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歌止舞歇,一切都结束了。高澄和萧纲也结束了低语。
“大将军!”等到竹榭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忽听萧正德提高了声音唤道。
不只高澄,所有人都遁声向萧正德望来。
太子萧纲收了笑,看着高澄。
溧阳公主萧琼琚面前几案上的牙著不知怎么忽然被她的宽袖拂在地上。而一直侍立于她身后的羊舜华却浑然不动,好像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侯景看着高澄,目光闪烁,眉棱处突然一跳,更显面目可憎。
末席的羊鹍低下头,只看到眉头微蹙。
高澄笑容举止有礼地看着萧正德,没说话,知道他有话不用问也自然会说。
“大将军见贯了北朝英武气的女郎,南朝歌舞恐怕并不习惯。”萧正德有点故弄玄虚的语调,说了一句又停下看着高澄。
侯景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着急,等着看下文。
崔季舒原本不解,蓦地看到侯景的表情就是心里一紧。
太子萧纲有点不自在,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大兄”。
萧正德看高澄还是含笑凝眸地看着他,什么都不问,又看太子的表情,他忽生尴尬,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突然把目光放到萧琼琚身后的羊舜华身上,大声道,“南朝也有英武女郎,这位羊氏小娘子是羊侃尚书庶女,就是英武绝伦,请她舞剑一回,大将军必然喜欢。”
高澄面上笑容慢慢泯去了。他心里也不明白萧正德怎么忽然把话题引到了羊舜华身上,但是凭直觉萧正德绝不会无故如此。
萧正德把“庶女”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羊鹍与羊舜华确是同父异母兄妹,只不同的是:羊鹍是羊侃嫡长子,而羊舜华是羊侃庶出的女儿。
“席前陈兵列戈不是吉兆,不必了吧?”高澄把玩着面前几案上的羽觞,语气浅淡地婉拒了萧正德。
萧正德盯着羊舜华不放,太子萧纲也抬头看羊舜华,似乎都是在命令她。羊舜华慢慢走到前面。
“大将军不必多心,舞剑作歌也是雅事,观赏一回也无妨。”太子萧纲的话是最终的命令。
萧琼琚忽然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众人,“既然如此,我来为羊氏小娘子鼓琴相伴。”说着不等任何人有异议,她已经走到那一架设好的古琴前坐下。
羊舜华看了一眼萧琼琚,萧琼琚也正给她传来一个鼓励的眼神。羊舜华顿时目中盈满了泪,含着感激之情。公主如此屈尊相伴,不能不让她心里感动。
高澄绝没有想到眼前会是这样场面。萧琼琚着男装英武气实足地坐在古琴前竟像是临阵自若的将军,这倒让高澄刮目相看。但羊舜华原本最是面冷心冷,好似从来无情。今日乍然见她陷入窘境,又满目是泪的样子,是前所未见过的柔弱。原来她在梁国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的一番忠义在梁帝和太子眼中也并未有什么价值。瞧羊舜华神情,让高澄心头痛是像是被狠狠一扎似的。但他不是从前的高子惠了,不能在此刻纵情任性地由着自己的心带她离开。
琴声忽起。铿锵有力的铮铮之音立刻响彻耳鼓。竹榭中安静得除了琴音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
这是一首横吹曲,名琅琊王歌,在北朝流传甚广。溧阳公主萧琼琚本来就是琴技高超、造诣绝伦,在她十指轮拨如急雨之中,每个人都觉得不是身在竹榭,而身在沙场。
急风骤雨,金鼓旌旗,杀声振天但不是苍凉悲壮,琴声中满是豪气干云。她似乎在用琴声述说自己此刻心境,又像是借着琴声再一次鼓励羊舜华。
第267章 :黑龙湖故地又重游(三)()
高澄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琼琚,他心里已是大为惊讶。
她第一次坐在这儿弹琴的样子他心里还依稀记得,美如无尘仙子,让他心生纯净之念。怎么能想到如今的她也会有这样的铮铮铁骨之气?
侯景把高澄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高澄的眼睛凝望溧阳公主时的情状,让他更对自己心里的判断有了信心。只是他也忽生了兴趣,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弹琴的溧阳公主。他不知道此刻他也和高澄一样,心里惊讶萧琼琚前后不若一人。
忽然面前银光一闪,所有人又都是眼前一亮。羊舜华已经手中持软剑依着公主琴音的节奏舞起来。
软剑本来就难舞,但在她手里如同驯顺的银蛇,任由她自如随意而动。剑出如霜,她又是白衣飘飘,竟让人觉得是在冰雪之中。随着她身姿逸动,披散肩背后的些许发丝也拂来甩去,倒添了几许妩媚。头上发髻间的几粒明珠又时时闪动,耀人眼目。
高澄看她面上毫无表情,倒如同心似千丈寒潭般难起涟漪。她舞剑也与从前不同,没有杀气,没有凌厉的攻出收入,又不像纯是舞蹈,一招一式之间皆从容不紊。显得心境孤高清淡。渐渐地节奏稍缓,更是一起一落任由随我,坚定不移格外稳重。
如同学士谈儒,如同玄士清谈,如同高士谈禅,简而至极,自取其意,不在意别人。高澄看她舞剑只是不知她心境如此丰富,竟是他从前知所未知,闻所未闻者。
“大将军看此女郎如何?”萧正德抽空问道,看着高澄表情。
“甚好。”高澄只说了这两个字,看都没看萧正德。他还不明白萧正德的意思,所以也不多加评论。
侯景倒十分不满地盯了一眼萧正德,没想到他这么不会挑时候。
“这羊氏小娘子赠于大将军做小妻可好?”萧正德好像是觉得高澄刚才敷衍是因为没听清楚,因此特意放大声音问道,这声音几乎盖过了溧阳公主的琴音,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便满怀希望地看着高澄,满以为他会兴高采烈地惊喜答应。
这时不只侯景,连梁太子萧纲也不满地盯上萧正德。
这种事还何须当着这么多人说?而且还是疑问。其实什么都不必提,只等大将军离开行宫时将羊氏一同送上车事奉而归,其意自然明了。若是要问高澄是或否,难道还真期待他做答不成?
