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上执事店夥对程乃恭极为恭敬问候,程乃恭佯装着满面笑容快步向内进间走去。
一间不算大的卧室陈设虽简,却铁尘不染,窗外是一小天井,临窗一张黑漆方桌坐着一个花白猬须,狮面豹睛短装老者,一杯在手,四色小菜,正独酌浅饮,目光凝视窗外若有所思。
程乃恭闪身而入,唤道:“匡老!”随手合上房门,坐了下来。
匡姓老者一见程乃恭,立郎放下酒杯问道:“得手了未?”
程乃恭呆得一呆,道:“他们两人回来了么?”
“没有!”
“这真有点邪门。”程乃恭面色微变道:“程某前往徐府向展飞虹再度致谢,徐三泰命人去花轩请展飞虹前厅晤面,照算他们两人在展飞虹未到达前厅时立即狙袭出手,怎知展飞虹非但来得很快,而且亦未提及遭受狙袭之事!”
“他们两人你可曾亲目睹潜入徐府後园了么?”
“怎么不见,而后程某再到门前求见。”
匡姓老者略一沉吟道:“稍安勿燥,徐三泰宅院广深,也许两人潜伏之处未必就是展飞虹必经之路。”
程乃恭想想也对,点点头道:“那只有等候,想他们武功极高,就是被擒也无法问出口供。”
匡姓老者微喟了声,道:“不论如何,展飞虹于你总有救命之恩,你何忍下此毒手!”
程乃恭苦笑了笑道:“程某岂能不知感恩图报,只是身不由主,奉命而为,迄至如今,程某仅闻某声,不见其人,仅凭信物,而且每次都换了不同之人。”
“这主意委实狠毒,人死在徐三泰府中,徐三泰必邀同道找出真凶,琼花崖一真师太也必一怒下山,星星之火燎原,可以预见江湖之内掀起血腥浩劫!”
程乃恭不禁一怔,说道:“匡老似不同意程某的作法?”
短装老者嘿嘿乾笑道:“谁叫老朽曾经受你程副总镖头救命宏恩,更亲口允诺替你做三件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老知道就好。”程乃恭凄然一笑道:“旁人眼中,均认为程某甘作清廷鹰犬,其实非是,程某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忽地面色一变,道:“不好,恐两人均遭了毒手!”
匡姓老者面色沉凝,颔首道:“你料得不错,唉,徐三泰府内恐另有能人。”
程乃恭咬了咬牙,冷笑道:“一不做,二不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附耳密语良久。
匡姓老者面色频变,一言不发,待程乃恭言毕,才徐徐答道:“程副总镖头真要这样做么?万一失手又该如何?”
程乃恭面色一变,冷笑道:“不许失手,匡老应知后果如何?”
“老朽怎么不知。”匡姓老者面色肃穆沉凝答道:“程副总镖头方才来时是否有人跟踪老朽不知,老朽决定你离去后立即起程,至於何时才能办成,老朽并无把握说出期限。”
程乃恭似欲说什么,但欲言又上,缓后立起道:“黄昏日落时分程某还要再来。”启开房门走出,招呼柜上替他准备总数壹万两文银庄票二十张,然後步离宝祥兴钱庄消失在熙来攘往人群中……。 匡姓老者在房内自饮自酌,刹那间,壶中点滴无存,菜肴席卷云扫而尽,长身立起,穿窗掠上屋面疾闪不见。
口 口 口
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室中突然亮起了一星火光,点燃了钩挂在壁上一盏油灯。
灯焰微弱,室内景物隐钩,只见这间石室内并无一物,地上躺着一黑衫人昏睡不醒。
那点燃油灯的也是一个黑布罩住头面,玄衣短装汉子,眼孔内逼射炯炯逼泛慑人寒芒。
“朋友,醒醒。”蒙面人伸掌拍开黑衫人穴道。
黑衫人睁眼醒来,只觉虚弱异常一阵头晕眼黑,须臾始感好些,勉强坐起,道:“请问尊驾此是何处?”
“牢房,但不是官府牢房!”
“在下何故被囚?”
“朋友心内明的,只须说出奉何人指使狙杀展飞虹,若句句实在,决不损及朋友毫发释之离去。”
“无可奉告!”
