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述套上白席人专用的衣服,坦然进了前堂,前堂灯火通明,花团锦簇,席面一字排开,坐满当地名流。纳兰述不用担心被人认出,因为白席人都隐在半幅竹席之后,无人看清脸容。
华堂之上明烛高烧,沈梦沉一袭松绿碎纹海金锦袍,懒洋洋斜靠在案前,像一匹华锦铺开堂上,满堂紫翠金红,烟光缤纷,也压不下他骨子里天生的奢靡华美气质,每个人进来第一眼还是看见他,还是那般见人就笑,看人却不在眼底。
三水知府坐在主位相陪,说些风土人情,知府大人一边说一边不住斜眼看君珂——此次沈梦沉身边并无侍女,所有侍女都是他府中人,这位怎么这么面生?还这么得宠?瞧沈相让她站得这么近,侍卫都紧紧靠着。
知府大人瞅着君珂的脸,恍然大悟地想,传闻沈相脾性古怪,果然古怪,原来喜欢这种风格的,难怪费尽心思介绍的红门几位教姑,他都爱理不理。
沈梦沉一到,席面也就开了,照例主人致辞,客人恭贺,奉酒向南,连饮三杯,君珂见席上热闹,便想趁沈梦沉不注意悄悄开溜,脚刚动,就听见沈梦沉凉凉地道:“倒酒。”
这是对谁说话呢?
君珂拢着袖子还在想这问题,忽然发觉四面气氛怪异,对面知府大人盯着她连使眼色,眼睛像抽了筋,身后那个侍卫夏宁长长地“嗯?”了一声。
君珂恍然大悟。
敢情叫我呢!
君珂吸吸鼻子,望望天,心想这混账,你装呗装呗,半晌,踢踢踏踏走过去,倒酒。
酒液微碧,盈盈如异域少女的眼波,一看就知道是好酒,君珂心中却在叹息,早知道让柳杏林研制几种毒药,此刻随便撒撒,多方便!
没有毒药也没关系,还是那句话,反正都落入人手了,反正那家伙从来也不肯放过她了,能让他吃点亏她都会不遗余力地——君珂微笑,酒杯倒满,手指伸进酒杯,转身,给沈梦沉奉上。
她坦然端着酒杯,两个大拇指公然泡在酒液里,沈梦沉目光掠过来,她还挑衅地将两个大拇指翘了翘,又埋了进去。
恶心死你!
经历过现代食堂里端菜阿姨常将拇指泡在菜汤里的惨痛经历的君珂,恶毒微笑,觉得自己还是很善良的,最起码没有先去抠抠鼻子。
坐在附近的人原本没察觉,见沈梦沉久久不喝酒,才将目光转过来,一看之下,知府大人脸色发青,护卫夏宁发出一声怒哼,正要上前一步,沈梦沉突然倾身,竟然没有伸手,而是微微俯脸,用唇去接。
隐在主人身后竹帘后的纳兰述立即怪声怪气高叫:“沈相品酒,诸位请喝——”
席下诸人,立即纷纷端起酒杯。
沈梦沉一顿。
纳兰述高叫:“沈相不喝了,诸位搁杯——”
众人酒才到唇边,赶紧搁杯,神色痛苦。
沈梦沉缓缓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看了竹帘后一眼。
知府大人连忙打圆场,“吃菜,吃菜,沈相,这火焙金鹅出自西齐,十分肥美……”
君珂不等吩咐布菜,立即麻利地拿起桌上小刀,割下一块尖尖的、滴油的、肥腻的、散发着微微骚气的……鹅屁股。
她微笑甜蜜,将鹅屁股用小银盘装了,恭恭敬敬奉给沈梦沉。
纳兰述立即高叫:“沈相吃鹅屁股,诸位请吃——”
“……”
知府大人发觉不对了,愕然直起腰,看向竹帘后的“白席人”。
沈梦沉却突然笑了。
他笑意懒懒,带着尘尽光生的艳美,像是终于厌倦了一场尔虞我诈的游戏,因为即将到来的摊牌而小小兴奋。
随即他含笑,接住了君珂奉上的鹅屁股,君珂立即便想松手后退,然而沈梦沉手指一弹,鹅屁股弹向君珂的嘴,君珂下意识摆头一躲,手上一滑半身一麻,沈梦沉已经扣住了她脉门。
纳兰述突然又高叫一声。
“主人有令,今日前来,奉礼金黄金五千两以下者,自请退场——”
白席人有权按照主家命令,将出礼过低不配列席者请退出场,但是这应该是在一开席就唱出来的,今儿顺序却是错了,更离谱的是,一般是出礼五百文钱以下者退场,哪有要人家五千黄金以下就滚蛋的?