萧纲是觉得萧正德这样做法真是失尽了大梁颜面。他原本是想,以自己太子之身不好去关切这事,所以才有意交待给了萧正德,谁知道萧正德如此不会办事,萧纲心里悔之晚矣。
侯景却是失悔得立刻想起来上一次在邺城,萧正德提起用溧阳公主和亲,嫁给大丞相高欢为嫡妃的事,就是办得满砸。没想到他果真是愚笨如此,又来一回,真是不长记性。
刚才还是琴声铮铮、刚风剑舞,不知情的人还都看得津津有味。萧正德这句话一出口,声音又那么大,立刻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高澄身上去了。连弹琴的萧琼琚和舞剑的羊舜华也全都不由自己地停了下来。
之前她们两个人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没想到席上临贺郡王萧正德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但看太子萧纲默然不语,瞧着高澄,明摆着就是在等高澄的态度。那显然要把羊舜华赠于大魏大将军高澄做小妻的事是早就决定了的,并不是萧正德一时兴起说出口的。而且做决定的看来也并不是萧正德。
高澄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目光异样都看着他。
萧琼琚忽然站起身来,很快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克制住了自己,又慢慢坐下来,只是不再弹琴,似无意一样扫了高澄一眼,又把目光慢慢瞟到了羊舜华身上去了。
羊舜华又惊又窘,面颊涨得通红。她有点不太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羊鹍。她不信兄长不知情。
羊鹍的表情非常复杂,但是并未躲闪妹妹的目光。
羊舜华此刻站在筵席前,手里还握着软剑。除了溧阳公主萧琼琚坐在她身后的古琴边,其余所有人都在她对面,她似乎在接受这些人的拷问。大皇子殿下的提议好像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漩涡的中心,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大梁当作物品一样赠予了大魏。她对大梁的一片忠义之心并没有得到大梁的真心和珍惜。她甚至没有权力对自己的命运说出意见。或者,她根本就不能说意见。她的人就是大梁的,她的性命也是,更何况命运。
高澄盯着羊舜华,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答应萧正德。原以为羊舜华在大梁是重臣之女,又是溧阳公主的随侍,必然是风光得意,不会受什么委屈。没想到竟龌龊至被用来做交易。
看看眼前场景,高澄也不难猜出这是交易。而且,能看得出来梁国宗室之中水浑而深。真要如此,羊舜华在这儿处境艰难,就是溧阳公主萧琼琚也保不住她。他也能看得出来,萧琼琚事先也不知情。
如果他答应了萧正德,让她到他身边来。管什么名分,管什么是不是小妻,他自信可以让她独享他的专宠,让她在大魏、在邺城可以舒心畅怀,好过在大梁、在建康任人摆布。
但是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既是萧正德的提议,高澄向萧正德笑道,“郡王殿下真是玩笑,羊氏小娘子是羊尚书之女,身份清贵,岂能如此草率?郡王殿下可是醉了?”