“朋友最好放明白点,此时此地即使朋友有意自绝也办不到,兄弟也无意在朋友身上用刑,朋友何必代人受过,兄弟就在石室外一唤即来。”言毕立即走出石室,合上铁栅落锁。
黑衫人神色木然,想起自己逃出徐三泰厅内,在宝祥兴钱庄门前突头昏眼黑不省人事。
他喃喃自语道:“此处莫非就是徐三泰家中?或是金狮镖局?哼,别想在自己口中套出一个字!”
此人虽是视死如归,预置在齿缝内毒药发觉已无,两臂酸软无力,连揑死一个蚂蚁的能耐都没有,何况自绝。
再发觉双腿已然瘫痪,无法动弹,不禁脸色大变,猛感腹中饥如雷鸣,摇首长长叹了一口气。
蓦地,铁栅外闪出耀眼的灯光,接着搬动桌椅及放置於盘碗盏之声,阵阵酒肉芳香朴鼻袭来,这更使黑衫人馋涎欲滴。
在室外响起数人对话语声。
方才进入石室内蒙面汉子亦有他的语声,只听得一人宏笑道:“兄弟们,今晚酒菜丰盛,咱们来个不醉无归!”
“好哇!小弟特吩咐厨下做了一只叫化鸡,烧乳猪,佐料与众不同,稍时便会送来!”
“难怪东主称你老饕又好酒贪杯,醉酒醺醺回到家下嫂子不是打就是骂还是改不了。”
“也难怪吴贤弟十天半月难得回一次家!”
相与大笑不绝。
酒食中只听一人道:“兄弟,此人究竟如何发落,昏睡在石室中已三天三夜了?”
“谁知道呢!”那蒙面汉子答道:“东主宅心仁厚,不加刑辱,随他吐实不吐实,反正这人为虎作伥,百死莫蔽其辜,小弟方才一片好意,劝他吐实,东主或可释之离去,总比他囚在石室内不生不死来得好些。”
黑衫人不禁一怔道:“我已在此三天三夜了么?自己如何吐实,只奉命行事而已完成使命后拿信物去宝祥兴钱庄兑换五千两纹银庄票。”情不自禁缓缓伸手入怀探悉,只觉空无一物,由不
得面色大变,咬了咬牙,呼唤道:“在下愿意说了!”
室外喧笑之声突然寂灭,接着开锁启门。
黑衫人察见一条人影进入,仍是黑衫蒙面,道:“在下万典,另一同伴名唤伍成……。”
“原来是鲁东双煞!”
万典道:“在下与伍成一月前突有一黑衣蒙面人登门求见,与尊驾装束一模一样,手持师门信物令我等赶来南昌府听信待命,尊驾当知我辈江湖人物规矩认物不认人……。”
“这个兄弟知道!”
“昨晚在客栈黑衣蒙面人又手持信物命我两潜入徐三泰家中狙杀辣手罗刹展飞虹,事后去宝祥兴钱庄各领取五千两庄票。”
“黑衣蒙面是同一人么?”
“不是,伍成不幸遭绝毒飞针反噬身亡,在下猛萌逃念,逃离徐宅赶向钱庄以信物换取庄票,不料……。”
“万老师不要说下去了,故而教东主说你们鲁东双煞不过是两名小卒而已,问不问都无关紧要,这样吧!万老师暂委屈片刻,待兄弟禀明东主是否释放还不一定,不过万老师至少不会死。”言毕虚空在万典身上点了一指快步转身离开石室而去。
口 口 口
万山迂廻,峰峦起伏,山道上现出一条迅快矫捷的老者身影。
这条山道可至九江口,较官塘大道可省却两百里途程,但需攀山越岭险境崎岖,又过于冷僻,故行人视为畏途。
山径弯道处一株古樟树下隐约可见一座长亭,这老者跨入亭内不禁惊噫出声。
靠壁长条石板上竟睡了一个黑衫汉子,睡得很浓,鼻息呼呼。
老者正是在宝祥兴钱庄内与风雷镇八方程乃恭晤面的匡姓老者,忖道:“莫非我匡残眼花了不成,万典兄会睡在此处?其中定有蹊跷!”