谁家有钱到吃顿晚宴出礼黄金五千两?国宴也不能吧?
众人难堪又纳闷,但是礼仪根深蒂固,白席人的意思就是主家的意思,没有违背的礼,更不能在贵人面前失礼,只好纷纷站起,无声退席。
偌大厅堂,满室名流,瞬间走个精光,一个也没留下,知府大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暴跳而起,转身一把扯下竹帘:“混账东西——”
一枚紫金色镶嵌木槿花的令牌,森凉地贴在了他鼻尖上。
“混账东西。”纳兰述将令牌在知府大人额头上轻轻一拍,语气也轻,却生出凛然的冷,“你三水县天降闷雷于东王村,引发当地百姓接二连三离奇死亡,你一地知府,百姓父母,不坐镇衙门查案勘情,为百姓除害善后;不及时上报朝廷,将全情具实以告;却在这里邀聚商贾,昼夜饮宴,违背朝廷律令,擅自巴结攀附当朝大臣,你就不怕这朝廷律法治你?不怕这巡走天下的观察使参你?不怕这泱泱众口怨你?或者……”他眼波一转,瞅着沈梦沉,“你受人指使,与人勾连,有恃无恐,另有玄机?”
“你……你……”三水知府奚新水紧紧盯着令牌,腿肚子有点打抖,最初的滔天怒气,早已被代表皇室的木槿花标志给瞬间浇灭,纳兰述锋利的辞气,将他辩解的勇气,都刀锋般割去。
只是他还瘫软不下去,因为纳兰述在将令牌拍上他的脸的同时,也已经扣住了他脉门。
一方松绿云纹衣袖伸过来,沈梦沉还是带着那般大梦沉沉的笑意,不咸不淡地道,“郡王,令牌已经足够压人,别的罪,就别那么随随便便搁到奚大人身上吧。”
纳兰述望定他,清澈明锐的目光撞上波云翻卷的眼神,烛光之下,恍惚似有利光一闪。
随即纳兰述笑了,笑意那么微微一荡,像云端之上掠起了风,轻而凛冽。
他拖着奚新水向后一让,道:“是吗,那该搁给谁呢?难道是沈相你吗?”
“或许可以是这位丫鬟?”沈梦沉莞尔,举了举一直牵着的君珂的手。
“那是。”纳兰述笑,“只要有人能相信。”
“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沈梦沉微笑,“冀北睿郡王都能公然挟持杀害朝廷命官了,一个丫鬟怎么不能受人指使,与人勾连,瞒天过海,欺瞒朝廷?”
“我有挟持你吗?”纳兰述愕然问奚新水,“你觉得我会杀害你吗?”
“啊不不不……郡王……”奚新水舌头打结,拼命道,“……没有……没有的事。”
“你瞧,没有的事。”纳兰述高高兴兴牵着奚新水,举一举手,“我和奚大人久别重逢,亲热一下,哪有沈相说的这码事?倒是我的未婚妻……”他笑意忽敛,正色道,“沈相也算幼读诗书,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牵着本王的未婚妻,算是哪门子规矩?”
“哦?未婚妻?”沈梦沉手指不松,转眸看君珂,神情婉转,“郡王的未婚妻,怎么会潜入我的卧房,偷窥我洗浴更衣?”
君珂的脸红了红,还没来得及反驳,便听纳兰述坦然道:“哦,是这么的,本王常和珂儿笑言,称本王美貌天下第一,沈相或可称第二,珂儿不信,觉得这世上再无人配跟随本王之后,本王美貌当是天下唯一才对。本王见她不信,便带她来见识见识沈相,珂儿,如今见面,可胜似闻名?”
无耻天下第一咧你!
