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啊。”
那侍女一惊,霍然回头,床上的被褥已经掀开,有人将朱光扶起,那人冷冷地睡在冷月光里,脸向着她,嘴半张,眼瞪直,死不瞑目,脸上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肌肉僵化扭曲之后,化为一种怪诞的神情,像是哭泣,又像是在恶毒的讥笑。
月光里,那人冷冷地笑着……
侍女发出一声失魂夺魄的尖叫,一滩泥般地软在了地上。
时间倒回到半个时辰前,侍女寒蕊,刚刚出了姜府往公主府去的那个时辰。
姜府后院姜云泽的闺房里,有人未睡,幽幽灯火下托腮沉思。
灯光映着她云鬓花钿,夜深,她未卸妆。
似乎在沉思,似乎又在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几个亲信侍女,大气不敢出地伺候在一边。
她忽然问:“寒蕊出去多久了?”
“回郡主,一刻钟。”
“可顺利?”
“对府没有动静,应当顺利。”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柳杏林可曾出府?”
“自跨进公主府后,就未曾出府。”
“今日我让人找的那个重病患者去医馆求医,他也未出?”
“是的,医馆来人去公主府报知柳杏林,柳大夫说这边病人还未脱离危险,让那边等等。”
“当时柳大夫气色神情如何?”
侍女犹疑了一下,道:“似乎……精神不振。”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那侍女小心翼翼道:“郡主,您放心,寒蕊是受过您大恩的,就算那边这次是计,就算她真中了计,也断不会牵连到郡主您身上……”
“寒蕊出现在那里,不牵连,也是牵连。”姜云泽淡淡道。随即起身,道:“给我更衣。”
“这么晚了,小姐您要去哪里?”
姜云泽听着隔壁府中没有动静的动静,唇角浮现一丝淡而冷的笑意。
“我去……翻盘。”
公主府这边全盘陷阱等人自投罗网,姜府那边,西北角一个小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乘四人软轿,悄悄抬出了门,没入夜色中。
一刻钟后,距离两府不远的燕京府,鸣冤鼓被人重重敲响!
“姜左相府明映郡主,为侍女诬告他人事,特来鸣冤告诉!”
夜色里鼓声沉雄,声声传入重重府衙深处,惊得打瞌睡的衙役急忙冲出门查看,便见几位侍女泪流满面,扶着一个戴帷幕的女子,那女子正艰难地手持鼓槌,使出全身力气敲鼓,她身姿纤细,轻弱似可被风卷去,宽大的深紫衣袖卷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而细瘦,让人担心那鼓槌过重,会将这娇女伤折。
衙役不敢怠慢,赶紧将姜郡主请入府衙,连夜请来燕京府丞,自然不能让千金之女过堂,忙将姜郡主请入内堂。
这边刚请入内堂没多久,还不知道郡主在内室里和府丞告了什么,那边鸣冤鼓,再次被重重敲响!
“正仪公主向正仪,为姜左相府明映郡主指使侍女杀人并诬告事,特来鸣冤告诉!”
一夜之内,两位帝京天之娇女亲来鸣冤击鼓,燕京府头都大了,只好再大开正门迎接向正仪,向正仪大步而入,手中拎着被卸了下巴的寒蕊,往地上一掼,冷声道:“府丞大人!昨夜这侍女指控我和君珂合伙谋杀朱光,你当时在场是不?实则是这侍女,杀朱光在前,试图灭口于后!今夜她潜入我府中,意图将朱光灭口,被我抓个正着!人证俱在,无可辩驳!府丞大人,麻烦你立即点起衙役,前往左相府,将那纵使恶婢杀人还意图栽赃的女人,捉拿归案!”
向正仪自认为这番话言简意赅,人证俱全,没有什么好再啰嗦的,谁知对面府丞大人张口结舌半晌,吃吃道:“公主……怕是有误会吧……”
“嗯?”向正仪眉一竖,拎起手中寒蕊,“这个女人出现在我府中,再次下手害朱光,此事朱家、睿郡王、柳大夫、我府中人都亲眼所见,人证都带来了,难道你质疑我在作假?”
