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为难是吗?”元修独自叹息,“孤比你更为难。”江山风雨飘摇;庙堂之上人心四分五裂,皇权旁落;后宫中恩情缠绵纠葛,犹如乱麻他声音渐渐低沉,最后直至无语。
天要亮了,谁知道天亮后又是怎么样的一天。元修不想再去想,只是拥紧了高常君,也闭上了眼睛。
洛阳秋日如春日。本来已时值近冬天,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天气反常。阳光和煦,东风送暖,接连多日以来皆如此。南阳王元宝炬府中内寝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本来春天时已经开过花,现在花期已过,这些日子天气反常,这株桃树竟然又开花了。
南阳王嫡妃乙弗月娥早上一推窗便看到了窗外灿灿一树粉红,桃花开得那样好,简直比春天时候开得还好。月娥未及梳洗,星目披发,只着一件妃色洒紫花宝袜便出门来看花。肩背完全裸露,忘了秋日毕竟是秋日,再像春天也已经不是春天了。轻轻抚弄枝上桃花,完全不顾已是风寒所浸。也没注意到自己的丈夫刚刚起身只穿了中衣的南阳王元宝炬正从房内出来,慢慢走到她身后。
“总是这么不在意自己。”元宝炬极温柔地道。似乎是怕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坏了正聚精会神的月娥。
月娥转过身来时,奴婢已经在元宝炬的示意下取了帔帛来。元宝炬接了亲手给月娥披在肩上,同时将她披散的头发轻缓地拨弄到一侧肩头。
“这不是开花的时令,可是却开得这样好。”月娥蹙着眉,目中泪光盈盈,不知被触动了什么。
“既然花开得好,就只管赏花,何须思虑重重。”元宝炬倒毫不怜惜地掐下一枝桃花簪在月娥发上,微笑着欣赏。
月娥忽然惊呼一声,伸手去抚头上簪花的地方,指上竟然染了血迹。原来折枝的时候桃枝带刺,把头上皮肤划伤了。花枝落地,月娥看着指上的鲜血,心里更悲从中来。
这一惊呼元宝炬心头一颤,毫不怜惜地踏着地上落英把月娥揽进怀里,自责道,“是我不好,伤了你。”
“殿下”月娥好像怕他忽然消失一样,双臂紧紧圈了元宝炬的腰。“我怕你能不能”她欲言又止,没再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月娥,”元宝炬轻轻地舒缓地抚弄着她的头发,“我是拓跋氏后裔,不得不如此。既便心里知道,有些事做了也未必有用,可我必须去做。”元宝炬轻轻拍了拍乙弗氏的背,“只能愧对你了。”
忽然一阵风来,其寒彻骨,元宝炬将月娥紧紧护在怀里。劲风且急,竟然将这一树的桃花瞬间吹落,枝头一瓣无存。刹那间,地上一片粉红,落英成阵。两个人相拥而立,心头都涌上阴霾。
“可惜。”月娥在元宝炬怀里看着地上的桃花叹道。“不如刚才就摘了去给殿下煮桃花粥。”
“桃花也好,落英也罢,我都无意于此,我只要你。”元宝炬拢着月娥的肩头引着她往房内走去。“麦积崖,我一定陪你。”听他语气里虽有感伤,但是无比肯定,月娥心里沉甸甸的。
黎明时凉雾渐起,不见了明净如洗的秋空,不见了长江上的迢迢水路。江南秋色全都笼罩在雾中,隐而不现。薄雾中,一只楼船从江北而来,慢慢向南岸靠近。船头一肤黑髡发的中年男子沉默肃立。
“郎主,”一束发袴褶的黑衣人从舱后绕出,由身后窥视立在船头的侯景,然后俯首趋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执礼,低声道,“小奴向郎主复命。”
侯景慢慢转过身来,打量着身前的家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吾等自洛阳一路追索世子高澄。世子路上无事,到了建康倒胆子颇大,闯了梁帝修行的同泰寺,又闯了黑龙湖宫苑禁地。在同泰寺内,小奴等寻得极好的机会下手,世子正与梁皇帝萧衍在一起。不管是杀了世子还是杀了萧衍都对郎主有功,若是一箭双雕更好。只是忽然来了一个黑衣人,救了世子。梁皇帝也知道世子闯入同泰寺,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深究,放走了世子。”
侯景听着家奴呈报,一边沉思,后方徐徐道:“梁帝心慈,不似高王多疑心狠。”
“郎主,”那家奴看侯景只说了这一句,没有怪罪的话,于是跃跃欲试道,“世子还滞留建康,小奴等再寻机”
“不必了。”侯景打断他,“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时我知道世子早晚继位,恐不能长相与,不如早结果了他。此时大丞相把世子安危着落在我身上,世子便不能再有闪失。”他停了停又道,“梁帝此人有趣。”
看侯景谈笑间又把话题转到梁帝萧衍身上,似乎对这个南朝皇帝非常有兴趣。可是侯景话锋一转又吩咐道,“去看看那个救高澄的黑衣人是哪里来的?”
