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移入宫内苑偏僻处的朱华阁安居。外臣一概不见,只有少数宗室至亲如南阳王元宝炬等,可以探视侍疾。
内庭空寂冷落,外朝变化莫测。而此时后将军,尚书左仆射孙腾的府第在紧闭的大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堂内歌舞升平,席上肥甘厚腻。鼓瑟吹笙间座上佳宾觥筹交错。席前一舞者是孙腾府内舞姬,看年纪尚幼,眉目间依稀竟似平原公主元明月的样子。
“孙将军从哪里觅得如此舞姿绝佳者?”司马子如持觥起身至孙腾身边笑道,“舞姿如何倒在其次,难得竟与平原公主面目这般相类。”司马子如已微醺,他半是赞叹半是调笑的语调更让孙腾不好意思。
“司空戏谑,下官不敢受。”孙腾也持觥相对,他求娶过平原公主元明月的事在司马子如那里不会是秘密。“下官将此舞姬收入府中后方知其父是宗室后裔,名元泰。她也算是元泰的庶女,总不忍见她流落街头。”筹谋、刚勇兼备,弑君时尚且胆大、狠辣,此时竟又是另一番儿女心肠。
“郡公,你看这舞姬如何?若中意,便使孙将军赠于你。”高踞上座的大丞相高欢也持觥向侧坐在旁的侯景微笑道。他的语调里听不出是真是假,也看不出究竟用意何在。
孙腾和司马子如却都放下手里的酒器暗暗细听。
侯景离座正色谢道:“阿勒泰感念大丞相盛情,只是愧不敢受。阿勒泰与妻子贫贱时即为夫妻,情深意笃,绝不见弃。妻子为下官育有三子,抚育长成,辛劳日久,下官感念至深。有妻有子,是心头所最倚重者,心愿足矣,不敢多求。”
孙腾暗暗长息一声,长跪而再次坐回,不能自持地捧回酒器。
司马子如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摒退侍者,低着头自己只管舀酒。
“笑谈,笑谈。”高欢一饮而尽,他示意侯景归位。谁都知道他与妻子娄氏也是患难夫妻,不离不弃。“卿有子,我亦有子,只是我之子不似卿之子驯顺。年纪渐长,也只能由着他了。”
“我亦有子”自然指的便是世子高澄。侯景暗自查看,高欢言语之间对世子高澄满心溺爱。这样重权在握不容人拂逆的人竟对儿子如此随顺,这虽在他意料之内,但还是免不了有点惊讶。
一边的司马子如又展颜自饮,孙腾却似乎仍有心事。
“我之子怎比丞相之子?我子亦是丞相家奴。世子前程未可限量。只是”未可限量说的含糊其辞,既不至于招来高欢反感,又赞誉高澄在先。侯景看着高欢表情变化缓缓道,“世子滞留南朝日久,让人担忧。”
高欢啜饮良久,语气平和地道,“卿爱吾子之心我甚欣慰。只是此子脾气倔强、暴烈,只因一语不和便与我治气,我为父者难以谦谦就下,无人居中调停,甚难啊。”
一时无话。司马子如忽然独自大笑道,“孙将军府上的酒甚妙。”
“大丞相”侯景看了一眼司马子如,“公既与丞相以友相称,想必是居中调停的最佳人选。”
高欢也看了一眼司马子如,忽然惆怅起来。“至尊久病,我心甚忧,望万景不负主上拔擢之恩,力鼎当朝。只是阿惠居梁不归,我亦有忧。忧之不在吾子,在社稷耳。南朝早晚为我之患,万景如能赴梁一探究竟,一来调停于我父子,二来探得彼实情以遗社稷,以此报主上厚恩,则甚好。”
高欢甚少这么感情外露。侯景一言不敢发,只是谦卑静听。
孙腾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酒器。
司马子如则似乎很欣慰。
“万景,卿意如何?”高欢追问道。
第14章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侯景心里不是没有所思所想,但是高欢为人他甚为清楚。两个人都是虚与委蛇,都是欲擒故纵。既然高欢把话问到了这个份儿上,侯景索性横下心来答道:“大丞相既有所托,阿勒泰必不负所望。愿为大丞相赴梁寻找世子并探以南朝究竟。”
