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想,高澄的意思很明白了。看来世子苛刻,侍之者先要听命于他,以其才力辅之,不可自持己见,与之分庭抗礼。
“子惠兄不妨略想想。何谓材?我谓人皆有才。人皆有所取,与我有益,何妨与之?”黑獭的话倒是听来意思颇深,侯景听起来也觉得甚是中意。其实他更喜欢与这样的人相处,各取所需耳。
闲人渐渐散去,安静如初时,连廊处传来清悦的编钟敲击声。零星渐起,入耳清脆,如玉珠落银盘。慢慢连缀成音,疏落而淡雅,似有若无,让人心神通泰、安定。
一黄衣丽服女郎持槌往来穿梭于编钟前正在演此音律。另一绿衣女郎持剑侍立于编钟之侧,面无表情,似乎只有眉头微锁,更显其神色冷冷。
“北朝大魏以礼乐仁德为空谈,霸道以威服,施法而治,举国上下岂不只知惧于法却不能以礼而自知行义?敢问大魏公子,可知仁义荣辱?莫不是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黄衣女子一边演奏音律一边声音朗朗地问高澄。出语犀利,手中脚下却不乱,钟声如流水。话音一落,手中的槌也停下来,转身微笑。
原来正是那天在黑龙湖宫苑见到的公主萧氏。
这话问得连崔季舒脑子里都混沌了。顷刻间冒出来的便是什么“义以生利”,“见利思义”
黑獭抱臂而立,面上依然沉着平静,不知他在想什么。
楼阁上的侯景正欲关窗唤家奴来,听了这个倒也饶有兴致。只觉得这个梁国公主满口仁义礼乐煞是有趣。
“这有何不解?”高澄一脸轻松缓步上前。一边打量那供着的编钟,一边进入连廊中,慢慢走到公主身边。
绿衣在侧的羊舜华握紧了手中的剑,忽听耳边一个满是磁性的声音,“何须如此紧张?子惠公子不会伤了公主。”心中惊讶回头一瞧,原来是黑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刚见他挥毫书写书生气实足,此刻抱剑而立又是另一番风姿仪态。羊舜华没说话,立即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公主身上。
“鲜卑子娄子惠,请公主赐下姓名。”高澄抛开刚才的问题一边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羊舜华和她身侧的黑獭一边笑问。
“果然是北朝鲜卑人。”公主目中一抿轻得几乎看不见的不屑一划而过。似乎是想证明南朝之礼仪风范,她还是回答了高澄的问题。“兰陵萧氏,小字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高澄一边看着编钟踱了几步,一边似乎自言自语念叨着。这几句诗他恰恰从崔季舒那儿听到过。他再次转过身来对着萧琼琚停住脚步,“来而既往,这可是依礼而行?”高澄反问。
萧琼琚觉得听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犹豫着回答,“自然是”
“如果我想娶公主为妻呢?”高澄忽然眼底泛上邪气的坏笑。
萧琼琚心里似乎什么东西重重落地,踏踏实实地砸在心上。讶然之后面上绯红,最终还是绷了脸嗔道,“这和治国之道有什么关系?”
