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述眼神一冷,手腕一掣,一柄精光四射的奇形短剑已经从他袖子里滑出,寒芒耀射,正对着戚真思。
戚真思微笑,舒服地偏偏头,将咽喉位置对准刀锋。
来呀,你来呀。
纳兰述剑锋凝在半空,半晌无语,久久霍然转头,剑光一闪,滑回袖中,如星芒在夜空里瞬间寂灭。
“滚。”
戚真思无辜微笑。
屋顶上纳兰述戚真思又一场无声官司,屋顶下君珂处境也发生变化。
她手指抓到药瓶,心中一喜,正要蹑足离开,忽听榻上有动静,一惊之下立刻伏身下去,伏在了垂着长袍的椅子后。
伏下去心里依旧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刚蹲下去又立即打个滚,滚到了墙角,几乎就在她刚刚滚开的同时,沈梦沉手一招,椅子上的长袍应手飞起,松松地披在了他肩上,如果不是君珂直觉灵敏,这一抽衣,她就已经暴露了。
君珂抹一把冷汗,转头四顾,这才发现自己这一滚,离可以攀上承尘的柱子更远,已经滚到了离门不远的地方,面前有一个盆栽挡住身形,身后是帷幕。
而榻上,沈梦沉始终没有起身,松松披着外衣,半露肩膀和胸膛,一线微红在敞开的衣襟间若隐若现,他撑着头,发丝微乱半掩容颜,神情微有些疲惫,似乎这一场蒸汽药熏让他更加懒散,黑如鸦羽的眼睫垂下,沾着点细密的水汽,日光起伏辗转,便照得那点晶光流彩四射,艳丽到惊心动魄,而一线红唇不如往日色泽鲜丽,却合了此刻慵懒微弱的气质,薄薄地柔软着,也魅到令人惊心动魄。
君珂突然想起《画皮》,恍惚间这也是画皮的妖,混入世间,专为吸那苍生精血,天下翻覆。
哦,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拜拜吧您哪。
拿到了解药的君珂心情轻松,趁雾气未散,沈梦沉闭目小憩,悄悄走到门边,刚想着怎么无声地开门,忽听沈梦沉道:“来吧。”
君珂大惊——沈梦沉发现了?
她抬脚就想不顾一切开门就逃,谁知门乍然开启,进来两个丫鬟,先端了一盆水放下,然后去抬那桶水。
君珂无声地出了口长气,抚了抚胸口——原来沈梦沉那句话是对门外说的,原来有人一直守在门外,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开门出去。
她躲在帷幔后,看那两个丫鬟抬水出去,脚跟一转,跟在后一个丫鬟身后往外走,她只穿了袜子,最近又内功有小成,行动间毫无声息,两个丫鬟都没觉察。
眼看出两个丫鬟出门,君珂的一只脚也到了门外,刚松了口气,忽听身后沈梦沉道:“留个人下来。”
他声音有点低,听来几分虚弱,两个丫鬟正出了门,和廊下接应的侍卫说话,要把水桶移交,没听见他的吩咐,君珂此时也在两难,廊下有护卫,她这样出去会不会引麻烦?听见身后吩咐,脖子一僵。
还没容她想好到底是进还是退,沈梦沉已经冷声又重复了句,“还不进来!”