洛阳的夜,似乎一直暗黑如此,阴冷如此。笙歌曼舞总是过往,一切都会过去,过后总是带着伤感的安静。
车舆缓慢行进,大丞相高欢在车里闭目安坐。司马子如侧坐一边看着高欢毫无表情的面部。两个人谁都看不出刚出入歌欢宴好的燕娱之地的痕迹。原本看似半醉半醒,其实心里却无比地清醒。
“丞相”司马子如唤了一声。高欢却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侯景此人奸诈,分明早已派人入梁去寻阿惠,如今却滴水不漏。若是他真的带人去了建康,阿惠尚不知是危是安。况且,他若是背着丞相与梁帝密约,怕更对大魏不利。丞相何不再派人去”
高欢完全明白司马子如的意思,他的身子随着车舆一摇一晃,却仍然闭着眼睛,只慢吞吞道,“何须再派人,阿惠尚在建康。侯景他不敢。”最后这几个字,高欢说的字字如铁。
司马子如没有答话。听语气,大丞相对世子高澄颇为信任,在司马子如想来就是有意为世子找机会历练。侯景在宴上倒有一事说了实话。他确与妻子感情甚笃。也许他就是有意将这番意思表达给大丞相高欢听。有意让高欢认为,有他妻子与三个儿子为质,对他本人的控制也会更有把握一些。但是司马子如也深知侯景此人奸滑不可信,出入反复无常。
“我有安排。”高欢看司马子如无语,便又惜字如金地多说了一句。仅此而已。
“丞相,皇后可曾再传宫内讯息?”司马子如心里安定下来,换了一个话题。
高欢睁开眼睛。这才是目前最让他牵心的事。高欢自从听了女儿高常君的话,思虑再三,决定对皇帝元修稍稍放松些。他深知,如今大魏的朝内已经是明尊天子,实则以大丞相为尊。所以大魏好,便是高氏安。他本就表面上礼尊天子,如今既便是宫内耳目如云,对元修的动态了如指掌,也就只心知肚明,并没有做出什么反映来。毕竟国事、家事一体,皇后高常君是自己的女儿,那么皇帝元修是高常君的丈夫,也就不能完全等同外人。
“天子久病不愈,出入又只有宗室内亲近者,况久不与皇后见面,避居朱华阁,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高欢还是没说话。
车驾缓沉,一路直入大丞相府中。
天黑得愈来愈早。黄昏时椒房殿内已经四处幽暗。风不知从何处来,拂动纱幔。皇后内寝灯烛荧荧,高常君微蹙着眉坐在镜前,而若云正跪在她身前与之低语。
“平原公主久不入宫是为了避嫌疑,她”若云忽然一顿,看了看皇后高常君。终不敢隐瞒,有点滞涩地道,“她已经有了陛下血胤。”
高常君不由伸手握住了案上一把梳子,紧紧握在手里。
若云垂首不敢再言。
良久,高常君站起身来,“这事先不要提。如今陛下燕居于朱华阁,外臣不入,就是宗室也只有元宝炬、元毗等数人偶尔侍疾。”高常君已是语气舒缓、平和,像是说的事情完全与自己不相干。
若云只觉得皇后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大丞相高欢。
“去看看,元宝炬、元毗等,有没有和什么人过从甚密。”高常君吩咐了一句便向外面走去。“走吧,去朱华阁看看皇帝的病。”
宫内苑后身,园林宏大。以人工凿河为洛川,土石堆砌浮玉之山。洛川与浮玉山在园林的南北两端两两相望。洛川东西横亘穿过宫苑园林,而浮玉山便是整个宫苑乃至洛阳城的最高处。巍巍殿阁、精巧亭台,全都依山傍水而建。以山水为魂,殿宇楼榭只点缀其间。从洛阳城中向北观望,天高云低,青山之间宫殿若隐若现,如同神仙世界。
皇帝元修自从病后便迁入园内朱华阁燕居。朱华阁建于浮玉山之阳,背依山势层层而上,真如悬在山腰上。从朱华阁上眺望,面前就是洛川,整个苑囿尽收眼底。
高常君沿石阶登上半山,至朱华阁门前停下。若云跟在身后,看皇后止步,目中若有所思。