家奴正要衔命而去,侯景忽然又唤住了他,问道,“世子在黑龙湖可曾见过什么人?”
家奴一怔,想了想,回道,“世子听到音律声,误闯黑龙湖宫苑,见到了梁帝孙女公主萧琼琚,被大将羊侃的女儿羊舜华所擒。”
侯景大笑道,“鲜卑小儿,纨绔子弟,也不过如此。”
凉雾里的楼舱中轻寒弥漫,黑夜还未完全过去,曙色未起,江上一片沉寂。江水滔滔,楼船在江边被激得一摇一荡。崔季舒此时睡得正酣,他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忽然“咣当”一声巨响,舱门被一脚踹开,一阵凉风灌入,随之一个白色身影极轻盈地跃入。
高澄大喝道,“崔季舒!”
连连巨响怒喝,崔季舒想不醒也难,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掀被下床,睡眼朦胧地站在高澄面前,“公子有何吩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打哈欠。
高澄一副极精神的样子,似乎昨晚没有入睡也一样精力旺盛。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盯着崔季舒看了半天,唇角微微上挑,邪气地一笑道,“本公子要吃江里的鲜鱼,你即刻就去捕来。”
“啊?”崔季舒一下就惊醒了。这么冷的江水,连天都没亮,要他去江里捕鱼?别说他不会捕鱼,就算会,怎么他也是博陵崔氏,书香世家,做这样的事?可是世子难于服侍,他怎么敢说不去?
高澄忍着笑有意任性使气。
“怎么?你郎主要吃鲜鱼,些许小事,你都不肯?”就在高澄坏笑,崔季舒为难的时候,舱门外忽然又有一个声音。
第15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楼舱门口正对着的船舷上稳稳坐着一个人。束发,黑衣,黑色披风。在凌晨清冷而刚劲的江风吹拂中,黑色披风飘摇摆动,但那人却端坐不动。他拿着长剑,抱臂而坐,冷眼旁观舱内高澄如何调笑崔季舒,如同看戏。
高澄和崔季舒听到说话声,一起向这里看过来。船舷上的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精致浓重,一双极大的眼睛,隆鼻丰唇,微微含笑,极为英气,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跃然而出。
高澄和崔季舒显然都认出来,这人就是那天同泰寺遇险时赶在侯景派来的人之前而救了他们的人。
崔季舒想起被那锐利剑锋划破皮肤时的感觉,同时面对着一张英俊而嗜血的脸,直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自脊而上。这和他对高澄的感觉完全不同。对于世子,他只是觉得难于服侍,也是因为世子年纪小、玩心重,爱玩笑。可是世子在白刃索命的时候,尽管以一敌三,处于下风,但是没有抛下他,还是拼了命地来救他。可面前这人不同,他的阴寒包裹在和煦、优雅的微笑之中更让人不寒而栗。凭直觉,崔季舒心里认定,这人大有来头。可他为什么缠上世子,而且在这个天将破晓,世人皆睡而未醒的时候,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的楼船上?