羊舜华握紧了剑柄使力便抽,不想竟然被黑獭按住。他没说话,只是目中微笑。
侯景在窗内看得有趣,也忍不住暗笑。
“当然有关系。若行王道便是要依门阀之制,行媒娉之礼,最终娶公主入门。若行霸道,”高澄忽然一把将萧琼琚扯入怀中,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俯身低头相吻。
羊舜华再也等不了了,唰地一声抽出剑,怒叱道,“娄子惠你放了公主。”
黑獭不等她逼近高澄已经抽剑相挑,力道并不重。没想到羊舜华一剑便将他的剑挑飞了。然后举剑直迫高澄而去。高澄充耳不闻,依然抱着萧琼琚目中无别人。黑獭徒手夺剑,羊舜华被他缠不过只好先放弃高澄,反身来攻。
高澄终于抬起头,只是还俯身看着萧琼琚。萧琼琚脸上红得厉害,身体颤抖无力,怒视高澄。
“这是什么霸道”萧琼琚大力挣扎,大怒。
“这就是霸道,事不同理同。只要我愿意继续,公主今日便是我妻子。”高澄的任性一展无余,他收了笑,“礼仪王道,以仁德使人来归,决定于否在别人手里。霸道威服以我为尊,决定于否在我之手。就算是霸道,公主已成我妻子,与王道之结果有何不同?一样要尊我、从我。既为我妇,何须别人来教公主守为妇之礼?我自然以己之好恶束之于公主,便是以我为法,公主若不听从”他目中寒光清冷,威势尽显,霸气道,“休怪我惩之、戒之。”说着更是箍紧了萧琼琚不许她动一动。
萧琼琚完全受制。自幼时读书便是仁德礼仪,全然不知霸道竟是如此。而此刻方觉得所谓礼、德,在不讲此语的人面前如此无力,无用。
“公主若此时能以王道、仁德使子惠臣服,我必信之,用之。”高澄目中灼灼看着她,慢慢放松,只圈着她的腰以支撑她的身体。
只有完全旁观在侧的崔季舒看世子如此演示王道与霸道心中惊叹折服。
青龙阁内窗边的侯景关上窗,唤了家奴上来。
羊舜华心急如焚,剑剑凶狠。黑獭已疲于应付,他完全想不到此女郎竟然剑术高明至此。疲于应对间,却忽然听“噗”的一声钝响,剑已刺入黑獭左肩。羊舜华其实本无意伤他,只是急于抽身,这时住手一瞧,黑獭肩上白衣破处已经有鲜血渗出。微蹙眉道,“你何必如此?”
黑獭忍了痛,目中又漫上浅笑,“你又何必如此?”
萧琼琚不再挣脱,抬头看着高澄,目中满是泪,“若是我心甘情愿,便一生相守。如不是我心所愿,既便相合,也是神思不属。结果真的相同吗?王道德服难相离弃,霸道威服终是一时。霸道趋之以利,日后必定人人见利忘义,国家岂能承平日久?”
“你是我妻子我便以妻待之,倾心许之,你难道只记我一时之霸道无礼,不肯鉴以我心?岂不知霸道趋之以利也一样可以惠之于民,物阜民丰时自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无须在此纠结。你又何必如此黑白分明?”高澄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又轻又缓地将萧琼琚面上泪拭去。
稍远处的羊舜华看着这一幕,没有再持剑上前。她转过脸来看向别处。
黑獭在她背后看着她背影,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自己,回头见一黑衣人。这人低语道,“宇文将军,濮阳郡公侯景请将军一见。”
黑獭心中一惊,没说话。看了看高澄和萧琼琚,还有只专注于他二人身上的崔季舒和羊舜华,谁也没有注意他。抚了抚伤处,转身去了。
第16章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上)()
那黑衣人将黑獭带至青龙阁内,只说侯公在楼上静候将军。此外一句不肯多说便出门去将门关上。
黑獭细看时,阁内寂静无人,陈设古朴不事奢华,只在当地铜鼎内燃起几丝细腻的白烟,同时清香沁人心脾。这香味初闻似高远,再闻渐深郁而独到,最后竟然有些邪佞。