君珂无奈,关上门,僵硬着脖子,缓缓转身,沈梦沉却已经又闭上了眼睛,看样子在等她伺候,君珂飞快走到柱子下穿上鞋子,抬头一望,纳兰述杀鸡抹脖子地要她上来。
君珂看看光溜溜的柱子和高大的承尘,心想自己现在是跳不上去的,爬?沈梦沉可能等她慢慢地爬上去?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也许还有逃走的机会。
君珂摸摸脸,得柳杏林妙手,她的脸在没有解药的情形下也在恢复,这恢复的情形十分巧妙,没有痊愈,却又好转,使她的脸的状态,恰好在原貌和肥脸之间,两者都不太像,这对两张脸都熟悉的沈梦沉反而有用,只要他不仔细盯着她的脸,就不容易发现。
从沈梦沉的冷淡态度来看,他客居在别处,对别人的小厮丫鬟都不是太在意,很少有直接目光接触,君珂自认为只要不开口,应该可以混得过。
沈梦沉留人下来,多半是伺候件什么事,做完低头离开,反而比现在出去安全。
心中想定,君珂对上方缓缓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我能行。”
她仰起的脸眼神晶亮,从纳兰述的角度看过去,像浸润了清水的黑水晶珠子,湿润润,折射着通透的光。
戚真思挤过来,纳兰述不敢和她硬挤发出动静,只好让开一半,戚真思趴在天窗上,对君珂露出一个十分感兴趣的灿烂笑脸,回口型:“你去吧。”
纳兰述盯着她的脑袋,心想要不是这丫头据说救过母妃的命现在他就该把她脑袋砍下来正好塞住这天窗口。
越想越是心情阴毒,忍不住拎住戚真思束起的长发,拔萝卜似地往外拽,戚真思龇牙咧嘴,只好让出位置给他偷窥,纳兰述垂脸一看,脸便青了。
底下君珂也垂着脸,慢慢过去,从眼角里觑沈梦沉,他一直闭着眼睛,一场药蒸让他似乎很疲惫,淡淡道:“给我擦身。”
君珂呆了呆,沈梦沉指了指面前的铜盆,铜盆上搭着手巾。
君珂咬咬唇,慢慢走过去,拿起手巾,沾湿了,此刻雾气已经散尽,美男当榻,端坐眼前,君珂只觉得耀眼,那人衣袍齐整的时候看来那么魅惑妖丽,像夜色里金丝屏风上大片大片浓艳绽开的牡丹,然而此刻衣衫半去,长发轻垂,闪耀在黑发间的匀停肌骨却令人觉得冷,肌理细腻如一尊雪上白石像,那曲线是凝练而柔软的,远远沉默在那里,让人觉得美,却有点不敢触,怕沾染了热气的手指碰上去,便因冷热交汇而被粘住,轻轻撕扯,扯下血肉。
君珂的热手巾抓在掌心,思考着将这盆热水突然倒下去会有什么效果,然而盆离榻的距离,根本不够对沈梦沉造成杀伤力,君珂无声叹息,掌心里手巾沉甸甸的热度,像此刻想逃又不能,在油锅上交煎着的心。
沈梦沉已经不耐地动了动身子,君珂不敢耽搁,将热手巾挤去了水,转到了沈梦沉的身后,闭着眼去抹。
手巾抹上去并不如想象中溜滑,君珂睁眼一看,便见沈梦沉的后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隐约的霜气,被热水一抹才消解。
这人练的是什么古怪武功?或者受了什么奇怪的伤?
手指一颤,无意中触及他裸露的肌肤,冰凉彻骨,惊得君珂一颤,连忙缩手,沈梦沉似乎有所感应,微微偏头,君珂连忙让到他身后另一侧。
好在沈梦沉似乎有点累,无心追究这点小失态,半转头又托着额头小寐,君珂一边细致地给他抹身,一边无声地从怀里摸出她的防狼手电筒。
手电筒原本在沈梦沉手里,他离开那晚为了避免君珂攻击撒手扔开,被君珂又拿了回来,她用钥匙扣将电筒栓在腰上,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是良机。
手指刚刚扣上那银色突起,沈梦沉忽然道:“尽抹背心做什么?也不知道换地方?”说着一侧身,把肩膀递在了她手侧。
君珂心中一跳,赶紧也半转了身子,再次转到他肩后,手中的电筒也只好放开,她心中不安,悄悄觑沈梦沉神情,他微侧肩的姿态有平日不能有的柔和,低垂的眼睫笼着淡淡的眸光,神情显得有几分疲惫,不见平日阴沉之气,倒让人放松几分。
君珂擦完肩膀,手腕一垂,藏进衣袖里的电筒再次滑出,刚刚触及掌心,沈梦沉忽然又一晃肩,道:“前心。”
君珂无奈,只得转到榻前,蹲下伺候,此时靠得极近,一眼看见沈梦沉胸口那块红色狭长痕迹,似伤疤非伤疤,似胎记非胎记,晶莹鲜红,望去就像那块肌肤变成透明,可见血管血色流动,隐隐透着诡异。
君珂手下不停,眼神却紧紧瞅着那地方——这里看起来就很脆弱,是不是沈梦沉的命门,如果一刀戳进去……
她很轻微地颤了颤。
屋顶上纳兰述忽然也颤了颤。
他视野垂直于榻上,看不见沈梦沉奇异处,却只看见君珂蹲在榻下,沈梦沉侧卧面对着她,手臂闲闲地搭在榻边。
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
只要沈梦沉发现了她,手掌一抬,便可击碎她天灵!
