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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英的心情却不是一味的喜悦。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喜是忧,或者有喜亦有忧,总之她的心情是复杂的,难以言喻。但从表面上看起来,人人都看到主母安坐等待郎主的归来,安静而镇定,与以往并没有不同。
大丞相府中,人人都恨不得昂首阔步。沙苑一大胜,安定了久久不能平稳的人心,安抚了底气不足的皇帝和百官,大魏的局面从此将为之一变。将大魏社稷推进到这一步的正是他们府中的郎主、大丞相宇文泰。奴婢们的心里都是有喜而无忧的。
“夫人!”奴婢满是喜气的声音传来甚至有点激动。
安坐于相府正堂等待夫君的元玉英听到这声音却没有立刻回应,她还是稳坐不动,表面看不出来有一点激动和焦灼。等到那只闻其声而未见其人的奴婢从外面进来,才抬头看她一眼问道,“何事?”其实她心里已经能猜到,是她的夫君回来了。
果然,奴婢压着仍然喜不自禁的语气,回道,“夫人,郎主已经到府门口了。”府门口距离正堂并不远,所以她才三脚两步地急急赶来回话。
元玉英心里一颤,她忙站起身来,准备出迎。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胸口急剧地狠狠一痛。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霎时冷汗都出来了。但她并没有声张,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
到底还是被南乔瞧出了端倪。南乔是个稳重又聪明的人,她一句话没多说,只是很自然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元玉英,像是要扶着她走出去迎接郎主,而不会让人觉得她扶得突兀,是长公主出了问题。
元玉英很自然地被南乔扶着走了出去。好在那种剧痛只是一时之间的,等她走到庭院里的时候那种剧痛已经消失了。元玉英扫了一眼庭院里,小公子、小娘子、妾室,还有奴婢们,几乎全府里的人都在这儿了。
她一眼看到了叱奴氏的影子。云姜还是素面淡妆,不敢有修饰,身上也还是常穿的艾绿色衣裳。说起来毫不起眼,但不知道为什么,元玉英打眼一看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云姜。反倒是姬妾们盛装艳服地济济于一处而让人分不清你我。
姬妾们当然个个都兴奋、喜悦,但又不敢过分在夫人面前显露出来。姬妾太多,平日也都难得能服侍丞相。丞相政务繁忙,对于有的不得宠的姬妾来说,连见一面都难。除了生育子女的还好些。
大丞相现在府里有两个儿子,除了嫡夫人元玉英的儿子、嫡长子陀罗尼,还有庶子。居府中的庶子名字叫统万突,其实倒是庶长子,母亲是妾姚氏。
元玉英看着两个小公子,不知道怎么又是心里一痛,神思险些就又要飘远了。但她还是把持住了自己,定神又往外面走去。
究竟还是神思飘远了。想想在洛阳与夫君宇文泰刚刚成婚时,每每他回府,她必执妻之礼相迎。那时候是何等的恩爱和睦。要紧的是二人心中无隙,她也没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担忧。最关键是因为那时候的她很明白自己心里期待的是什么。她要一个和她同心同德的夫君,难得他们彼此钟情恩爱。所以她要襄助他扶社稷、安天下,成为国之柱石。今天元玉英恍然明白了,所谓权臣与柱石只有一念之差。
宇文泰,游侠年少,有长公主这样的贤妻,是件得意事。他每次回府来,她总是这样出迎。既便皇帝把她赐给他为妻,他知道内中关系利害,但他还是对这个贤妻敬爱有加。
可是他也和元玉英一样梦醒了。行礼、问安、趁机搭话,儿女活泼尽管他第一眼只看到了元玉英没有别人,看到她有些面色苍白,微笑略有勉强,但是他的所有感官很快被过多的打扰湮没了。
既便他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扶起她,与她执手相望,但还是好像距离她好远、好远。
“殿下”携着元玉英往府里走去,“府里一切可安好?”他原本有许多的话要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口边变成了这一句。
元玉英止步,侧身微笑,“丞相在外征伐,还在记挂家事,一切都好。”说着她笑着示意宇文泰,姬妾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儿女绕膝玩耍。
可是宇文泰今天就是执着地想回到他们刚刚成婚的那种日子里,他很不愿意自己的梦在刚才被这么多人惊醒。他决定就任性一回。先遣散了奴婢们,然后又温和询问了姬妾几句关于儿女的闲话,便将姬妾也匆匆遣散了。那些没子女的妾室根本都没有机会和他说句话。
可是等宇文泰扫除了所有障碍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元玉英已经不见了。他爽然若失地追了进去,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好不容易穿廊过户地到了后园门口,刚进来,一眼就看到元玉英被南乔扶着在前面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下来,亭子外面站着几个奴婢。
“贤妻。”宇文泰脱口呼喊。
那种不适感又突然袭来,长公主元玉英才趁着宇文泰和别的姬妾们说几句话的功夫匆匆回来。
南乔看主母气色很不好,刚扶着她在凉亭里坐下,想先缓口气再回去。况且秋日阳光和暖,比主母那阴冷的佛堂和寝居都要舒服。“夫人是不是前些日子太过忧劳,今日见郎主回来忽惊忽喜的就不舒服了?”
