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来,东魏平定齐州、青州、兖州,悉定东境,又翦除北患,再和西魏争潼关、争夏州、争灵州。这些明里暗里的处处较量哪一次不是为了未来不可避免的那场统一之战?
不只陈元康,崔季舒、崔暹、杨愔,哪个不明白?宇文黑獭修明内政,置六军,用人材;高王和世子迁都于邺,世子改停年格以选材重用,修律例,惩贪渎,险关要口处处布防,与民生息以强民力,求度支善策以资军国。一样一样的准备都是较量,都是为了最后的天下之争。
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季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郎主说的有道理。这个时候必要内外安定,宇文黑獭拒守南境与梁国相抗,高王却比黑獭高明,遣使请和,梁已许之。只是柔然世子是否考虑再与其”
“相抗还是相和道理并无不同。”高澄却不听他说完就打断了他。除了崔季舒,其他三个人都觉得有点意外。大将军虽然是飞扬跋扈一些,但是察纳雅言从来都十分有气度。再说,崔季舒好像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高澄却接着道,“黑獭和南朝相抗,要分心分力坚守。南朝几次趁隙扰我南境,都是父王命侯景督诸军而御寇,与梁将陈庆之几番攻守于楚、淮之间。因不能速决才各自罢兵请和。和是暂和,安亦是暂安。比起宇文黑獭来反倒还要更多提防。”
“既然如此,就索性和得再彻底一些。”崔暹忽然道,“遣使联姻是贯用手段。高王不是刚刚请主上封了个兰陵公主,要与朔方郡公联姻吗?为何不亲上结亲?姻亲相联,总是要顾忌的。”
高澄沉吟不语。崔季舒一直看着高澄,没敢再说话,他最知道高澄心里忌讳什么。
杨愔笑道,“公主亦不是真公主,别说南北之别,就是朔方郡公也未必放在眼中。”
都知道杨愔说的不错,朔方郡公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他的女儿最终还是要被元宝炬立为皇后,他才肯遣嫁。
“这事不急,慢慢去谈,可以私下里谈。”高澄终于松了口,但声音有点低沉,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他心里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西征在蒲津关见过的那个柔然世子,阿那瑰的儿子秃突佳。有点心不在焉地道,“也可以请那个柔然世子来邺城住些时日,他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他知道秃突佳说话也是有份量的。
话说到此,也就基本差不多了。几个人纷纷告辞而去。
夜色已深,高澄自然没再回府,就宿于东柏堂。
元玉仪一直在等。
等到夜色深沉,她知道温室里的人已经散尽了。整个东柏堂都变得安静得可怕。她并没有回自己住的木兰坊,一直就在鸣鹤堂。一直躺在那张大床上,她总以为他会去木兰坊找她,然后回鸣鹤堂来,或者他会在这里找到她。但是她空等了一场,没见到他的影子。
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快乐总是那么短暂,没办法让人把握。每当极乐的巅峰过去,他们之间就立刻变得疏淡了。她从来没有在他怀里睡足过一夜,总觉得距离他很远。既便是他们已经各自融入了对方的身体,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阻隔着,很远。
月色映入鸣鹤堂,在黑暗里久了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甚至看得清楚这屋子里的一切。元玉仪起身着衣,轻手轻脚出了鸣鹤堂,然后一路往温室走去。她忘了着履,秋夜已经很冷,风吹透她的素纱襦裙用寒冷把她周身都包裹住了,她很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哪怕只能再得到一刻。足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有点疼,地面是冰冷的,赤足的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这种冰冷。她很想有什么能让自己暖一暖。
一路上连个奴婢都没看到。他是真的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们,所以才遣开了侍卫和奴婢们吗?原来他不是在开玩笑。那么,如果她能留住他在东柏堂,他是不是就是属于她的呢?
