪眼地几乎凑到了高欢耳朵边到压着嗓子却气势不减地小声叫着他的鲜卑诨名。
高欢脸色一变,也压低声音怒道:“司马子如!你怎么敢如此?”高欢只对司马子如这么喜怒形于色,司马子如也是现在唯一敢叫他“贺六浑”的人。
“嘿嘿嘿嘿”司马子如立刻变脸如变天,干笑几声。“元仲华,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嘛?我真是着急。”
“元仲华?”高欢一怔,不明白。
“清河王的女儿嘛,世子元善见的妹妹,嫁给阿惠。”司马子如重复道。“还有娄夫人的两个女儿,阿惠的长姊和妹妹”他喃喃如自语。
高欢心里已经听进去。面上不动声色威慑着仪节完成后回宫的皇帝以及有序散去的百官,心里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步的家事。说是家事,其实也是国事。皇帝元修脾气刚硬,抛开身份不论,这份儿血性倒是趁他意的。转而一想,自己把持得住朝政,元修毕竟要忌惮三分,这样一来长女必不至于受委屈。至于次女,司马子如看人很毒,既然如此称赞这个清河王世子元善见,倒可以考虑。这个不急,先定长子的事要紧。
孙腾慢慢踱到高澄身边叫了一声:“世子。”
高澄慢慢转过头来,打量了孙腾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轻慢,这让孙腾心里一惊,不知这位世子怎么会这样看他。
“哦,孙将军。”高澄的语调显得轻飘飘的,同时四顾环望渐渐散去的百官,眼神犀利,但不再瞧孙腾一眼。
孙腾知道这位世子素来傲气凌人便更贴上一步,“遇大事,世子连日里疲累,请世子到我府中散散心,府里新教习的舞姬真如飞天,又擅弹琵琶,请世子观赏赐教。这舞姬年纪幼小,但说起来还是元”
“孙将军,”高澄硬生生打断了他,“我忽然想起一事,告辞。”
孙腾原本就一边说一边看高澄的表情,只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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