“不敢不敢,此女有罪是必然的……”府丞连连点头,“不过……”
“那就速速点人去捉拿姜云泽!寒蕊不过一个侍女,和我等无冤无仇,没有主子指使,怎么能有如此毒计!”
“公主你误会了吧?说姜郡主指使?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她能是谁?”向正仪不耐烦地将府丞一推,“哎呀别啰嗦了,等下我自然让这女人给你证据!现在速速去传姜云泽。别给她跑了!”
“这……”
“不劳公主担心,我已经在这里了。”
蓦然一声带笑回答,惊得众人抬头,随即便见内室帘子一掀,一个戴着珍珠帷幕的紫衣少女,缓步出来。
向正仪呆了一呆,她认得姜云泽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先一步到了府衙,一边想姜府已经被围她怎么出来的?一边冷笑道:“你在?好极!许是做贼心虚,自己先来认罪了?”
姜云泽笑而不语,施施然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向正仪看她还是那副高贵冷艳做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而戟指,“府丞大人,你要包庇罪人吗?为什么还待她如上宾?”
“公主。”魏府丞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抹汗,“这个……因为……”
“因为我不是罪人,我是证人。”姜云泽缓缓整了整衣袖,姿态自如,珍珠帷幕光影动荡,她的眼神却凝定森冷,“方才,我已经向燕京府击鼓鸣冤,首告我的侍女寒蕊,受人指使,丧心病狂,杀害朱光公子!”
“!”
一室震惊至无声里,姜云泽嘴角不为人知地一撇,继续淡淡道:“再告有人居心叵测,买通我的侍女,试图构陷于我,妄图以一出‘被冤’假戏,博人同情,并除去对手!”
“!”
正文 第七十章 反击
一句“再告”,惊得人人一颤,向正仪怔了一怔,回过味来,勃然大怒,“你在说谁?”
“公主觉得像谁呢?”姜云泽语声带笑,“公主无需太过愤激,说到底,您也是古道热肠,才容易被人所趁。”
“你在说君珂买通你的侍女,故意做这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冤案,好博取同情,顺手除掉朱光?好,好,死到临头还在狡辩,我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向正仪举起手中的寒蕊,冷笑一声,“可惜人证物证俱在,你这个侍女,已经将什么都招了!”
她举起寒蕊的时候,蓦然一怔。
对面,姜云泽好整以暇地一笑,看见寒蕊,并无惧色。
向正仪只觉得手中人似乎有些僵硬,低头一看,寒蕊面色如故,身躯却十分僵直,两只眼睛向上反插,显出微微的痉挛来。
“怎么回事?”向正仪一惊,刚才寒蕊还好好的,众人也一直严防她服毒,怎么突然就一副怪样?
寒蕊张开嘴,似乎要说话,到口边却只变成几声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她似乎十分震惊着急,脸部肌肉都在抽搐扭曲,灯火下五官模糊,看来十分可怕。
“说话!说话!”向正仪大急,用力拍她的脸,“你吓傻了?”
“别拍了,她中毒了。”忽然有人冷冷道,“早就中毒了。”
众人回首,坐在椅子上的姜云泽,脊背直了直。
立在门口的是君珂,没有看任何人,甚至连姜云泽都没看,只紧紧盯着寒蕊。
她的眼睛里,那片喉管的肌肉,出现细微的痉挛和僵直,并不是紧张,而是药物所致。
一种能令神经麻痹,继而丧失一切自主能力的药物,应该是一种植物神经毒,很难想象,在医学还不够昌明的古代,已经有人如此善用这种毒物。
这种物理性的肌肉剧烈痉挛,会使当事人受到永久性的伤害,很快就会喉管堵塞,呼吸不进新鲜空气而窒息死亡。
果然,寒蕊拼命地抬起手,抓挠着自己的咽喉,将喉头抓得鲜血淋漓,她在地下翻滚,发出呵呵的声音,听来像喉间被无数的痰给堵住,在那样绝望的翻滚里,她的头居然还是仰着的,死死地盯住了姜云泽,眼神里星火飞闪,绝望、憎恨、悲愤、无尽汹涌的情绪浪潮。
那样如潮当头的憎恨眼光,那样哀绝的抵死挣扎,所有人都震惊且不忍地避开眼光,唯有直面这目光的姜云泽,竟然一直都没有避开,她平静地注视着寒蕊,安然岿然,如水如山。
不被撼动的沉稳,来自极度的冷绝和强大的自信,她自信寒蕊,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
这样的姜云泽,令局外人都渐渐开始相信,她是内心无愧的,否则千金小姐,贵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的磨心考验?