高澄从舱中踱步而出,看着这个黑衣人,显然也知道这个人找上门来,必是不一般。睥睨而视,双目灿然,只勾起唇角似微笑非笑地道,“同泰寺一别无恙?兄又追寻至此,想来必有缘故?”
黑衣人从船舷跃下,落地无声,仍然带着那浅浅一抹成竹在胸的和煦而优雅微笑道,“不敢。关中小子游历建康,南朝尊儒重佛,我心向往之。同泰寺实属巧遇,今日也实在是因为”他看了一眼崔季舒,“和公子一样,想钓江里的鱼。”
“好极,好极。”高澄拊掌大笑道,“你既是从关中来,这么说便是北朝魏人?”
“当真,当真。”黑衣人也大笑道,“我与公子俱是北朝魏人,又在建康相遇,实属不易。”
高澄一边大笑一边转过身去面向舱内,渐渐止了笑,他一眼看到崔季舒的剑放在榻边,看了一眼那把剑。
崔季舒何其机敏,当高澄又有意看了他一眼时,崔季舒立刻拿起剑抛向高澄,大叫道,“世子接剑。”
高澄接剑抽出,转身向着黑衣人便刺来。当真就是来取其性命的。
黑衣人也出手快如闪电,抽出剑来相抵。
两个人剑锋相对,两张面孔也不足盈尺间。
“既是魏人,为何到梁都建康?”高澄一边大力狠压过去,一边厉声问道。
“梁帝安坐数十载,南朝承平日久,公子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黑衣人持剑使力却面不改色。
高澄一怔,显然这是他没想到的答案。但一语说中他心事,两人大笑。
“关中鲜卑竖子黑獭。”
“渤海鲜卑子娄子惠。”
两人一边大笑一边撤剑。
崔季舒看着这时而剑拔弩张,始而大笑收场的一幕,心里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都亭驿”既指都中亭驿,驿站也,供往来人食宿耳。一般的亭、驿往往都近于要路通道,而建康城里这所都亭驿却在鸡笼山下,黑龙湖畔。说是驿站,其实与比邻的宫苑禁地一样,也是一所园囿。
“都亭驿”的名字起的含义明白不招摇,但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园子不大,自然不能和宫苑相类,但隐于山水间,格外安静。看起来,这里也不像是普通百姓,过往客商留连之处。
驿中没有规制整齐的客舍,亭台轩馆依势布局,疏疏落落地散在山水间的各处。“青龙阁”就建在鸡笼山下的几株古松之侧。阁子不大,也不显眼,容易被人忽略。倒是青龙阁前留白大片,稍远些凿池引入黑龙湖水,池上小石桥,两侧连廊环抱,自成一体。只是廊中设了些作乐之编钟,不知是何道理。
侯景自从到建康之日起便一直在都亭驿中的青龙阁深居不出。想来也觉得自己行走怪异,髡发不从此地之风俗,以免出去招人议论。居此数日,自有人来往传递消息,倒也把建康城探解得知根知底。不出门已是放眼此地,无所不知了,渐渐胸中有了沟壑。
建康城中文气昭昭,佛气日盛,近来更因南天竺名僧达摩降临的消息而振动一时。侯景出身怀朔羯人,只知道杀伐征讨,合纵连横。文道也好,佛道也罢,对此并无兴趣。只是这一日早上忽然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了。青龙阁原本是极安静的地方,都亭驿也不似别的驿馆人流往来嘈杂连连。侯景听到人声喧闹推窗向下面看去。
江南深秋,天空明净至极。青龙阁外古松掩映,远处碧水沉沉。楼阁外面黄花遍地,秋菊开得正盛。院子正中放着极大的桌子,纸笔俱备。周围尽是些束发博带、褒衣阔袖的书生学士。
这些人有的只管挥毫落纸,有的大声争论,侯景看来却只觉得闹哄哄、乱糟糟。但是有个人站在桌子前提笔书写,势不惊人却无法让人忽视。只看到他一笔大字遒劲有力,书风刚健,霸气自在其中。闹哄哄的是另外几个人。
几个白衣书生相聚处有人发宏论曰:“善人教人以仁德,治国之首要。所以兴王道,不兴霸道。王者以仁德居之,四方远夷自然来服。霸道使之,终是压服,日久必返。”说话的人一望便知是个谦谦君子,自然是儒生一流。
