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邮芰朔蚓暮靡狻
高澄半含着笑站在那里看着阿娈扶着元仲华走到月光身边。
“妹妹。”元仲华开口还是略带着童音,声音好清亮,怎么都不像个已经长成的女郎。她抿着唇,唇角微荡,有半隐半含的笑意,又好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欣喜的样子。说着她已经向月光伸过来她的手。
月光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元仲华的手握在一起。她的手是热的,而元仲华的手微微有些冷,一触之下真正是肤腻如脂。“长嫂。”月光也发自内心地唤了一声,把元仲华的手又握了一握。她心里是喜欢元仲华的,这是一种第一眼的感觉。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这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世子妃,在那个顽劣到极点、听说又极好美色的世子心里,这么格外不同。她忽然发现,他的心不是那么轻易会打开的。
月光身后,远远隐身在竹林中的二公子高洋也看到了元仲华,他慢慢走出来。其实他已经在那里许久了。原本他是不想现在现身的,只是他没想到世子妃元仲华忽然来了,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高澄看到弟弟走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元仲华身边,抚了抚元仲华的手臂道,“阿母在里面等着呢,先进去吧。”说着看了一眼阿娈。
阿娈这才看到二公子高洋。
元仲华放开了月光,笑道,“妹妹,日后你只当我是阿姊吧。”说完看也不看一眼高澄,被阿娈扶着进去了。
高洋已经走到近前,看着元仲华的背影。
月光猛然才发现夫君已经来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唤道,“夫君。”她什么都没说,也不能说,她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刚刚发现心里的滋味是无比的苦涩。
高洋浑然不知地看着她,月光已经是发乱钗斜,甚至衣衫不整。高洋眼里好像染上了一层说不尽的笑意,在这笑意背后藏着什么只属于他和月光的秘密一般。打量着月光笑道,“早上我戴上去的步摇呢?是不是掉了?”
高澄一言不发,与己无关似地打量着远处那片竹林。
月光下意识地抚了抚发髻,面颊红了,不太自然地看了一眼高洋,“夫君,我该去拜见阿母了。”说着便向庭院中走去。
高洋看着她的背影,唇边还满是笑意。直到看不见月光的影子,收回目光时好像才刚刚看到稍远处的兄长,难得地笑道,“大兄?怎么站在这儿?”
高澄慢慢走过来,他没说话,看着高洋,然后探入怀中,取出那只金步摇看也不看将它递还给弟弟。
高洋好像完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怔才接了步摇,又看看高澄,笑道,“原来是大兄拾到了。”
高澄笑道,“美人都是你的了,步摇自然也是你的。”
高洋爽快地接了步摇笑道,“大兄真爱开玩笑。”说完便向庭院中走去。
择定了吉日,大魏军队终于向西而发了。谁也不知道前面会是怎么样的结果,不知何日何月再踏上归程。也许有的人会回来,也许有的人将永不再归。但不管结果怎么样,值得放手一试的事就必须要去做。哪怕是错的,哪怕因此而铸成大错,也可能胜负早就注定。
娄妃看着儿子在冬日里只穿着单薄的袴褶,外面一件护心的两裆铠,束发而未带兜鍪,将要上车而去,心里忽然止不住地心酸。儿子自己是浑然不觉一般,对着她时面上微笑。也许他心里明白许多,只是他不愿意对她讲。
“阿惠。”娄妃排开众人,此时此刻她眼里再也没有别人了。只是娄妃甚是明白,眼目众多,她若是忧思过重,思量过深,既分了儿子的心又不能为儿子立威。她只是淡淡笑道,“儿若归来时便后继有人了。”
娄妃的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但是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太多了,这话的意思也太深了。也只有娄夫人才能仅仅用这么短短一句话就通统点到,又寄托了这么多的心思。
高澄听了好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看着娄妃说了一句,“母亲放心。”
娄妃表面上是在告诉儿子,他的嫡妃冯翊公主元仲华在他归来时会为他生育嫡子。实际上是让儿子在心里有牵挂,有期望。她描绘的何曾不是儿子得胜而归时天伦之乐的美景。也是因为她确认,儿子不久就会归来,这个得胜不会太久的,因为世子妃元仲华的生育之期只有数月之遥。
高洋在母亲身边并不很远的地方,看到这一幕默默转身离去。此时此刻他尽管可以黯然,不会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同样是儿子,哪里有道理可言?母亲心里最看重的人还是长兄。对长兄的期望不是对他的期望,对长兄的关注不是对他的关注,对他的要求也不是对长兄的要求。
他心里是矛盾的。长兄以家国之重相托,分明是看重他的。可是他居然调戏他的新妇,显然又是完全视他如无物的。长兄着力培植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又明白是看轻他的,在长兄心里自己是少主他只是以后的家奴。高洋心里纠结得如同一团乱麻。他可以快刀斩乱麻让父亲刮目相看,可是这也没有用,父亲从来就没有动摇过废弃长兄改立他为世子的心思。他心里的这一团乱麻是无论如何都理不清的,以至于让他几乎要纠结到疯癫的程度。