匡残身受程乃恭所指使,而伍成万典鲁东双煞却是奉匡残之命狙杀展飞虹,鲁东双煞不认得匡残,但匡残却认识鲁东双煞。
鲁东双煞乃江湖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武功算得上一流好手,怎会熟睡在此亭内,匡残进入竟无所觉,此大悻常理,分明其中必有缘故。
匡残也不叫醒万典,迳望对过石板凳上坐下,取出插在胁下一支铜嘴旱烟管,装上烟丝,敲燃火石点吸,叭叽叭叽喷出一口口的烟雾。
约莫盏茶时分,只见万典动了动身子,两臂望上缓缓欠伸,双眼未睁,自言自语道:“好累!”
万典慢慢睁开双目,仰视亭顶,只当自己尚囚在石牢中,猛感体内血气渐已畅通,不禁大喜过望,翻身坐了起来,一眼瞥见对面坐了一个花白猬须,狮面豹睛老叟,手托旱烟管目光烱烱逼视着自已不由脸色一变。
匡残咧了咧嘴淡淡一笑道:“鲁东双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为何落了单?”
万典闻言更是一惊,瞧出匡残也是武林人物、功力似高深不测,道:“老丈为何识得在下?”
匡残呵呵大笑道:“双煞横行鲁东,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要问么?”说着面色一沉,接
道:“万老弟,你尚未答覆老朽之言!”
万典乍睹匡残之下,还以为自已是匡残救出石室,继知非是,但自已何以来到此处甚感茫然,不禁踌躇未答。
匡残突面现惊诧之色道:“万老弟的武功似为人制住穴道,照鲁东双煞习性,老朽如此问话,恐毒手猝发不死即伤。”
万典忽离坐扑出,拾指箕张微钩,身化飞鹰攫兔,凌厉迅猛抓向匡残双肩穴道。
匡残似视若无睹,仍端坐不劲,待万典拾指锐厉劲堪堪触及眉头,上身迅疾一侧,铜嘴烟管疾点而出。
万典只觉两臂肘骨被千斤重鎚敲击,痛微心脾,不禁张嘴狂噑出声,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望墙上急掠了去。
匡残左掌迅疾若电一抓一送,将万典送向原坐处跌下。
不言而知万典摔得着实不轻,咧嘴滋牙,哼哼不绝。
匡残好像无事一般,仍叭叽叭叽吸了一口烟,笑道:“其实我老人家是多此一问,你们两个奉命去狙杀展飞虹,不幸失手一死一逃是么?”
万典闻言不禁脸色惨变,大惊道:“老丈是如何知道的?”
匡残冷冷答道:“老朽当然知道,你我均是一条线上的人,要知失手败逃处刑之惨非你所能禁受,何况尚殃及家小亲朋无辜。”
万典机伶伶打一寒颤道:“你老是……。”
“不用多问?”匡残摇手道:“万老弟,你将失手经过情形详细告知老朽,不许隐瞒丝毫,
老朽或能指点你一条生路!”
万典震惊匡残武功精湛,更凛明处刑之惨,逐苦笑一声敍出详情。
只见匡残面色频频变异,暗暗心惊,忖道:“恐怕江湖之内即将剧变,血流成渠,积尸如山,不论黑白邪正,都是我炎黄汉胄,何忍眼见生灵涂炭,精英丧折险尽,可惜老朽势单力薄,无可奈何!”遂望了万典一眼,道:“万老弟是说安然逃出徐三泰宅中,不料抵达宝祥兴钱庄前突遭人暗算被擒,之后又被糊理糊涂送至此处。”
“正是!”
匡残不禁心神猛凛,忖道:“看来自己行踪亦为对方采悉,预知老朽所择途径,赶先一步将万典留置亭内……。”他不敢望下想下去,面色突变,低喝道:“老朽瞧瞧外面是否有人潜伏窥听。”身形疾闪出亭。
片刻返身入亭万典道:“你老有无发现!”
匡残低声附耳密语道:“万老弟知道么?……。”突伸指点在万典死穴上,伸臂扶起万典尸体窜出亭外掠向绵密森翳丛林中放下,自言自语道:“非是老朽心辣手黑,实则免你殃及无辜,何况你们鲁东双煞作恶多端,心狠手辣,此老朽当年过之无不及,死不为过!”