推门而入,一股暖意重新将她周身包裹住了。温室狭小,反倒给了人安全感和温暖的感觉,这一点对此刻的元玉仪来说格外重要。温室里灯光很昏暗,几乎快要熄灭了。果然,借着灯光她一眼就准确地找到了他。
高澄还在温室中。他衣冠整齐地还坐在刚才议事时坐着的地方,侧倚着凭几睡着了。
元玉仪摒住呼吸早就忘了足下被硌疼了的地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她害怕惊醒了他。越走越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这个睡着了的男人,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看起来很陌生,不像是那个唤她“狸奴”的公子。
她见多了他私下里谑浪笑傲的样子,他们在一起时他几乎总是头发披散、衣衫随意。和她在一起,他可以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好像他在她面前从来不知道顾忌似的。她几乎从未有机会长久地看着他这样冠带整齐、衣冠楚楚的样子,那是另外一个人。
她仔细瞧,他眉心似蹙,有什么心事呢?她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坐在他身边,如果他醒了,一切就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下官必能护卫公主”高澄忽然说道。
元玉仪吓得屏息静气,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以为是高澄醒了。她心里忽然想,也许他并不想此刻看到她在这儿。她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但是他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半天又没有声音,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原来他是在说梦话。
他在做梦,她明白了,他心里一直想的就是他的世子妃、冯翊公主。虽然他没有西征回来就立刻回府去见她,但是他梦里想的都是她。元玉仪的心里像是突然被猛浇了一桶冰水,瞬间清醒无比。这样的结果她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而他的一句梦话,却让她不得不承认,在他心里,她比不过冯翊公主。她心里悲凉起来,同样都是宗室女,她们之间却是天差地别。
“殿下勿忧勿忧”他又喃喃自语着。还是她,还是她。
元玉仪轻轻起身走出温室,寒冷又把她全身都包裹紧了,除了寒冷,她什么都没有。
邺城的秋天总能有这么好的天气,晴朗而凉爽。白天日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这样的好天气让人心情都好起来了。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从清早起来就准备和夫君太原公高洋一同入宫,此刻她正站在皇后的椒房殿外面等着宫婢进去禀报皇后,然后她就可以进去谒见皇后。
在等待的时辰,月光立于宫门外面,觉得日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点热,可又不像是夏天那么躁热,而秋天特有的清爽却让人格外惬意。她的夫君高洋立于她身侧,也许月光并没有留意,他却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了来往宫人们的目光都会停留在他的妻子身上。高洋当然知道,月光可以惊艳所有人的目光。他喜欢她刻意妆扮,浓妆丽服,喜欢她让所有的人为她而惊艳。
宫婢出来含笑引他们进去,态度相当地谨慎而恭敬。月光也极谦逊地微含着笑意向庭院里走去。当她留意到夫君似乎有意落在了她身后,她也刻意停下来,等高洋走到她身边,才让夫君先行,自己跟在他身后侧。
前面引路的宫人感觉到身后有异,停步回头来看,却意外地一眼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太原公夫人低落的领口处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脖颈、胸口白腻得如酥酪一般,宫婢也不由得看得心里羡慕,觉得太原公夫人的绝色让人不敢直视。一行一动,一言一语,在别人是凡夫俗子,在太原公夫人就是处处皆动人心魄,与人不同。
清早,大将军府里冷冷清清。奢华、壮丽的府第因为郎主和主母都不在,就少了许多的差役,不供驱使的奴婢们自然也安静许多。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郎主大将军高澄忽然回来了。有的奴婢甚至还不知道西征的大将军已经回了邺都。
高澄淡定镇静地穿廊过户往世子妃元仲华住的院落而去。一路上的仆役、奴婢们纷纷见礼,他也并不理睬,自顾自地往他心里想去的地方而去。奴婢们数月不见郎主,觉得郎主这次回来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他身上那种顽皮的孩童天性已经消失不见,郎主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青年了。
远远地院门口的奴婢就看到了郎主,行礼,为郎主打开门。高澄不急不徐地走进院子,中间没为谁停留过。他进了院子见迎上来的奴婢虽是常见的几个,却没有阿娈,便问缘故。
其中有个伶俐的回禀,皇后邀大将军和夫人一同入宫到椒房殿赴宴,阿娈已经服侍世子妃出府进宫去了。并且阿娈还命人去东柏堂给大将军送信。此刻宫里传话的人应该也去东柏堂了。
高澄没说话,遣退了奴婢。他也没着急要入宫,暗想着,恐怕还是他的妹妹,皇后殿下想要为了昨天的事调和他和皇帝元善见。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意地向元仲华住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处处井井有条,干净而整洁,但就是觉得清冷了些。原以为没人,忽然听到里面寝卧有声音。高澄心里下意识地一颤,竟几乎要产生幻觉,他禁不住便向里面走去。
。。。
第214章 :议外事兄妹谋共识(一)()
屋子里一个白衣侍婢也听到外面有人,恰好回头一瞧,居然看到郎主站在她身后,也赫然一惊。原本正在往铜博山炉中洒杜衡香,也停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澄。