“太原公。”忽然嘈杂中传来一声呼唤。
高洋猛然一颤,回头一看,是杨愔。
“太原公何以早早离去?应当随着王妃送大将军踏上征程,然后护送王妃回府第。”杨愔追随上来和高洋并行一边劝道。
“那又如何?母亲眼里只有大兄,我在与不在有何不同?”高洋一边走一边看也不看杨愔,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赌气的味道。也只有在杨愔面前他才会略微露出本色。
“太原公错矣。”杨愔竟不顾体统地一把扯住了高洋的衣袖放低声音道,“王妃眼里只有大将军是应当的,不仅王妃,太原公眼里也要如此,太原公眼里、心里也只有大将军才对。太原公不是对大将军尽心尽力,是对高氏少主尽心尽力,对大魏社稷尽心尽力。王妃看不到不要紧,但是别人一定会看到。如此一来太原公才能日渐突显,无可取代。若是一平而顺,太原公将来是辅国之重;难保不会有非常之变”杨愔顿住了没往下说。
高洋瞪着杨愔。他没说话,但是杨愔的话却深深地击中了他的心。
“太原公如此对大将军,以后别人也这样对太原公。”杨愔看着高洋。
“汝怎么对大兄,又如何对我?”高洋恨恨道。他心中的恨就是从来事事都是长兄在先,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拂掉长兄的影子来对他。
“下官只知道如何对高氏少主。”杨愔想都不想,一点都没有犹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人声远去,漳河边只有一乘牛车、二三仆从。远离了嘈杂,如果不是因为高澄甲胄在身,元仲华几乎要错觉这牛车究竟会去往何处?不知怎么,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定感。
高澄坐在车中一直看着在他对面而坐的元仲华。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竟然也会有这种牵挂的感觉。从前说抛开便抛开,从来没有过为一个人这么牵挂。
牛车在原本就缓慢的行进节奏中更慢了,最后完全停下来。安静得好像能听得到漳河流水的声音。高澄的身子微微一动,元仲华抬头看他起身,以为他要下车而去,脱口急呼,“夫君!”
高澄其实不是下车,他移到元仲华身边重新坐下。忽然想起来她年幼时,因为他管教严厉,她还曾经说过让他去建康别再回来了。当时年幼,现在已经长成,高澄恍然发现:就算他从前从来没有认真把她放在过心上,但其实她早已经长在他心里了。这是一种在乎,不是别的,就是在乎。
元仲华侧过身子看着夫君,双目满是泪,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泣。垂在襟前的发丝如流苏一般散落在雪白的狐裘上格外黑白分明。高澄忍不住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微笑道,“殿下不必多虑,下官去去就归。”他距离她那么近,她可以完全感受得到他的气息,但又觉得他距离她那么远,她从来就没有真实地抓到过他。
“不许你再见她。”元仲华忽然嗔道,同时满眼的泪都纷纷滚落。
高澄忍不住笑了,他还从未见过她真的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下官心里没有‘妹妹’,只有‘阿姊’”他实在忍不住又笑起来,好像这实在是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一样。
元仲华脸红了,又急又嗔地伸手来捂他的口,不许他再说,还是小女孩的样子。
高澄早已经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元仲华被他握住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心跳如鼓,微喘着。高澄也止了笑,握着她的手,喉头一动,贴上来,两个人几乎口鼻相贴,但是都极力克制着自己。
过了好久,高澄低语道,“殿下是下官妻子,下官决不同高仲密一般抛弃妻子。”
元仲华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又过了好久。
高澄松开了元仲华的手,转身下车而去了。
一眼看到漳河边,陈元康也身着甲胄策马而至,他身后跟着一队军士,还有高澄的坐骑。高澄止步而立,陈元康很快便到了他近前,下马拜见。“世子,臣愿追随世子出征。”
“长猷兄,你不用跟我,不如守在邺城。”高澄看了一眼他身后。
陈元康将手中马鞭奉上,“世子,西征路途迢迢,又不知何日而返”他话未说完就被高澄以噤声的手势打断了。高澄回头看了看身后元仲华的牛车。元仲华并没有下车。
陈元康将声音放得更低,“邺城有孙仆射,还有季伦,毕竟大丞相还在。西征之事未可知,臣愿以性命报少主之恩,换大将军平安归来。”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高澄知道陈元康是谨慎有度的人,便只笑道,“也好。长猷兄,你便随我同去。”
漳河边,高澄飞身上马,极娴熟地打马扬鞭,不一刻便绝尘而去,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第154章 :传军报夜惊丞相府()
蒲坂,舜之都,天下之中。西有长安,东有洛阳,北有晋阳,是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的战略要地。尤其在东、西之战中,蒲坂是扼天下之喉的必争之地。不管是哪一方,只要想在对方的地盘上长驱直入、无后顾之忧,就必得要争蒲坂。蒲津关渡口就是这个战略要地的重中之重。