“若云,朱华阁周围护驾的天子侍从比先前增加了许多。”高常君看着紧闭的宫苑门轻声道。
“护驾的天子侍从调遣和增加都是前些时日依陛下口谕变换。”若云回头看了一眼也低声回道。
高常君没再说话,只是不由自己地伸手抚了抚心口,便准备遣人进去请旨候见。
朱华阁大门忽然间完全洞开,高常君还未及遣人叩问,此时便是一怔。居然看到皇帝元修亲自扶着平原公主元明月走出来。元明月步履沉缓,朱华阁在浮玉山上又地势陡峭,但是不管作何论,总是让高常君心里不舒服。
元修也在突然之间看到了高常君,他们久已未曾见面。元修止步而立,元明月感觉到他身子似乎微微一颤,扶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了回去。元修蹙眉无语,胸口如油泼般灼烧。
还是元明月先持礼见了皇后。
元修没说话。
“平原公主为陛下侍疾,甚是辛苦。”高常君语调和蔼,却看着元修。
元修偏转过身去以侧影相向,负手而立。
“天晚了,夜路难行,公主多有不便。”高常君转身看了看若云,吩咐道,“送公主去朱华阁附近殿内休息,不必出宫去了。”
“皇后”元明月急呼一声。心里害怕,不知该怎么婉拒,也不敢拒绝。
高常君看着元修。
沉默一刻,元修声音沉郁地道,“平原公主还是出宫去罢。”他仍然不肯看高常君一眼。
高常君也没再争辩。终于还是有人奉旨送了平原公主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侍从、宫女尽数退去,浮玉山半山的朱华阁门前只剩下元修和高常君二人。夜色浓重,山林里安静极了。久了又好像不那么安静,偶尔听得到一、两声虫鸣,似乎还听得到洛川流淌而过的声音。
元修驻足未动,还是半侧着身子不肯看高常君。
高常君从石阶下向上仰视着元修,心里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她走上几步,轻声打破了沉默,“陛下圣体安康否?”
元修转过身来,从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常君。她仰视着他,虽然他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极明白地感受到她的殷切之情。他还是硬了心肠,冷着脸问道,“孤的安康竟还这般要紧?这究竟是皇后问,还是大丞相问?”
高常君欲言又止,她知道这个时候提及父亲,或是为父亲辩白都会适得其反。
“是常君问。陛下是常君丈夫,安康与否于常君当然重要。”她语气谦柔,借以掩盖心里的无奈和牵念。
元修转身向石梁下的木门走去,那是通往朱华阁内殿的大门。“进来说吧。”
元修大步在前,高常君慢慢跟上来。
依山攀壁的石阶通向拱形石梁下的木门,进了木门仅有旋身之空余便是狭窄、陡峭的木楼梯。朱华阁建在山腰绝壁,以木柱支撑于峭壁山岩之间。木楼梯是唯一的通路。
元修面无惧色,步子稳妥。高常君则小心翼翼,稍显得有些费力。
元修的寝宫在第二层。上到第二层,连廊狭窄,仅通一人,而拦板低矮,俯身就是崖下。劲风肆虐时,仿佛整个木制的楼阁都在摇晃。高常君颇有眩晕之感。风吹得衣衫飘飘若举,脚步也轻飘起来,忙伸手去扶木柱,谁知道竟一错手没扶着,身子一歪就像栏外斜去。
高常君心中慌乱,足下一软。忽然本是走在前面的元修竟一回身伸臂拢回高常君,顺势兜了半圈将她贴在拦板对面的内殿墙上。元修微微喘息,双手扶着她的肩头,忽然咳了几声,等了良久方平定下来。他摸索着拉了高常君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你的手好冷。”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双手将高常君的手包容于自己手心内,贴在自己心口处。