而君珂那傻丫头,居然就这么把自己送在了敌人的掌下,还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打量啥。
纳兰述脸色铁青,如果说看见君珂伺候沈梦沉净身只不过让他不快,看着沈梦沉当面却不能痛快杀他让他不爽,但此刻才是真正焦心如焚,然而最无奈的是他不敢随便有任何动作,一旦响动发出,沈梦沉一睁眼,君珂很可能面对的就是死境。
纳兰郡王发誓——从今后一定要用那一看就很结实的圆环,把君珂环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君珂此时心神却全不在自己的危机之上,她低头,就着水盆热水拧手巾,手指一动,一枚匕首裹在了毛巾里。
这是纳兰述给她防身的匕首,小而精致,薄刃如柳叶,裹在布巾里一点也看不出。
君珂只让刃尖透露出一点尖端,她并不想亲手杀人,只要能把沈梦沉放倒就行。
手巾匕首抓在掌心,热气和寒气同时透肤,激得君珂打了个战。
她的眼神在朦胧的光线里金光一闪,面前活人顿成血肉白骨,这样,初次对人动手的她,心理上会过得去些。
她的手慢慢往那诡异流动的一线晶红而去。
沈梦沉忽然翻了个身,手一抬,掌中一样东西落向君珂手中毛巾,带着坠落的风声,君珂怕东西落上裹了匕首的手巾发出声响,赶紧一让,一接。
东西入手,君珂一怔——居然是自己失落在沈梦沉手中的改良版瑞士军刀!
军刀已经打开,弹出的是耳扒子,随即她听见沈梦沉懒懒吩咐:“给我掏掏耳朵。”
君珂咬牙站起,将手巾丢开,抓着瑞士军刀悄无声息一按,弹出的已经是小刀。
给你掏,掏你命!
小刀将要接近沈梦沉,他突然又一个翻身,手掌一按,已经按住了君珂的头顶,“伺候我,还敢站着?”
天灵被按住的君珂浑身一凉。
屋顶上纳兰述忽然站起。
他立起的姿势轻捷无声,像一抹羽毛在青黑的屋瓦上飞起,戚真思还没反应过来,纳兰述手一伸,闪电般摘去了戚真思腰间的弓箭,手指一抹三箭上弦,深青箭簇扇面般一展,刹那间挽弓虚射,铮铮铮三响,三道青光带着刺破空气的尖锐呼啸,疾射东西南三方,箭势奇疾,像巨杵捣进沉静的空气,越屋脊穿花墙过池塘分残柳,将四面花树激得碎叶纷飞,最后各自射落东面楼阁屋檐下的金铃、射断西面的秋千架、射飞南面练武场武器架上的一面金枪,这些东西轰然落地,激起烟尘的同时,发出或清脆或沉钝或尖锐的巨响。
巨响引起人声喧嚣,传入后院,沈梦沉霍然坐起,手下意识让开。
君珂立即后退,伏首于地,瓮声瓮气请罪:“奴婢伺候不力,惊扰大人,大人饶命!”
沈梦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君珂紧紧把脸埋在地上,宽宽的衣袖里,左手抓着军刀,右手扣紧电棒。
“是个愚笨的丫头,需要好好调教。”沈梦沉低笑一句,扬声问屋外,“怎么了?”
“回大人,好像是几个地方突然发出异响,现在护卫已经去查了。”
“别人家的屋子,咱们不必参合,夏宁。”沈梦沉吩咐,“今晚有晚宴是吗?也该去了。”
“是。”
对答几句,屋外没了声息,沈梦沉懒洋洋站起来,自己穿好了外袍,他在君珂身边走来走去,也不叫起,也不理会,君珂跪得腿发麻,手中武器不敢松,但也不敢就这么站起来走,眼看那人打扮完毕还在那揽镜自照,恨不得那镜子瞬间自爆好炸烂那张脸。
沈梦沉却好像已经忘记屋里还有个丫鬟,披了披风,就向外走,经过君珂身边时停也没停,君珂一喜——熬了半天,好歹要解脱了!