高澄这话是抬了羊舜华的身份,贬了萧正德的品性。说答应又不是答应,说拒绝又不是拒绝,没有让太子萧纲有任何的难堪。
谁知,萧正德笑道,“大将军不知。羊氏小娘子与侄女朝夕相处,”他看了一眼溧阳公主萧琼琚,又收回目光看着高澄,“本王视她也如侄女一般,自然可为她婚事做主。”
侯景心里又惊又喜看着萧正德,觉得他总算聪明了一回。
太子萧纲也频频点头,觉得话说得有理。
谁想,萧正德得意间忽然又笑道,“听闻大将军这次身边只有一个妾室随行,还是西域人,不懂规矩,必不能如羊氏小娘子这般才情品性,堪为大将军良配。”萧正德就是这么管不住自己,把在都亭驿看到的,和侯景对他提过的,在这个时候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末席的崔季舒听得清楚,立刻心里一沉,果然看到高澄也面色变了。再看羊舜华,本来垂眸颔首,这时也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高澄。
这样的事,太子萧纲和萧正德倒不觉得有什么。
侯景本来就看溧阳公主半天不语,这时他慢慢道,“郡王殿下说羊氏小娘子随侍公主殿下日久,那该问问公主殿下的意思。”他这话像是在帮着高澄,实际上是有意把事情搅乱,好给高澄出个大难题。他总以为高澄心里真正惦记的人就是溧阳公主,但两个人的身份,实在不好成夫妇。
这问题既然抛给了萧琼琚,所有人又把目光都瞄向了她。
萧琼琚看一眼高澄,又看一眼羊舜华。她心里顿时乱了,最后终于又把心思收束回来。她已经看出来羊舜华的窘境。若是高澄能带她回邺城,想必一定会极宠爱她吧?哪怕是羊舜华并不能做他的嫡妃。
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明白,他们两个人彼此的情意?只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正视。羊舜华的心思藏得再深,她们毕竟朝夕相处,她不可能不知道。高澄,是她倾尽心血的人,他的心思她更不会不明白。
萧琼琚看一眼羊舜华,又盯着高澄,“我视羊小娘子如阿姊,只要她愿意,我自然无话可说。”她语气清淡,教人辨不出她真正心思。然而她心里在此刻已经成了死灰,只要羊舜华愿意,她愿意放她离去。
谁也没想到,这事情兜兜转转又绕回到羊舜华自己身上。
“羊小娘子”萧正德笑问一句,谁知道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妾不愿意,情愿终身不嫁,事奉公主。公主身在何处,妾便以身相随。”羊舜华被逼到极处,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倒了出来。
高澄看她面上已经是泪流满面,又声冷似铁,但是神情间决绝真冷若冰霜,他心里难过得颤抖不已。
一直旁观的崔季舒暗自看到高澄微蹙的眉头,知道世子心里定是难受。
别人还可,唯有侯景,倒多留意了羊舜华一眼,心里生出些敬意来。
羊鹍看了高澄一眼,握紧了手里的牙著低下头去。
这一日里所有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闹剧。原本可以顺理成章的好事,硬是被临贺郡王萧正德办得不伦不类,弄得人人心头不痛快,好事也办成了坏事。唯有心里得意的就是侯景,窃以为他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萧正德,没想到他搅浑水的能力这么强。
一天里太阳最明亮、耀眼的时候就这么一晃而过。日渐西斜,黑龙湖行宫渐渐暗沉下来。行宫建在湖系连缀的水畔,又傍山而多树,本来是为了取其夏日暑热时的阴凉,但日光自然也就很容易被隔绝开。
溧阳公主萧琼琚与高澄、临贺郡王萧正德与侯景,前一对后一对地往行宫大门处缓步慢行。后面又跟着羊鹍、羊舜华兄妹,崔季舒等人。
一路上谁都没说一句话。一直到了行宫门口,高澄止步时萧琼琚也跟着在他身边停下来。就在两个人挨得很近的时候,高澄清晰地低语了一句,“子惠向殿下借羊氏小娘子一刻,多谢殿下。”
高澄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便退后揖别。
萧琼琚把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明确回答,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只是从容还礼,与高澄揖别。眼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侯景、崔季舒也过来一一而别,出行宫而去。
魏使的车驾从黑龙湖行宫向着都亭驿缓慢而行。之后临贺郡王萧正德也急急告辞而去,不用说自然是去馆驿找侯景去了。羊鹍自然也不能在行宫久留,也出宫回府去了。
天色终于完全黑透了。行宫里的山石树木在白天和夜晚完全就是两种感觉。白天里觉得崖岸嶙峋,别致而有型,到了晚上就是处处怪异,仿佛山石树丛中都隐没着种种神秘。
这行宫里是羊舜华熟透了的,她当然不会觉得害怕。偶有宫婢撞到了她,恐怕怕她都来不及。人人都觉得这个羊氏小娘子是个面冷心冷的人,都很少有人见她笑过。她只有对公主殿下才会服服帖帖。自然也没有人敢问她去哪里。
出了行宫的宫门,走出不远就看到一个苍头奴迎上来。这显然不是个梁国人,倒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行礼之后告诉羊小娘子,“郎主在前面车里等候小娘子。”然后便引着羊舜华再往远处走去。
果然走了一段便看到一乘看起来很普通的牛车正停在夜幕中一株公孙树下。如果不着意去看,根本就不会留意。牛车安安静静地停在这儿,周围散着一些人,都与牛车保持着一个适中的距离,应当就是高澄的侍卫仆从们。
羊舜华看一眼那苍头奴,他示意她上车去。羊舜华走过去,那个苍头奴也跟上来。原本可能是想要搀扶她,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看到这位小娘子不知怎么身姿飘摇间就已经上车进去了。
高澄果然就在车中相候。之前乘着他的马车回去的是崔季舒,不知他是怎么移花接木的,竟没人知道魏使、大将军还在行宫不远处。
看着那个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么轻盈地飘进来,坐在他对面,除了眼睛看到她,他没有任何一点点感到不同。她轻得几乎像是空气,最多是一片瑞鹤身上的羽毛,引不起这乘牛车有一点点的震荡,轻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高澄情不自禁地探身过来,同时伸出手来,将坐在他对面的羊舜华一把拉过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如果不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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