“言之凿凿,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如当今梁国,上者好佛道,以佛道教化下民,下民行善积德,日久一片清平。上者文采斐然,下必谈吐儒雅,不似蛮荒者不知何为礼法也。”附合的自然也是儒生。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上好礼,****莫敢不敬?”侯景对这些儒家腔调素来没有好感,他从不信仁德,更不信所谓礼治。刚要关上窗,忽然觉得这个正在说话的文雅胖书生有些面熟。胖书生根本不知道有人正注意他,似乎正沉醉其间,接着笑道,“梁承平日久,正是礼乐自天子出,所以民敬之,莫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得以依礼而守之,自然邦国安定,此长治久安之策。夫子者,生民未有,生民未有也。”
“崔季舒!”侯景脱口道。他悚然一惊,这胖书生不就是世子高澄的侍从参军崔季舒吗?既然他在此高谈阔论,那么高澄必定所在不远。侯景立刻隐身于窗后,一双凌厉的眼睛四处搜寻。
“礼乐自天子出,南梁邦国安定自此始然,请教,北朝又做何论?”侯景正搜寻,忽然一白衣少年排众而出带着一抹霸气的微笑问崔季舒。衣衫实在平常,简素致极,但面目之美令人不可移目。尤其一双绿眼睛,如同宝石般深邃幽暗。似乎只是数日不见,但侯景惊异于他微笑中的那一抹霸气,觉得直令人不敢逼视。侯景心里更加信任自己以往的判断:世子真的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北朝”崔季舒的语气期期艾艾,暗自责怪自己竟一时得意忘形。自己是北朝臣子,但因家学传承总还是儒生心思。
“北朝大魏不讲仁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崔季舒,“也不讲礼治,”高澄又扫了一眼众儒生,目中隐含的威仪竟令众人皆噤声倾听。
“那讲什么?”有大胆地从人群中抛出提问,又问道,“看你如此无礼,也不像南朝梁国人,你是何人?在此大胆论政?”
“北朝讲霸道,北朝**治,若无霸道、无法制,什么礼乐仁德,岂不都是空谈?没有威仪令四方臣服,教民仁德、制礼作乐便是自娱自乐,于社稷丝毫无益。”高澄环顾四周,他声高气足,足以震慑一方。谁都猜不透这个美少年究竟是何人。“政无人论是国家衰败之气象,在此论政有何不可?我社稷子民也,何分南北!”
侯景心里肃然,觉得这个高王未来的继位人似乎并不是他原来所认为的纨绔子弟,只知风花雪月。但他如今便霸气实足,继位后将怎么样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又岂能容得下他这手握重兵的重臣?
“子惠兄何以讲霸道,施法治?”这个满是磁性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
侯景遁声一瞧,正是刚才第一个吸引了他目光的静立书写者。他已越众而入,唇边那一抹满含自信,胸有成竹的浅笑若有若无。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家奴走到窗边,附耳在侯景耳边说了几句话,侯景这才真是悚然一惊,此刻他对外面这个人的注意已经超过了世子高澄。
外面高澄正阔声笑道,“无非武力征讨之,严刑峻法威慑之。”
黑獭不动声色又笑道,“已然内外一统,四方来服,只用严刑峻法可乎?”听不出他语气中有什么个人认知。
“治国之道便是人治之道,人尽其材便是物尽其用。黑獭兄高见?”高澄笑问。
“何为人尽其材?”黑獭抱臂笑问。
“听命于我,有才应命耳。自谓有才,孤高不下者不取。”
侯景想,高澄的意思很明白了。看来世子苛刻,侍之者先要听命于他,以其才力辅之,不可自持己见,与之分庭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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