高常君先惊后吓,忽然又是如此一幕,心里酸辣直起,难以自恃。背依壁上,心却无法定下来,只觉得全身无力,只有元修双手支撑着她全身方能站稳。可是觉得元修的手似乎比自己的手更冷。高常君忙抽出自己的手,颤着触上元修额头、面颊,竟然处处滚烫。
“主上我我去叫人来!”高常君似乎全身又充满了力气,便要挣脱元修下楼去。
“不!别走”元修此刻居然力大无比地又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高常君拼命挣脱,他只想把她固定在这里。喧闹之间,元修忽然低头吻下来。双唇滚热,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高常君完全定在此处。
良久,元修抬起头,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进去进去说话”他在灼烧的迷乱中看着高常君。
高常君终于点了点头。
夜已经很深了。
元明月的车驾踽踽独行。暗夜之中车行的声音听得清楚而显得沉重,但是需要靠眼睛去辨别的路却因黑暗不那么容易认出来。
“公主”
平原公主元明月似乎是睡着了,上车后倚着车壁双目紧闭。可是“息率”作响的泣涕声又恰恰证明她并没有睡着。疲q忍不住低唤了一声。
“阿姨”元明月的声音果然带着哭泣的音调,略有沙哑而低沉。
“公主别伤心,陛下是怕公主在宫里身处危境。皇后毕竟是大丞相之女,难免会对公主心有恶念。”疲q说话时很亲和温柔,仿佛整个车里都暖了,亮了。
“别宽慰我了,”元明月抬起头,拭了拭泪,“主上心里早就只有高皇后一人了。既然肯瞒我,不是怕我伤心,还是因为在意。主上心慈,念我对他痴心,又怜念我腹中骨肉,所以不肯见弃于我。他与高皇后原本势不两立,其间羁绊颇多。因缘际会到如今,也是上天注定,人力不能为之的事,我也只有顺天应命了。”
“殿下,人力未必不如天命。侍中斛斯椿功夫做足才让陛下前些日子渐渐疏远了高皇后。远了高皇后也就远了大丞相。陛下心里已经厌弃大丞相,日后必定除之,这不正是南阳王殿下等人要的结果吗?也唯有如此陛下才能真正掌天子之权柄。公主奔走牵连不也正为此事?今日殿下实在该留在宫中,这样主上惦念公主,高皇后必然没有可趁之隙。”
元明月心中感伤,一边抚了抚厚重衣服下面的小腹处,一边叹道,“没有用的事,何必去做。我就是留下又能如何?主上已经是自己管不住自己了。”沉默了一刻又道,“斛斯椿说高欢是奸佞,早晚要弑君夺位,这话他说的多了,久而久之主上已经对高欢心生嫌恶。也正因如此才疏远了高皇后。可是谁又知道主上心里的煎熬。斛斯椿此人舌灿莲花,我倒看不懂了,他又是什么人?我兄长南阳王,还有元毗等人就这么信他?主上他”
元明月语中沉重感伤,最后竟无语凝噎。对皇帝元修的忧虑和痴心不言自明。疲q也无语了。
朱华阁内帘帐低垂。元修不再浑身滚烫,身体疲倦极了,但因病势减弱,身体也轻松极了。高常君倚在他怀中沉沉入睡。
“主上”高常君梦中呓语,“大丞相是我父亲,主上是我丈夫谁都不能辜负。”
元修低头注视高常君许久,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在她醒着的时候他没有这样做过。事到如今,他心里其实是排斥与她亲近的,可是偏偏只要见到她就身不由己。
“觉得为难是吗?”元修独自叹息,“孤比你更为难。”江山风雨飘摇;庙堂之上人心四分五裂,皇权旁落;后宫中恩情缠绵纠葛,犹如乱麻他声音渐渐低沉,最后直至无语。
天要亮了,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