南乔最知道主母的心思。表面上是什么都没有,但是无一日不殚尽竭虑的。从大丞相率兵袭陕州起就担着心,直到沙苑大胜,凯旋而归,又是大喜。这些全都放在心里,总是这么大起大落的才落了一身的病。
元玉英点了点头,没说话,一时间都觉得没力气和南乔说话了。才想着夫君和姬妾们也日久未见了,还有孩子们,必定不会马上进后园。而且刚得胜还都,恐怕等着见大丞相的官员们早就翘首以待了。她正好可以趁这个空儿先休息一会儿。
谁想到刚坐下就听到宇文泰大唤“贤妻。”他竟然丢下所有人就追过来了,元玉英心里有一种油然而升的惊喜。南乔等人默默施过礼,也不等吩咐就全都悄然退了下去。哪个奴婢的面上都含着笑意。
宇文泰急匆匆走进凉亭里,一把扶住了元玉英,不让她起来,自己也坐到她身边,仔细端详着元玉英,“下官多日不在府中,殿下清瘦了许多,可是为黑獭担心忧虑?”
元玉英忍着胸中剧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积攒力气,她只是微笑。看着他微笑,他也看着她。“担心夫君意气高涨,直捣邺城,久久不归。”元玉英笑得有点勉强。
宇文泰也看出来了。两个人的心情都同样复杂。她既担心他不胜,又担心他大胜。他既想她关心他,又怕她关心他。
看到宇文泰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元玉英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了,她伸出手,有些费力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抚摸宇文泰的面颊。他皮肤略有粗糙,因为多日不曾打理,面颊上髭须横生,甚至都有些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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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东柏堂相聚议密事(二)()
宇文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任由她抚摸他的面颊,她目中流露出的爱怜之意可能她自己都未意识到,但是却烫到他了。
“夫君劳累了好些时日,该好好休息了。”元玉英忍着心里的痛放手,站起身。她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忽然在心里觉得,有些事可能从前她想错了,如果可以,她想从现在开始重新想一想。
宇文泰没想到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刚才就察觉到她的手冰冷。她笑得勉强,她说话声虚弱,这不是那个英气过人的长公主。宇文泰一把抱起她,元玉英已经痛得快要昏过去了。
因为南乔的有意安排,奴婢们都没有看到这略带阴影的一幕。所有人都以为郎主与主母夫妻恩爱,所以郎主一回来就先去陪伴夫人。也没有太医出入府第,大丞相府里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元玉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她醒来时好像久不见面的阳光洒满了周身,什么痛楚的感觉也没有了。神清气爽地掀开床帐下榻,居然一眼看到夫君宇文泰在榻边的绳床上斜倚着睡着了,他还是昨天的样子,甚至都未曾更衣。
听到声音的宇文泰立刻就睁开了眼睛。“殿下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黯哑,满是疲惫。但是他非常敏锐地看到了重新变得光彩照人的妻子,忍不住从绳床上站起身来。
“夫君”元玉英声音有点哽咽。
宇文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长安阴转晴,邺城晴转阴。
东柏堂因为是大将军高澄开府理政之所,所以自从高澄再次西征离开邺城后,东柏堂就变得寂静无人。主政的大将军既然不再来了,那些因为政事而常相奔走的各级官员自然也就不会再来了。
黄门侍郎崔季舒和吏部郎崔暹虽然是大将军心腹,但并没有随大将军西征。不过大将军不在朝,各人都要各司其份,不会无缘无故到东柏堂来留连。所以东柏堂几乎一直只有元玉仪一个人居住,除了侍卫、奴婢等。
黄昏风雨,把夏日里最后的躁热也吹得无影无踪。邺城过早地染上了秋色,雨下得久了更是凄风冷雨的秋日况味。元玉仪最怕这样的黄昏,不日不夜,最让人悬心难过。
她独自临窗而坐,微启的木窗缝隙中吹进来冷风,把屋子里的纱帐吹得连连起舞。她忽然觉得那纱帐就好像是她跳白纻舞时候的舞衣,那么身不由己。美是美,却不能由自己。
“娘子!娘子!!”忽然外面传来奴婢的呼唤声。呼唤声里充满了惊喜,震动了整个木兰坊。
元玉仪既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只是顺着窗户的缝隙望着窗外,任凭秋风吹拂她披散的头发。
奴婢足下如风地冲进来,显得有点没规矩,但她毫不在意,甚至忘了娘子最好静,不喜欢被人打扰。
“娘子,郎主、世子大将军来了!!!”奴婢好像是怕元玉仪听不明白似的,努力想提醒她,让她明白这个喜讯。
果然,元玉仪立刻站起身,有点不太敢相信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真的”奴婢一叠连声地回答她,人已经团团转,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木梳。她手里拿着那把又宽又扁的木梳又转回来,也不管元玉仪愿意不愿意就自作主张地为她梳头发,似乎还在想着梳什么发式。