没有人看见,帷幕后,姜云泽的唇抿得极紧,以至于唇色近乎和齿色一般的白——这是她一直喜欢遮挡容颜的原因,任何眼神的掩饰,都会露出破绽,谁也不能当真把自己变成铁面,她不相信自己的定力,她相信人为的屏障。
“我这侍女很是可怜。”注视着地下的寒蕊,她缓缓站起,声音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哀凉,“自幼失去双亲,流落京城,得我收留,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她指望他读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所有月银都托人带回老家,自己节衣缩食,先前我才知道,她弟弟屡考不中,前阵子来信说要娶亲,寒蕊银钱不够,大概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受了别人收买?唉,寒蕊,你何苦?和我说,不是一样么?何必拿别人的钱,做那送死卖命的事?”
她语气娓娓,体贴家常,听来没有一点夸张和矫饰,由不得人不信,寒蕊愤恨地盯着她,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
“寒蕊可怜,你却可恨!”姜云泽蓦然一个转身,指住了君珂,“你好狠的计谋!收买我的侍女,先试图用朱公子污我清白,朱公子挣扎中被误杀,你知道当时指控我杀人无人肯信,竟将计就计,先让寒蕊指控你杀人,然后趁你还在牢中,让寒蕊再去杀朱公子一次,好让她当场被擒,再交代出是我指使,而你置身事外,完全无辜,还‘误被冤枉’,立可博众人同情,如此,人你也杀了,好人你也做了,还可以置我于死地,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
她身躯摇晃,似悲愤无伦,伸手扶住桌案,颤颤如娇花零落,“我当时惊极晕去,完全不知发生什么。等到醒来,发觉寒蕊不在,将前后事情一番联想,心知不好,当即奔赴燕京府击鼓鸣冤,幸亏我醒来及时,否则岂不堕入奸人陷阱!”
“好!”
一番控诉,人人正震惊于“如此复杂深沉一箭三雕之计谋”,忽有人拍掌叫好。
再一看那叫好的人,堂上众人又是一呆。
君珂。
立在门口,面对众人,君珂满面诚恳,衷心赞服,抚掌大赞,“须臾之间,应对完美!牛!”
随即她垂眉低眼,一脸无奈不甘神情,悻悻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最不该说话的人发出了最不应该的赞叹,做出了最不合理的表态,连姜云泽都怔了怔。
就在这一怔间,君珂突然动了!
她一闪身从门边暴起,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柄雪亮的小刀,那刀薄如柳叶,边缘似被烤过,透着灼热的微红,君珂扭腰,越步、抢身,淡色的人影像虚光一闪,快到人眼捕捉不及,下一瞬间已经越过姜云泽,落到寒蕊身侧,手起刀落,寒光一闪——
“噗。”
一声微响,鲜血爆溅,像是虚空里刹那间展开巨大的桃花扇,红缨般的血珠啪地印上粉白的墙壁。
寒蕊的咽喉,瞬间开了一个小口!
在众人反应不及的走避惊呼里,君珂一反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枝麦管,毫不犹豫插在那裂开的咽喉创口里。
“杀人啦……”满堂衙役一声惊呼,府丞老爷和众赶来的推官主事,被这当堂剖人的血腥给震得两眼翻白,砰砰几声,昏倒四五个。
当堂剖喉,如此凶徒!