木制楼梯隐于纱缦后。黑獭不再犹豫,登梯上楼。转从抱柱间穿帘帐而入便是一间精致客房,陈设极简,但布局意味深长,令人在方寸之间生丘壑之感。果见一面色黧黑的髡发男子正静立而待。只觉得此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关西行台左丞、府司马宇文泰拜见郡公。”宇文泰爽利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知道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宇文将军伤处要紧否?”侯景笑迎上前。
宇文泰,字黑獭,先祖匈奴人也。六镇四起时也是高欢、侯景两人遁机而上时。乱世之中遵从霸道,以武力胜者才有人依附,只是此种归附只是势力弱小者的趋从,必不长久。长居上者必被人讨伐,更胜者取而代之。然而最终所胜者还是高欢、侯景等观风鉴势之辈,终因势力渐长,坐拥良机而成就了自己。
宇文泰彼时也同样起于六镇之微末,几番易势,最终归于尔朱氏部将贺拔岳。侯景坐拥定州,高欢进取洛阳,而贺拔岳平定关中自成一势。行台左丞、府司马宇文泰便是岳之得力部将。
只是六镇时侯景已名噪一时,更因最终平定葛荣而因功封赏定州刺史。如今更是爵位郡公,位极人臣。宇文泰年纪尚轻,起于微末,现今只是个关西行台左丞、府司马,彼此年纪所差及身份之别都使侯景的这份关心显得不合时宜。更何况侯景为人早在六镇时宇文泰已经心中明明白白。
“宇文将军不是无力还手,只是不想还手罢了。”侯景笑道。“没想到,你我大魏同朝之臣,今日竟在南梁之都相遇。宇文将军也算故人,幸甚幸甚。”侯景收了笑,一边踱到榻边坐了,示意宇文泰坐下,一边似无意道,“大丞相嘱托我到建康寻回世子,并护送回都,数日无果,今日在此寻得。不知道宇文将军来建康意欲何为?可是关西大行台贺拔将军的意思?”侯景话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公说奉大丞相之命寻回世子,今日在此寻得,不知世子是哪位?可是那位娄子惠公子?”宇文泰避开问题,半真半假似糊涂又清楚地询问侯景。
“正是,正是。”侯景也并不急。
“难怪,难怪,一望便知不凡。”宇文泰笑道,“我到建康并不是奉了大行台贺拔将军之命。关西安定,大行台太平无事,闲极以我无妻为念。濮阳公见笑,我深慕儒门之风,建康乃诗礼繁盛之地,大行台准我游历建康择一中意女子为新妇。见笑,见笑。”宇文泰微笑,暗中隐下了贺拔岳意欲西图北进且忧南方趁隙而入,命他赴建康探听南朝消息的事。
“宇文将军大丈夫,何患无妻?”侯景明知道宇文泰的话是完全胡扯,也无可奈何,只能也跟着胡扯。既便在高欢面前也没有这种被人治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过,宇文将军中意的女子乃梁将羊侃之女,似乎将门之风倒与将军更相得益彰。若论儒风,谈不上。”侯景像是很认真地在为宇文泰婚事操心,宛转叹息。
“哦,梁甫羊侃之女,”宇文泰回想刚才情景,心里一动,一瞬立刻回过神来,笑道,“梁甫近圣人故里,必有濡染。一见倾心,无奈,无奈,又让濮阳公见笑”宇文泰倒是反应极快,信口调笑。“儒者未必腐儒迂生之痴于文字。此女郎不多言语,为口之德;侍萧氏公主尽心尽力甚是忠义,若得此女为新妇,安于为妇之道,必福佑无尽。大行台贺拔将军教诲,君之为君,臣之为臣,各安其位,国家始得安定。夫妇之道亦是如此也。”
侯景静听半晌,若有所思道,“想不到贺拔将军今日也不似往日了。大丞相倒对他多有惦记。”
宇文泰听侯景提起高欢,暗想高欢与贺拔岳、侯景三人均是起势于六镇时,如今高欢与贺拔岳并立,以景之心依附高欢想必不长久。高欢惦记贺拔岳不论真假,出于景之口,也许是忌惮,也许是有意无意挑起两人之间矛盾。不管怎么说,此时只可示弱。便笑道:“贺拔将军也极为惦念大丞相与天子,无日不思为社稷尽忠。”
侯景笑道:“大丞相甚好,天子亦好。既然贺拔将军如此惦念都中,宇文将军何妨随我一同护送世子还归洛阳,拜谒天子,岂不替是正可替贺拔将军尽心?”
