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轧一声震响,甬道头顶滑出数柄巨锤,轰隆隆砸在两侧墙上,两道侧墙忽然滑开,金黄的细沙如天瓢乍倾,霍然翻到,瞬间填满整个甬道。
前后过程只有一两秒,君珂倒抽一口气,这机关设置比寻常的流沙墙更狠毒,寻常流沙墙,砸破之后细沙流出,从流沙开始到最后填满每一分空隙,都有一段不短的时辰,足够一个高手寻找机会逃生,但这段甬道里的流沙,直接撤墙,细沙瞬间狂灌,一秒之内将甬道填平,根本没有任何逃生时间!
沈梦沉立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好狠的心思,好毒的安排。”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机关还是君珂。
君珂面不改色,“然也,和陛下快要不相上下了。”
沈梦沉一笑,忽然一伸手,将她拖到自己身前,单手握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地图有错。小珂,用你的眼睛仔细看看,咱们下步该怎么走?”
他靠得极近,两人气息相闻,近到君珂可以看见他睫毛底深沉难测的眸子,幽光闪烁,半是憎恨半是疼痛。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发紧,君珂怀疑等下松开就是两道淤青。
“陛下这语气,差点让我以为不是打算和我合作,而是要下杀手。”她轻轻笑,半闭着眼睛,“好紧张,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沈梦沉一声低笑,属于他的浓郁深幽气息,在这黑暗甬道里无限蔓延,君珂不自在地微微偏头。
“看着你的唇,我也有点紧张心跳……”他慢慢俯下头,“或者,我应该换个方式,帮你提醒下记忆……”
“左侧第三个洞口!”君珂立即大声道。
“很好。”沈梦沉低头深深嗅了嗅她的气息,才放开她,笑道,“你我如今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像上次云家地道里的事,我看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我就不明白了。”君珂淡淡道,“大燕皇陵对燕人重要,和你这个大庆皇帝何干?你犯得着以千金之躯,贸然闯入这里冒险?”
“燕人着紧的地方,我当然要看看究竟。”沈梦沉笑得意味深长,“或许,不费一兵一卒,就此便能收拾了他们也未可知。”
君珂心中一跳——他这口气,是知道什么秘密吗?
“你也是燕人,为什么对大燕如此恨之入骨?或者,你恨的是纳兰氏?”君珂试探地问。
这个问题很关键,她期待着他的回答,只要一个答案,笼罩在沈梦沉身上的迷雾,就会淡去许多。
“庆国以外的土壤上,都是我的敌人。”沈梦沉的回答,还是那么四面摸不着。
君珂叹了口气。
“走吧。”
两人进入左侧第三洞口,君珂其实对这条通道没有把握,毕竟她看的也是错误地图,还没记完全,不过这条通道,她勉强看出是个上行洞口,在她的猜测里,大燕皇陵不该在地下,可能还是在山腹中,路应该向上走才对。
沈梦沉经过刚才的事,好像并没有对君珂提升戒备,悠悠然走着,君珂却感觉到他身周气息收敛,他融入黑暗,却又与黑暗泾渭分明。
两人刚走出几步,忽然沈梦沉脚步一停,“咦?”了一声。
听出他语气中少有的疑惑惊讶,君珂一抬头,也一呆。
对面,原本空无一人的黑暗甬道里,忽然晶光透亮,华彩纵横,流转的透明光芒里,有一人,向两人款款走来。
……
便在此时。