更多的衙役脸色煞白,抖着锁链,想近身来锁拿穷凶极恶的要犯,然而看见君珂满身披血,都抖抖索索,不敢近前。
向正仪被溅了一身血,呆在当地,姜云泽霍然站起,这回当真扶住了桌案。
身影一闪,纳兰述从门后出现,本来就是他,去了燕京府后牢,要求看守衙役将君珂提出来,和姜云泽当面对质,并强烈要求去掉君珂的镣铐,有睿郡王作保,又是在燕京府内,四面护卫无数,燕京府的人认为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妥,何况君珂也是有官身的人,便给她去了镣铐,带入前堂。
君珂在门边站住,看见寒蕊的时候,立刻拦住了纳兰述的脚步,要他想办法找个小刀来,并在火上烤过,并准备一些药物和干净白布,纳兰述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知道君珂向来有分寸,当即照办。
然而此时,纳兰述也惊住了。
“哦小珂儿……”他扶额,喃喃道,“下次我不敢要你负荆请罪了……”
众人震惊里,只有君珂冷静如故,半跪于寒蕊身前,用刚才纳兰述准备的干净布条和药物,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地下的寒蕊,虽然流血极多,但奇迹的,先前的抽搐痉挛渐渐消失,翻白的眼睛,也开始恢复正常。
君珂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现在,插管成功了。
寒蕊咽喉痉挛堵塞,窒息近在顷刻,能救她除了解药,就只有插管。然而君珂并不是医科专业出身,虽然因为自身的透视异能,对医学和人体构造有一定的兴趣和了解,但没有经过大量的临床实践,像插管这样对技术有一定要求的紧急治疗手段,她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没把握,也只能冒险,否则姜云泽翻云覆雨手,就会将她彻底拍死在泥淖。
君珂之前根本没有听姜云泽指控,也没有去注意任何人的反应,她一直死死盯住寒蕊,将她的患处一点细微变化都看得彻底,反复观察,大胆尝试,在姜云泽警惕最松懈的那一刻,她出手!
寒蕊的抽搐渐止,隐藏在咽喉附近的毒,因为鲜血的大量涌出,被带出了许多,她精神虽衰弱,但最起码一时半刻,不会死了。
她的身子被君珂挡着,众人看不见,只有向正仪发现了她的变化,骇然抬头,盯住了君珂。
她这一抬头,那边一直紧盯这边的姜云泽身子一颤。
其余人还没察觉,此时惊魂初定,都纷纷怒喝斥骂,抓着各式武器逼上前来,君珂护在寒蕊前心,头一抬,冷喝:“站住!闭嘴!”
“……”
杀人狂如此理直气壮,众人又是一呆,君珂身子一让,现出寒蕊。
那女子倚在向正仪臂弯,神智清醒,死死盯住了姜云泽。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抓着武器镣铐僵在当地。
“姜郡主。”君珂转头,似笑非笑盯住了姜云泽,“刚才这一幕,可怕吗?”
姜云泽扶住桌案,默然不语。
“真可怕啊。”君珂叹息,“我觉得比朱公子被杀那幕突然多了,可怕多了。你瞧,这些久经刑案的大男人,都晕了四五个。”
姜云泽微微一颤,她已经知道君珂要说什么了,但是此刻,当真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得。
“怎么你就不晕呢?”果然君珂笑道,“怎么前晚朱公子被刺一剑,郡主您就晕了一夜一天;今儿大活人被剖了咽喉,男人都晕了四五个,你却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
众人都怔了怔,回头看姜云泽,“纤纤弱质”的少女,亭亭地立着,虽然有怯弱不胜之态,但确实没有倒下。
再回想一下,刚才那溅血一霎,几乎人人惊呼,连向正仪都在尖叫,这位郡主,却是唯一一个没发出失态惊呼,也没晕倒的人。
这等定力,实在和她之前表现出的娇态不符。
君珂不等姜云泽回答,扶起寒蕊,那侍女习武之人,毅力坚韧,始终不晕去,抬起手指,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地,指着姜云泽。
她现在不能说话,但眼神已经说尽一切,那种极度的仇恨和悲愤,像燎原的火,烧在了每个人视野里。
姜云泽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终于有些坚持不住,微微偏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寒蕊。”君珂扶着那侍女,招手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