双掌连抓带挥,草土飞扬,片刻之间挖成土坑,将万典尸体放下掩埋。
蓦地,身後远处传来险恻恻冷笑道:“委实手辣心黑,杀人灭迹!”
匡残疾地旋身右掌一挥而去。
劲风如潮,力逾千钧,一株大树咔喳大响中断,上半截飞出两三丈远堕下,枝叶溅飞,尘土弥漫。
匡残凝目望去,只见断株之後冉冉现出一个身高八尺,穿着一袭镶黑土黄长衫,瘦削长脸,苍白无髭中年之士。
这人双目开合之间,精芒如电,寒森冰冷,慑人心魄。
“是他!”匡残心神猛震,暗道:“姜翰林还活在人世,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三十年前姜翰林凶残狠毒,恶名久着,黑白两道无不侧目,匪号九尾蝎子武功超绝。
姜翰林注视匡残良久,才桀桀狞笑道:“你不是魏九公么?岁月不饶,你也老了,老夫几乎认不出你就是当年的魏九公。”
其实姜翰林已年逾七旬,只是有的人不容易出老,头发更乌漆黑亮,不见半根银白。
“不错,老朽正是魏九公!”
“好!”姜翰林目蕴杀机,沉声道:“二十年前你我那旧帐也该清偿了!”
匡残哈哈大笑道:“人不死,债不烂,老朽无不接着!”将烟捍插在胁下。
姜翰林与匡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出手,只见两条人影纵跃腾挪如飞,掌影漫天,生死猛转。
只听姜翰林阴恻恻笑道:“魏九公你死定了。”
但见匡残踉跄跌出两步,目露怨毒之色,厉声道:“姜翰林,你还是一如往昔的卑鄙!”
姜翰林道:“姜某找你不是一天,深知你将姜某武功及暗器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殃不知姜某已练成蝎尾针,能伤人於无形,置炁护体也无用,姜某今天不要你痛快死去,使你受尽折磨才可消除姜某心头之恨!”
匡残暗暗叹息一声,身受三支蝎尾针,均徧向要害重穴相距分毫,虽及时封闭穴道,却再不
能施展武功。
须知兵家致胜之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匡残虽有一身上乘武功,囊中也有不少狠辣暗器,但一切均归之於无用。
姜翰林身法快极,一晃落在匡残身前,伸手掀下匡残下颚,冷笑道:“首先要叫你呼救无门!”
匡残目中射出怨毒火焰,忖道:“也是自己昔年作恶多端之报,近年虽欲悔悟向善,但陷溺已深,无法自拔。”
姜翰林五指缓慢伸出,卸下双肩笋骨、右脚飞踢匡残双腿穴道。
轰嗵一声,匡残跌在於地。
姜翰林两指飞点了九处阴穴。
匡残只觉飞麻袭体,宛如万蚁噬身,这滋味比死都难过些,张口呵呵怪叫出声,涕泪涌溢,全身战颤不己。
姜翰林目注匡残,嘴角泛出狠毒得意阴笑。蓦地,姜翰林神色大变,只觉双足疾麻无法动弹,身后忽转出一个丰神潇洒的儒衫少年。
少年右手摸了摸肩头剑柄,摇首微笑道:“在下不愿杀你,因为你也是中了在下的暗算,杀之不武。”
姜翰林暗暗冷笑道:“老夫双手可以杀你。”意随念动,两臂疾伸。
那知才一伸出,真力全泄,双臂倏地垂落,姜翰林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微笑不答一转身解开匡残穴道,接上笋骨,道:“匡老,其实若凭真实武功,姜翰林定
然败在匡老双掌之下。”
匡残一跃而起,打量了少年一眼,猛地忆起程乃恭,言说过这位少年姓名,一身武学似高深莫测,抱拳相谢道:“少侠是否就是简……”
这少年正是简松逸,忙制止匡残说下去,朗声道:“匡老知道就好,无须宣於口齿,希望今后匡老请勿提及今日之事片言只字。”说者已自转过身去,冷笑道:“姜翰林,在下决不会杀一个并无战搏能力之人,但你委实该死,饶你不得,这样吧,在下为你解开被制穴道,倘你胜得了在下,便可饶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