这个重要的战略位置目前是属于尚自诩为大魏正统的东魏,而他们口中的“西贼”当然也明白这是对他们不利的。同样,定都于长安的西魏也自诩为大魏正统,而呼东面者为“东贼。”
渤海王大丞相高欢和世子、大将军高澄早就知道东西之间必有大战,因此对蒲坂这个异常重要的地方早就遣重兵守之,以争控制权,并且防备着西魏。当然,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眼光独到,在蒲坂西岸死守不放,以为将来进攻退守之计。
黄河东岸的蒲坂城与西魏都城长安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三百里而已。东魏大军扑天盖地而来,声势浩大,似乎就怕西岸的“西贼”们不知道。喊叫声连天,烟尘四起,隔河相望的西魏军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事实就是在这个饥馑难当的寒冬,“东贼”们要趁势来攻城掠地了。
聚拢了的西岸魏军们隔河遥望对面的情境,其实这个直线距离并不远。很快,西魏军们在惊惧之中就看到了东升的旭日中一个仿佛金甲天神的年轻将军被其他几位将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到了对岸。
这个年轻的将军身着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头戴兜鍪,仪容之美仅所罕见。西岸的魏军只看到他和身边几位将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有人进上一张大弓和箭壶。将军接了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却把那只箭递给了身边的人。
将军几次拉开弓弦试了试。当他接过又递还的箭,立刻搭在弓弦上,毫不犹豫地拉开弓弦,在所有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动作干净利索地一气呵成,迅速地把箭射向了西岸。
长箭呼啸而来,几乎没有受到风力的太大影响,可见射出这一箭时力道之大。它穿越了黄河,准确而坚定地飞到了对岸,也可见这位将军确实臂力过人。当西岸的魏军捡到这支箭的时候发现,原来上面缠着一封帛书。
这封帛书措辞激昂,直指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托名“魏相”,其实为“魏贼”,以一人之身裂天下、分社稷,弑杀先帝元修,胁南阳王元宝炬篡位自立,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而这封帛书的落款是大魏并州刺史、京畿大都督、中书监、吏部尚书、大将军高澄。
西岸魏军哄然而乱,原来这个美到让人目瞪口呆的年轻将军就是东魏的辅政大将军、渤海王世子高澄。他既然已经亲率大军扼守蒲津关,看来真的是要从此渡河而直驱都城长安了。西魏军中立刻人心惶惶。而那一边的东魏军却全然不理西岸的混乱,开始有模有样地扎好营塞,准备着要开始造渡河的浮桥。双方之间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东魏军已经在黄河东岸扎好了营,而往西数百里之外的西魏都城长安却还浑然不觉战事已近。目前整个关中都在惊恐和虚弱之中自顾不暇,这个衣食不周的寒冬对长安来说是个极为严峻的考验。
北风强劲,肆意蹂躏着整个长安。大丞相府的后园中手捧着青瓷托盘的云姜被风吹得几乎难以把握方向,好不容易才逆风走到书斋门口。云姜心里甚感安慰,幸好刚才在劲风中能把持住自己,没有将手里的器具失手跌落。这是她费了心为郎主调制的红枣粟米粥。
大丞相这些日子少眠少食,因为整个关中的民不聊生而恪待自己。食少而粗粝,眠浅而神不能安。云姜听夫人、长公主元玉英的侍女南乔说,连夫人也是一样。整个大丞相府里恐怕只有那个柔然世子秃突佳还能吃得好睡得好。
云姜轻轻推门而入,想着南乔必定也把她烹制好的红枣粟米粥给夫人送去了吧?她又轻轻关上门,书斋里很温暖,也很安静。云姜一眼就看到郎主、大丞相宇文泰正手捧着不知是何表、议极为专注地用心研读。她知道如今天降灾祸,国之大难,千钧重担都压在郎主身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郎主,多少事要他去平衡、裁夺。
云姜捧着托盘轻轻走过来,书斋里没有别人。机要重地,寻常奴婢不能擅入。记得郎主从前英气勃勃的样子,那时候总会在他唇角看到那种若有若无、成竹在胸的微笑。现在的郎主更多时候沉默寡言,此时灯光下微微低头下去的宇文泰,在云姜眼里只看到那副总是难以舒解的眉头。
宇文泰脑子里想的都是呈报上来的灾情,以及行台左丞苏绰等人日日按察之后又酌情议定的方略。从春天颗粒无收,到冬日严寒渐近,饥馑只是大灾的开始,情势只能是越来越窘迫。随之而来的是人心惶惶、国力衰弱,剩下的事成败可能就在一夕之间。这个时候的长安风雨飘摇,经不起多一点的打击。大魏的未来也同样在这个时候变得琢磨不定起来。
云姜走到宇文泰身侧,跪下来轻轻把托盘放下,然后稍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安静地跪坐下来看着郎主。她忽然发现郎主一只手抚着上腹部,明显是不太舒服的样子。云姜一眼就看出来是脾胃不调所致,想起来郎主这些日子吃得少、睡得少,又日夜操劳,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