沈梦沉走到门口,由护卫接着出去,君珂欢喜无伦,慢吞吞整理着水盆,水盆里倒映出纳兰述的脸,焦急还带点怒气,君珂对着水盆,笑眯眯地打了个胜利手势。
一个手势还没打完,忽然门帘一掀,刚才那个叫夏宁的侍卫探进头来,道:“相爷去前堂赴宴,还不跟着伺候?”
君珂一呆,门槛处沈梦沉却已经停了脚步,似乎真的在等她,君珂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那夏宁的护卫已经连催带命令地,将她驱赶在了沈梦沉身后。
君珂无奈,只得低头跟在后面,心想得了,别在那幻想了,沈梦沉要不是早就认出了她,能有这么多巧合?这是无论如何也要玩她到底了。
不行,跟着走一截,得想办法逃跑。
不想脚步声橐橐,几个侍卫也跟了上来,君珂苦着脸,再次觉得自己和沈梦沉八字相克。
这些人离开屋子,屋顶上纳兰述却突然叹了口气。
“小戚。”他无奈地对戚真思道,“看着自己女人被别人玩还不能动手,真是不愉快。”
“你说沈梦沉是发现了她还是没发现?”戚真思托腮,笑得毫无同情心,“你说沈梦沉是发现了你还是没发现?”
“发现又怎样?不发现又怎样?”纳兰述微笑,目光里生出淡淡睥睨,“他既然有心玩,郡王我多陪他玩一会。”
戚真思鼻子向天,冷哼一声,心想只要那丫头被带在沈梦沉身边,你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出手,吹啥牛皮。
“你们不要总跟在我身边。”纳兰述忽然收起嬉笑神情,淡淡道,“分一半人回去,保护好母妃,朝廷现在看似对诸藩国策宽容,其实已经开始动手,去年实行诸王一体分封制度,允许诸王给予子孙封国,看似好心,其实不然。屏南滇西诸王不知是计,大肆分封,将封地分得七零八落,势力大减。唯有我冀北,母妃称尧国风俗,为维护最高贵血统,非嫡系子孙不可得封,生生将这事拦了下来,我看朝廷未必肯罢休,鲁南突然勾结我冀北大将,试图对冀北动手,其中八成有朝廷手笔,这明明就是驱狼逐虎之计,两虎相争,各自有伤,纳兰君让想要令诸藩内耗自损,达到不出一兵一卒而平藩的结果……这种局势下,你们怎么可以全部离开母妃?”
“属下领的是全员保护郡王的任务。”戚真思耸耸肩,“我说郡王,你回去,咱们自然全部跟着回去,既保护了你,又保护了王妃,岂不两全其美?”
纳兰述哼一声,懒得和这油盐不进的护卫头子说话,身形一掠,去追沈梦沉君珂了。
戚真思留在原地,看着纳兰述背影,半晌,懒懒叹息一声,“我的郡王爷,你其实目光如炬,头脑清醒,为什么就不肯将这些真知灼见亮给你母妃瞧瞧?她要知道,该得多高兴啊……”
无奈的叹息瞬间被风卷去,纳兰述自然没有听见戚真思的怨艾,听见了他也不过一声冷嗤:“笑话!我娘要知道了,我从此还能逃脱王府政务?”
他此刻悠闲地跟在沈梦沉身后,并不太操心君珂的安全,君珂谨慎,前后夹围的情形下不会动手;沈梦沉阴鸷,真要对君珂不利也不会把她带到人前,暂时还是安全的。
纳兰述远远跟了一截路,眼看沈梦沉到了前堂,三水县知府大人亲自接了进去,随即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浆洗得板直的青衣,从后堂匆匆赶过来。
纳兰述看见这人装扮,眼底便浮现笑意,趁那人转过一个无人的拐角,闪身而出,手指在那人颈后一扣,那人便无声倒地。
纳兰述将那人拖进花丛,飞快换了衣服,从对方腰上取下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白席”。
白席人,是大燕贵族饮宴风俗,在宴席上有这么一个“白席人”,专司来客唱礼,一般宴请尊贵客人时使用,宴席上一举一动,都在他主持之下,任何人不得违背白席人的唱礼,否则视为严重失礼,大燕稍有些头脸的门第,都会在家中养上这么一个半佣仆半清客性质的白席人。
纳兰述套上白席人专用的衣服,坦然进了前堂,前堂灯火通明,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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