君珂心中暗骂,面上却端然微笑,遗憾地摇头,“哦不,郡王,我还是觉得,您认识有错误。”
纳兰述笑吟吟道:“哦,真是遗憾……”那表情,眉眼飞飞,心情愉悦,哪来的半点遗憾。
“是吗。”沈梦沉神情温柔,“实在是太抱歉了,让君姑娘觉得遗憾。”
“那也怪不得你。”君珂大度一笑,“世人或貌丑,或心丑,你只占一样,也算福分。”
纳兰述立刻接上,“是啊,沈相,我这个做未婚夫的都不介意未婚妻看看你,你一个外人,介意什么?”
“让君姑娘遗憾我觉得更遗憾。”沈梦沉根本不理他,只含笑盯住君珂,“不过君姑娘,你才只看了在下一半,还有一半,你要不要看完再下定论?”
“……”
这俩男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无耻!
“或者沈相可以把自己那半段砍下来给我们带回去欣赏。”纳兰述和沈梦沉一般,不动气,笑意晏晏,“不过现在,我们要走了,沈相,奚大人出身青田老相国门下,青田老相国是你沈氏姻亲,你该和他好好亲近才是,不过如果你不愿,我也只好砍下奚大人半截带走,做个纪念。”
“郡王擅杀朝廷命官,不怕获罪?”
“我有吗?奚大人不是在接待沈相,为沈相大宴宾客时离奇死亡的吗?沈相作客三水,朝中迟早都知,我纳兰述出现在这里,却没人知晓,朝中那群观风暗察使,向来管不着藩王的事,却管得着沈相您的私交哪。”
室内一阵沉默。
两个各掌势力的男子都在笑,或若明花或若妖兰,压下满堂颜色,却只令人觉得凉,像是看见霜落了轻花雪覆了绫罗,那些柔软和美丽背后,六角形霜花飞雪冰冷的棱角一闪。
半晌沈梦沉偏首,笑看君珂,轻轻道:“我还是觉得,跟在我身边,你也许会活得长些。”
君珂微笑,“哦是吗?可我想您错了,跟在您身边?我宁可现在死。”
“就怕你真跟到我身边,再舍不得死。”沈梦沉不以为杵地微笑,附在君珂耳边,轻轻道,“哪天被纳兰述给扔了,不妨来我这里,好歹会给你留个暖床的位置。”
君珂咬牙,微笑,优雅颔首,她懒得和这混账斗嘴,总有机会揍他的。
纳兰述目光瞟过来,并没太大好奇,只是关切地看着她,君珂心中一暖,笑对纳兰述解释,“哦,刚才沈相和我说,哪天他被朝廷给贬了,希望郡王不计前嫌,予以收留,要求不高,留个守门的位置给他就行了。”
“哦,没问题。”纳兰述正色答,“守门怎么可以!太委屈沈相!这样吧,咱们还差个铺床小厮。”
沈梦沉懒洋洋笑而不语,似乎已经不打算理会两人一搭一唱,手一推,将君珂推出。
纳兰述立即伸手去拉君珂,手指刚刚触及君珂衣袖,沈梦沉忽然五指一张,越过君珂肩头,并指如刀,直叼纳兰述脉门。
纳兰述冷笑,指尖一滑便擦着君珂衣襟滑过了那一指,肘弯一压将君珂压进自己怀抱,落下的手掌忽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啄而上,反叼沈梦沉腕关节。
沈梦沉化指为掌拳背倒击。
纳兰述手腕一转指尖如钩。
沈梦沉拳背沉落风声猛烈。
纳兰述钩指如戟指影尖锐。
啪、啪、啪!
三声连响,光影缭乱,君珂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身子被人一拉,已经远在一丈外,而纳兰述在她身边,正和沈梦沉冷笑相望。
两人出手都快捷如电,绕着君珂的身体方寸之间各施杀手,君珂感觉到那一刻冷热交击风声悍然,却连发丝都没掠动,刹那间已交手三招,尘埃落定。
她倒抽口凉气,忽然想起天阳城假送灵那一夜自己的贸然扑出导致的一系列事端,如果当时她知道纳兰述真正的实力,会不会不那么冲动冒失?