在君珂上方三层之上,地宫宝顶哗啦啦破开一个大洞,黑袍老者携着白衣少女,飘然落地。
“果然是大燕皇陵!没想到进来得这么容易!”苍芩老祖环顾大殿,神色惊喜,连身上的灰尘都忘记拂去,“快,拿出我的地图。”
云涤尘取出一卷破破烂烂的羊皮纸,苍芩老祖对照着四周的景物,大殿并不算灿烂辉煌,纹饰造型古朴厚重,是早期高原民族的风格,从陈设来看,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地宫所在,只是最上面一层的祭殿而已。
苍芩老祖并不失望,他早年游历江湖,无意中得了一卷残卷地图,听说了大燕皇陵的部分秘密,地图中曾说,大燕皇陵平日是绝险之地,但每隔数十年便有一次解封之期,是唯一外人进入皇陵,伤害几率最小的机会。
残卷描述中,皇陵储藏丰富,并不仅仅是金银珠玉,皇陵之宝分居五室,“金木水火土”,残卷没有指出这五室内具体都是哪些东西什么情况,但暗示了这其中有对武人极其重要的东西,苍芩老祖年轻之时练武燥进伤了本元,寿命有损,看到这里便由衷心动,之后他便移居苍芩山,等待至今。
苍芩老祖在祭殿游走一圈,并没有浪费时辰,在残卷的记载里,祭殿是没有什么东西的,真正的要紧,都在地宫里。
“我们下去。”他熟练地在祭殿中寻找到了和上面一模一样的祭坛,按照残卷指示,启动门户,一道浮雕屏风缓缓开启,他道:“尘儿,下去吧。”
云涤尘看他一眼,苍芩老祖老脸一红,他知道自己不地道,但是这皇陵也许步步危机,万一有什么危险,有人先挡一挡也好。
云涤沉二话不说跃下,半晌她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好了。”
苍芩老祖安心跳下,刚落地便是一声和云涤尘刚才截然不同的闷响,随即幽深的地道里,传出一声惨呼。
……
皇陵山上,一道人影猫着腰,弓着背,在针叶林间奔走。
那人发辫乱糟糟的,衣服被这里特有的荆棘给挂得破碎,偶尔一抬头,满是泥灰汗水的脸上,一双眸子满是懊恼。
司马欣如。
这位小姐,心思根本不在云雷大比之上,始终盯着梵因的一举一动,自从柳咬咬跳出来自称是梵因夫人之后,受了刺激的她,不仅没肯放弃,反而琢磨着,要问梵因一个明白,但梵因一直没回到雷府,她空自等得发急,好容易等到梵因在云雷大比那天,回到雷府收拾剩余东西,她便远远地跟了上去。
梵因进入十里禁地,她也悄悄从另一个方向摸了进来,她完全不知道十里禁地和皇陵的危险,误打误撞,走的是和苍芩老祖同样的一条路,并且无意中已经靠近了苍芩老祖挖下的那个洞。
她已经发现了山下的军队,不敢接近,在山上乱转,忽然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惊叫,人已经跌了下去。
……
祭坛前梵因搁下笔墨,取出拓印好的地宫图,对身后钦天监首座道:“诸位在此稍待,我去通知一下太孙。”
随行官员都退后,他们无权进入祭坛之后,但陛下有特令,梵因可以。
梵因身形一动,已经顺着祭坛甬道尽头的屏风暗道落下,在落下前一刻,他忽然抬头,看向皇陵山顶方向,不过已经迟了,身后的入口,轰隆隆掩起。
……
所有人都还在外围转,或近或远,真正地宫之门,犹自岿然不动。
此时如果有人能够做出整座皇陵的立体图,便会发现,皇陵山里,呈现一种奇怪的格局,纳兰君让所处的地宫正门,在整座山的正中心,而之上或之下,都分成好几层,像高楼里升降电梯一样,每层都有人在等待或活动。
有人从上往下,有人从下往上,都在缓缓靠近地宫正门。
纳兰君让还在等待第二个契机的到来,“赤水逆流”。巨大的石门之上,却已经开始隆隆震动,鲜红的“赤水”,颤颤横流。
……
百里之外,云雷城。
年后安宁祥和的云雷城,此刻正陷入一片杀机之中!