宇文泰暗中一喜。这倒是个好机会。都中情况不明,又不好突兀前去朝晋天子。有此一前缘,大丞相必不见疑,正好借机探明大丞相及朝内之事。于是欣然应道,“郡公有命,不敢不从。”
天黑透了,江南深秋时况味愈加悲凉。冷风拂面时,不似洛阳风如刀锋割面,只是那种温柔的冰冷被感知的时候已经森森然浸入骨髓。
高澄在前,崔季舒在后,两骑缓缓顺着鸡笼山的小山坡一路而上。见到青瓦白墙处,高澄立刻下马,上去便推那两扇关着的木门。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所以并不十分用力。但是门居然没被推开。高澄有些疑惑,又用力推了推,还是没推开,显然已经是从里面锁上了。
高澄退后几步,抬头睢了瞧这丈许高的院墙,头也不回地喝道,“过来。”显然是在叫崔季舒。一边说话一边开始解衣,把外面穿的汉装袍服褪掉,又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袴褶。
崔季舒不敢不从,一步一步地向高澄蹭过来,一边蹭一边也开始解衣服,不然他知道公子也会让他这么做,还不如自己主动点。幸好他聪明,也学会了在里面穿上了袴褶。他看一眼高澄双手掐着腰观察院墙的背影,又低头小声自语,“世子你每次都如此,拿我当梯子使。”
“不愿意就不当嘛。”
崔季舒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就好像有人趴在他耳朵边说话一样。是一个满是笑意的可爱的声音,让人觉得像是个老顽童。可崔季舒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哆嗦,喝问道,“谁?!”可是回头一看,没人。再转着圈四顾环望,还是没有人。
崔季舒的声音惊动了高澄。高澄也转过身来,皱着眉怒道,“喊什么?让你快过来。”高澄对崔季舒从来没有客气过。
“竖子,人家不愿意给你当梯子。”
又是那个老顽童的声音,这次高澄和崔季舒都听见了。两个人都遁声找寻,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高澄忽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怒视着崔季舒。
崔季舒也感觉到了高澄的怒意,吓得立刻连连摆手,“世子,我没有,我没有说,我愿意,我愿意。”
“来吧,要什么梯子?我带你上去。”
高澄和崔季舒快抓狂了。可是这句话还未落地,崔季舒只觉得眼前有个白影飞一般地闪过。高澄便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如腾云驾雾般飞起来了,转眼只见那围墙边的几株古松的树梢都在自己脚下。再一瞬,看到远处似悬空中的零星的亮光他也要用俯视的角度去看,那是同泰寺的佛塔,也是全寺最高的地方。整个同泰寺都在他脚下了。一忽儿又觉得真的在云里,被托着飘飘忽忽地下落,然后稳稳地坐在了一个地方。
“世子!世子!”是崔季舒的大喊声。
高澄顺着声音一瞧,崔季舒在下面,原来他正坐在同泰寺的院墙上。
“如何?上来了吧?”
高澄忽然发现就像神仙术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胖胖的老人已经同他一起坐在墙头,就在他身边,并且他还用一只手臂搂着高澄的肩膀。高澄侧头细看,这老人面目团团,笑意盈盈,头上短短的卷发,身上旧布衣,芒鞋。只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你是谁?”高澄太好奇了。
第17章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下)()
围墙下的崔季舒扶着墙往上攀,肯定上不来。急得蹦高,四下里团团转,想找什么东西可以借力。
“别找了,什么也没有,等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找你。”老人似得意般向着墙下的崔季舒大笑。然后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了看高澄,“你是谁?”只是那严肃像是装出来的,故意绷着脸一副让人觉得很好笑又很可爱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就敢管本公子的事?”高澄怒道。
“汝甚貌美,我自然喜欢。爱人者各不相同,众生中每一人都有让人喜欢的理由。”老人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高澄有点惊讶了,他专心打量着这个老人,似乎在想什么。
“你不用想了,我知你甚是聪慧。我就是天竺僧达摩,”他向下面指了指同泰寺里面,“他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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