高澄不记得元仲华什么时候喜欢焚香,他觉得这香味和这屋子一样,有种清冷感,有些太孤高。“是谁让你焚香的?是夫人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高澄随口问道,一边打量着元仲华的卧榻。
“回禀郎主,是夫人病好了之后便****让人焚此香。”奴婢小心翼翼地回答。
“夫人生病了?”高澄心里一惊,有点意外。
“是,郎主征西寇时夫人曾昏迷数日,主上和皇后都****遣人来问候,连太原公都来了,一直守在夫人身边,等夫人醒过来才离去。”白衣奴婢老实回答。
高澄更意外了,“是吗?太原公也来了?”他有些不悦。
白衣奴婢见他不高兴了,连回话的声音都放低了,更小心地回道,“夫人病得凶险,且无前兆,来得突然,中间”奴婢忽然有点犹豫,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合适,可是话说到一半见郎主看着她,又不敢再缩口,只得又接着道,“太医说夫人恐怕命在不测,所以太原公才不敢离开。”奴婢说完低下头去。
高澄忽然想起在邙山古墓中的事。至今他都不能完全分辨清楚那究竟是梦还是真的。古墓中元仲华的尸身躺在石供桌上的情景出现在他前眼,让他觉得又阴又冷。还有高洋对着元仲华尸身的场面也历历在目。可听这奴婢说,偏偏又是元仲华命在旦夕时是高洋守在她身边的。高澄没再说什么,可心里还是不痛快。
奴婢知道世子脾气大,原来见他不悦,生怕他又大发脾气自己也遭殃。谁知道世子隐忍不言,这倒让人觉得奇怪。
高澄这时才出府入宫觐见皇后去了。
月光原本就知道,因为长嫂冯翊公主五岁就从清河王府嫁入高王府和世子高澄成婚。所以,元仲华等于是在高王府长大的,和皇后高远君从小就见面很多,自然情同姊妹。她总觉得自己后来,冯翊公主又是主上的妹妹和皇后高远君的关系重重叠叠,两个人自然多亲近。可是没想到皇后待她也一如待冯翊公主,这倒让月光觉得有点意外,心里也因此而感皇后之恩。
元仲华今日再入宫,满心里不自在。好在并未见到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只是太原公高洋和夫人李祖娥两个人和谐亲睦,她自己却孤单一人,心里未免黯然伤神。皇后高远君当然也知道元仲华心里不舒服,格外对她亲近,又暗中命人去问,大将军找到没有,什么时候进宫。
高澄恰巧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听到宫婢禀报说大将军在宫外候传,高远君可能是最欢欣鼓舞,喜形于色的人,甚至心里还有点如释重负。她入主中馈的时间不算长,此时要让她长袖善舞,面面俱到,实在是难为她了。立刻便命宫婢请大将军进来。
元仲华、高洋、李祖娥三个人都起身相迎,一起瞧着殿门口,等大将军高澄进来。高洋倒是神态痴滞,目中空虚,好像这事根本与他无关似的。月光不自然地垂下眼眸,等她再抬眸时,长而密实的睫毛有些微微颤动。但她慢慢控制住了自己,定下神来。
只有元仲华,毫无顾忌地微偏了头,直瞧着殿门口。
殿门被宫婢打开了,果然大将军高澄步态沉稳,不急不缓地走进来。他未着朝服,未着公服,穿着赤色衣袍,头上紫玉小冠束发,神态淡然。高澄进殿来目不斜视,径直向着座上的皇后高远君走来。当他走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时,便止步欲行君臣大礼。
“臣”他刚刚开口,拜也未拜时,皇后高远君已经起身离座行至他近前拦住了他。“大兄辛苦,此处非朝堂,弟妹面前,大兄何必执意拘礼?”说着她看了一眼站立一侧的冯翊公主元仲华,看着她却向大兄高澄笑道,“昨日没见到大兄,妹妹心里不安,让长嫂也在这里久等空盼,是妹妹疏忽了。”
高远君微微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对于她如今的身份来说也实在是难得了。
“多谢皇后。”高澄口中随意回复高远君,却也被她引得心里一动,不由自主也微侧过身子去看元仲华。
元仲华根本就没听进去谁在说什么,早就神游在自己的心思里了。
夫君昨天就回邺城了,但是没回府。昨天夫君又和皇帝动过手,她看到夫君面颊上那么明显的青紫,怔忡之时忽然发现高澄转过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突兀地碰撞到了一起。
高澄的绿眸子本来是不经意地瞥来,或者说是下意识在内心深处某种情感的支配下寻找元仲华。但是元仲华触到他目光的反映让他忽然动了心。他一眼望过来时,元仲华有点促不及防,出乎意料地一怔,又不好立刻闪避,她慢慢把头微侧到一边。高澄更盯着她仔细看。
元仲华原本有些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了胭红色,显然是害羞了。既使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高澄蓦地心潮起伏得厉害,恨不得立刻就带着她回府去,好好儿问一问他不在邺城的这些日子,她真的都好吗?
站在高澄另一侧的高洋和月光以旁观者的角度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虽然都未说话,但心里各有滋味。月光故作淡然地也把目光转到一边去了。高洋则根本没注意到月光什么反映,他下意识地伸手向颈上摸去,可是手停在半路僵了一下,又放了下来。
“数月不见大兄,实在想念,特请主上允诺今日在椒房殿请诸位兄嫂入宫家宴,主上惦记大兄之心也与我一样。只是今日不凑巧,兰陵公主来请辞。”高远君特别申明了只是家宴,只是因为思念兄长。显然兰陵公主请辞这样的理由是编造的,这家宴的目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远君命人在冯翊公主元仲华旁边给大兄高澄设座,两个人的座席距离极近。高澄走过去,坐下,元仲华却不知怎么,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想往另一侧挪移。偏是高澄跪坐时压住了她的裙子。这是元仲华完全没预料到的结果,她身子一晃险些歪倒,“嘶”的一声长而尖锐的布帛撕裂声响起。高澄一把扶住身子将要歪下去的元仲华。
高澄的手很自然地握住了元仲华的手,扶稳了她。这么突然的肌肤相触,元仲华瞬间感受到他手上的温热,顿时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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