城中男人都去了城外五十里的东兰山,参加云雷大比,留下仅仅两千人的城门护卫队,和一些妇人孩子。
城中的妇人正在做晚饭,等着晚归的丈夫回来吃饭,炊烟袅袅而起,孩子们倚门而望。
“娘,有烟!有烟!”城南一座普通小院里,一个倚门玩着小狗的孩子忽然大叫。
“烧饭当然有烟,乖,去院子里玩。”妇人探出头,不以为意地嘱咐孩子。
然而当她一眼看清那烟所在的方向和颜色,蓦然一呆,随即咣当一声丢开手中的锅铲,一个箭步冲出厨房,一把抱起孩子,又冲回厨房,哗啦一声拉开厨房柴禾堆之下地窖挡门,一把将孩子塞了进去。
“娘!”莫名其妙的孩子睁大惊恐的眼睛。
“乖乖在里面玩,咱们和爹爹捉个迷藏。”年轻的母亲勉强扯出笑容。
“好啊好啊。”
“不能吵哦,被爹爹发现,今晚少你一只鸡腿。”
“嘘。”孩子手指压着嘴唇,“不吵,怎么都不吵。”
年轻的母亲定定看了孩子半晌,将孩子往地窖里一推,扔进去一床棉被几块糕点,顺手塞了把小柴刀,“看见不是你爹的人,来抢你爹的菜,砍他!”
“砍他!”
年轻的母亲笑笑,轻轻吻上孩子的额头,“好孩子。”
毫不犹豫合上盖板,把柴草照样放回,女子一跃而起,抓了把镰刀奔到自家院子门口,那里吊着铁块,是平常她家汉子练拳用的。
“当当当。”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响起,频率急促,迅速传遍整条街道。
示警!
云雷城从不懈怠的大比,永不放弃的尚武精神,和时刻保持的警惕状态,在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每个云雷人自幼被训练教导的应急防敌信号,在浓烟冒起的第一刻,便响彻天际。
示警信号一出,女子心头一松,刚才的烟是城门方向燃起的示警狼烟,令她立刻惊觉发生了大事,此刻她把警讯传递出去,便蹲了下来,准备再磨磨手中的刀。
待会可能有敌人,刀可不能卷了!
蹲下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后心一凉,她咬了咬牙,缓缓回头看去。
戴着面具的红衣男子,手中长刀滴血,近乎木然地看着她。
这位红门教徒也颇有些懊恼,他和同伴受命在云雷空虚的时候,尽量控制城内,这块区域由他负责,不想云雷城彪悍得可怕,一个寻常妇女,也许武功不高,但那种危机意识和决断意志,令他也没跟得上反应,导致示警钟响。
此刻他根本没看那女子,只在愁着这下子怎么交代?
一边想着一边迈步就走——这女人反正已经活不了了。
刚一抬腿,忽然觉得小腿肚剧痛,他一惊,腿不由自主一软,身子一栽。
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女子,忽然将手中柴刀一竖!
“哧!”刀尖从这红门教徒前心穿入,后心穿出,血花飞溅!
红门教徒瞪大了眼睛,喉间发出格格的浑浊呻吟,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里。
他艰难地半转身,眼睛向下。
他身后,小小孩子,咬牙,低头,用力从他小腿肚里拔出小柴刀,鲜血飞溅,溅在他脸上,他露出恶心的表情,大声道,“臭!”
这是这个红门教徒,一生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砰。”尸体坠落,尘埃溅起,沙沙落在血泊上,血泊里的女子,露出虚弱而满意的笑容。
她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直直指着地窖,随即闭上了眼睛。
她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孩子愣愣地看着死去的母亲,又看看那红门教徒的尸体,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蹲下身子,吃力地将母亲的尸体一点点挪动,挪到了厨房里,推进了地窖中。
然后他爬进去,关上地窖门,把棉被给母亲盖上,自己蹲在地窖门边,手中小柴刀,直指向天!
……
当当当。
这座普通小院里的一场杀戮无人得知,但声音却响遍四周。
这声示警信号一出,隔壁的女子迅速跳起,藏孩子,备武器,同样敲响自家的铁块!
隔隔壁的女子,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也是同样的动作!
示警信号一声接一声响起,一声接一声传递出去,迅速流过街道,流过区域,流遍全城!