“大将军已经进来了吗?”元玉仪任由她梳头一边问道,她明显比起她来要冷静多了。
“已经进了鸣鹤堂。”奴婢一边认真梳头,一边回道。
元玉仪听她说高澄已经进了鸣鹤堂,立刻转过身来果断地吩咐道,“不必梳了。”说完她自己伸手从奴婢手里拿过来木梳,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然后伸手将发尾从身后捞过来,只略梳了梳发尾就把梳子放下,向外面走去。
奴婢从未见过她这么一意专行的样子,有点惊讶,一时没反映过来,只怔在当地,眼看着她走了出去。
鸣鹤堂满壁的图书,中间设着一张大床,床上并没有斗帐,可坐可卧。这种大床是可供数人共坐的坐具。此刻刚刚回来的大将军高澄正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安静地等待着心腹到来。他知道陈元康一定会很快就把崔季舒、崔暹、杨愔等人传来。
他虽然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思绪中,但并不妨碍他依然听力敏锐。当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他已经陡然想起,元玉仪就住在东柏堂里的木兰坊,再听到她走进来,他心里倒是一喜。
可是,没有声音了,好久都没有声音了。高澄慢慢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元玉仪就在大床前面。她跪坐在床边的地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他忘了,她是能作掌上舞的飞燕,自然也能步下无声。
“公子回来了?”元玉仪的声音又轻又软,满是伤感。
高澄一听到她的声音忽然喉头一滚,觉得浑身都要酥软了。原本是满身伤痛,疲惫不堪,只这一句就让他热血沸腾,心里全是冲动。
“来,坐到我身边来。”他虽躺着未动,却伸手一把将挨近床边的元玉仪扯起来,拉着她坐到他身边的大床一侧边沿上。
元玉仪一起一坐时他已经看清楚她身上只穿着素纱襦裙,如漆般乌黑的头发完全披散着,是不是因为他不在,她才不刻意妆扮?
元玉仪也看清楚了高澄,满身血迹,满面汗迹,身上袴褶又脏又破,只有一头乌亮的头发还是原来的神采。
“公子去哪儿了?怎么如此狼狈?看着让人痛心。”元玉仪看着他,茫然不解地问道。她主动伸过一只手来,似乎是想抚摸他的面颊,不知怎么却停在了他的胸口,有些不安地用手指纠结着他胸口处的衣裳。
高澄心里已经快燃烧起来了,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蠢蠢欲动地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时松时紧地揉捏。
“上来。”他用力一拉。
元玉仪禁不住他大力拉扯,已经倒在他胸口。高澄搂紧了她,就势一翻身就把元玉仪压在身下,他目中灼灼地看着她。
“公子,外面有人。”元玉仪脸都红了。
“无碍。”高澄根本不需要去想这个问题。既便是崔季舒他们来了又怎么样?自然会在外面候着。就算是真的看见了又如何?
“公子不回府去吗?”元玉仪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道。她一边问,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高澄的背部。他背上已经热汗淋漓。
“不回去,陈长猷、崔叔正等一会儿就来。”高澄不能自已地喘息。
元玉仪听了大惊,用手推拒,“公子,别”她知道鸣鹤堂是他议政的地方,如果让陈、崔等官员看出来她在此受宠幸,大将军自然是没什么,她却会被人看得更轻贱。
高澄不顾她的柔弱反对,低头吻下来。
不一会儿,元玉仪也忘情得不能自已,同时也搂紧了他。她不是在取悦他,是因为她心里比他更想拥有。她心里残存的那一丝清醒的意识忽然想,高澄为什么这么着急就要陈元康、崔季舒等人来东柏堂呢?
长安城里总是有孤独的人。比如大丞相府书斋里的侍女云姜。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总是想起代郡武川的草原。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丘陵起伏,一望无垠。只是想起来就无限伤感,总觉得再也回不去了。
大丞相府的书斋寂寞了好久了。大丞相宇文泰带兵赴陕州之后,书斋里一下子就空寂了。书斋还不同于别处,是大丞相理政的地方,有时候也在这儿见见心腹的官员,比如苏绰先生,比如于谨将军、赵贵将军。
这几个人云姜都熟悉,大丞相不在府里,这几个人自然不会再来。就是府里的人,也没有哪个奴婢敢随便到大丞相的书斋里来。别说奴婢,姬妾们也不敢到这里来见大丞相。除了主母、夫人元玉英有这个权力。这是大丞相默许的。而夫人几乎从来没有来过。
郎主要凯旋还都的消息她也早就知道了。既便她不爱四处打探,但是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她又岂能不知。书斋外面粗使的小婢对她说,“云姜,郎主要回来了。郎主大胜东贼,一定心情很好。”连小婢都是满脸压不住的喜气。
云姜却笑而答,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书斋打理得更井井有条、温暖舒适。
只是这里仍然是冰冷的。她只是书斋里的奴婢,有幸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