纳兰述连多看沈梦沉一眼都不曾,拉了君珂便走,沈梦沉立于原地,望着两人背影,在两人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忽然开了口。
“睿郡王,您什么时候又聘了位未婚妻?您的未婚妻,不是燕京三大世家之一,东淳姜氏的小女儿吗?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都是丝袜惹的祸
声音传出,纳兰述和君珂的脚步都顿了顿。
然而两人都没有回头,君珂一拉纳兰述的衣袖,本半转身的纳兰述,又将身子转了回去,两人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跨出门外。
少年男女轻捷的背影融入初冬微微衰败的背景,为天地间的萧瑟提亮颜色,身后华堂寂寂,明烛微光,深红锦毡上那长衣风流的男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知府别业出来,两人一路沉默,穿花过树越池塘,步子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安静。
走了大半天,终于在看见远远一处村落时,纳兰述突然住了脚,一把拉回还在埋头向前走的君珂,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君珂愕然转头。
“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个未婚妻。”纳兰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君珂抬头,那少年倚一株柳树,身姿也超拔若柳,一双星辰海一般的眸子,倒映前方寥落村庄,和村庄前她有点茫然的影子。
虽然纳兰述没有沉脸也没有怒气,但君珂觉得,他似乎在生气。
到嘴的一句“你未婚妻我有什么资格问”因此硬生生咽下去,她笑,无辜地看着他,道:“你的私事,你愿意自然会告诉我。”
君珂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且有教养,符合现代社会所要求的分寸有度的人际距离,不想纳兰述听见这话,原本维持的正常表情,唰地就垮了下来。
“戚真思!”他突然退后一步,扬头一唤。
“我来也!”声到人到,声音还在头顶上,君珂抬头上望,突然一张脸唰地从柳树上倒挂下来,直逼到她面前。
君珂被那张突然落下的脸惊得向后一退,那少女已经一个翻身落地,一本正经答应纳兰述:“属下在!”
“我有未婚妻?”
“回主子,有的!”
“什么时候有的?”
“不出两月。”
“籍贯,人氏?”
“左相姜哲三房嫡女姜云泽,燕京仕女第一,姜太后心尖上的宝贝儿,受封凌云郡主,和您非常门当户对。”
“笑话,姜哲为文官集团之首,姜太后出身寒微,因为是陛下亲生母亲而受封太后,多年来欲图扶植皇三子为帝,和沈太后沈皇后水火不容,各有掣肘,这么个门第家世,冀北王府怎能联姻,那岂不是要卷入姜沈二氏皇位之争?父王母妃怎么想的?”
“回郡王,那是因为,如果你不娶姜云泽,你就得娶那个全大燕都知道非你不嫁的正仪公主,这位更好,开国英烈之后,两宫太后义女。全燕大将,早先都是她父亲麾下之兵;全燕之兵,几乎都出于她向家门下,娶了她就像娶了大燕一半军权,冀北本就兵重,再这么的你叫陛下怎么能睡得着?虽然娶姜云泽陛下也有点睡不着,好歹那是文官势力,不涉军事,睡上半夜还是一夜无眠换你你选哪个?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为什么不能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岂不就能睡上整夜?”
“郡王,您的愿望真是无比美好。您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是能睡整夜了,咱们冀北王府可就睡不着了,藩王虽然权重,但由于祖规,对朝政插手余地很小,历朝和文官势力也水火不容,娶姜家郡主,意味着文官势力从此不会再成为掣肘,朝政动向有所掌握,而且皇太子虽是沈家人,皇太孙却和姜家交好,据说有意娶姜家长房嫡孙女为妃,相比势力烫手的正仪公主,姜家郡主对冀北的用处反而还大些。郡王,你知道的,咱们藩王,不可站队太早太明显,但也不可毫不站队,不然迟早成为孤家寡人,哪位上台都会先将咱们视为眼中钉,到时候,吃得消么您。”
“冀北兵重,本就是皇族眼中钉,若不是指着冀北雄兵给挡住关外羯胡和西鄂蛮人,又顾忌着尧国,早就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招去,如今冀北联姻文官集团,是不是怕还不够树大招风?”
“正因为冀北兵重,做或不做都是皇族眼中钉,所以,还不如去做!选择最利于自己的筹码!”
一阵沉默。
半晌戚真思向后退了退,谦恭地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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