“什么声音?”城门之上,一个银甲红披风的青年男子,缓缓步下城楼,身后护卫甲胄齐全,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一方雪白的锦帕。
男子接过,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手指一松,染血的锦帕落在一张死不瞑目的脸上。
那是守门的云雷士兵,身上伤口无数,鲜血静静流淌,纵横在城楼阶梯上。而整个城楼阶梯一路,到处都是这样的尸体,浓腻的鲜血积成寸许,紫红发黑,倒映幽黄的天光。
银甲男子视若不见,轻轻松松踏血而行。
“好像是什么敲击之声,到处都有。”他身后的武士皱眉道,“难道是示警?可是没可能这么快啊,刚才那个断了腿的士兵想点起狼烟,咱们不是及时扑灭了么?”
“这些云雷蛮子,可真是厉害。”另一人咋舌道,“两千人,咱们又是偷袭,竟然足足抵抗了咱们陷阵营一万人一个时辰!这种战绩,我东堂国内,也绝无仅有!”
他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偷偷瞄一眼男子脸色,看不出喜怒,更加心下不安,连忙试图补救,“不过这些云雷蛮子,终究没法和咱们的第一陷阵营相比,这可是当初封老都督传下来的东堂第一军……”
他说到这里,脸色霍然又变。
不好,越说越错,犯忌讳了!
在东堂国内,谁不知道主子是东堂第一青年名将,是昔日封大都督的亲传弟子,继承了封都督的衣钵,也继承了封都督的陷阵营,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封都督满门被斩之后,封家的一切便成为了主子的忌讳,从此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没有及时救下封都督一家,心中伤痛,有人嗤笑伤痛未必,封都督家门不幸,最大得益者还不是这位少将军?他和封家关系如此密切,为什么封家惹出如此大祸,他却能独善其身?
也有人说这位少将军,大概更多的是心疼自己的未婚妻,那位东堂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害得他伤痛数年,去年才刚娶了东堂的郡主。
这名属下,今日无意中一句“封都督”,自知闯了大祸,面无人色,抖着嘴唇退后两步,颤声道,“属下失言,主子……”
“哧。”
血泉溅出,惊虹一道,四面的人眼神一跳,随即恢复漠然。
银甲男子,随意地将刺入属下胸膛的剑拔出来。
尸体轰然倒下,他看也不看一眼,也好像根本不存在这事,淡淡道,“确实,今日是我低估对方,指挥有误,封家的陷阵营,不该出现这样的战绩。所以,在后续两万人到来之前,你们作为前锋的十个大队,在等下的战斗中,必须拿命拿血,来洗去这样的耻辱。”
“是!”所有人沉声躬身,也不敢多看那尸首一眼。
拿命拿血……谁都知道此刻云雷是空城,只剩老弱妇孺,不然东堂也不敢冒险越沼泽而深入云雷高原,此刻将军下令拿命拿血来洗刷耻辱,可不是说要屠城?
看来城门口出乎意料的悍勇抵抗,让一帆风顺的将军,到底动了真怒了。
“小妖儿若还活着,今日之战,她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男子轻轻一笑,神情愉悦,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城内,满脸缅怀,“她可是当年皇家学院里,指挥第一的奇才,我从来就没能考过她。”
属下们头垂得更低,更没人敢接话了。
封小妖,封家独女,传说里红颜早夭的东堂第一美人,也曾经是这位目前东堂风头最劲的祖将军的未婚妻。
当年若说谁是军事奇才第一,那必然是封小妖,而不是祖少宁。
就像若说东堂那支军队最彪悍最有纪律,那也必然是封家的陷阵营,而不是朝廷的龙翔卫。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祖少宁手扶城墙,看着自己的军队无声无息流入城池的血管,披风在臧蓝的天幕中飞卷,招展如血旗。
拿下云雷,连通落木沼泽,贯穿西北之域,我将是东堂开疆辟土第一人!
小妖,可惜你死得太早,不能亲眼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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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定风流之笑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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