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看这么美的一双眼睛,是一种压迫,君珂立即避开了自己的眼睛,沈梦沉却忽然心情大好,眼神不避不让追过去,肆无忌惮在她脸上溜了三圈,他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看君珂,此刻越发觉得,君珂比初见时美上不知多少,当真脱胎换骨,美玉羊脂,毫无瑕疵。
他这么放肆的看,君珂当然感觉得到,恼羞成怒,肩膀一晃就要将他推开,沈梦沉却向来猜人心意毫无差错,比她还快地让开,一伸手抓住穿过左肩的长剑,微一吸气,慢慢向外拔出。
要翻脸的君珂又顿住了,身前沈梦沉一身血染,长剑慢慢抽出时,剑锋和骨头摩擦发出嘎嘎声响,听得她浑身都在起栗。
噗一声轻响,鲜血喷溅,沈梦沉仰天一声喘息,长剑已经拔出。
半身染红的三尺剑锋倒提手中,他随意看了一眼,把剑向君珂递过来。
君珂大惊,愕然抬头。
“现在……是杀我的最好机会。”沈梦沉淡淡微笑,“你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了。”
剑尖平平伸过来,剑身上的鲜血不住流动汇聚,在剑尖上渐渐凝聚成圆润的血滴,滴滴坠落。
那啪啪的声音,像敲在君珂心上。
现在杀他……
现在杀他?
沈梦沉没有说错,此刻便是他最虚弱的时辰,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杀他,不知要付出多少艰难。
君珂顿在原地,心中一万次大喊——不要犹豫、不要迟疑,就像刚才一样,心一狠眼一闭,一剑刺出!
这天下,这复仇之路,从此便少了一个最为惊才绝艳的敌人!
内心疯狂呐喊,然而指尖颤抖,那一个轻轻的抬起接过的动作,竟然始终无法做出。
沈梦沉一直凝视着她的神情,此刻微微一笑。
这一笑淡而倦,几分欣慰几分沧桑,还有几分淡淡的讥诮。
随即他将剑缓缓收了回去。
“小珂。”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你放弃了这个机会,从此后,你再也无法杀我。”
君珂一震,心中明白这是沈梦沉的又一攻心之计,他故意大胆放手,给自己杀他的机会,一旦自己放弃,杀气一泄,落于下风,再给他敲上这么一句,从此之后有了心魔,只怕真的是无法再战胜他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解决一个未来强敌。
城府渊深的沈梦沉,果然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沈梦沉带着懒而如意的笑,身子慢慢飘后。
君珂忽然深深吸一口气。
再开口时她声音清晰,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
“去年纳兰君让曾经落于我手。”
沈梦沉身形一顿。
“他当时为救我身受重伤,我都不需要杀他,只要我不救,他必死无疑。”君珂淡淡道,“但,我抱他闯县衙,求名医,自愿身投大狱,拿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沈梦沉脸色一变,他知道君珂要说什么了。
“纳兰君让同样是我生死大仇,在冀北事变之中,他才是主谋,我该和他清算的仇恨,不在和你的仇恨之下。”君珂也笑得讥诮,“可是我放过他,甚至救了他,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沈梦沉不答。
“先清恩,再算仇,我不要欠下恩情永远留下心魔,我要做一个光明通彻的君珂。今日我用命还你救命之恩,他日沙场相见,我必再不留情,哪怕付出百倍努力,也必你死我活!”
一字字掷地有声,沈梦沉脸色微沉,第一次用惊异的目光看准君珂。
君珂却恍惚好像听见附近有微响,听来像是一个人忍不住的微微叹息。
然而转目四顾,却没有发现。
“所以,沈梦沉,今天我不杀你,不代表我便放弃了复仇。”君珂凝视着沈梦沉,“他日再相见,但有任何机会,我必全力以赴!”
一阵静默,沈梦沉的身子微微颤动,在黑暗的地道里浮游如暮色雾霭。
“好,很好,很豪言壮语。”半晌他伸手,点了点君珂,“但望你不要忘记,仇和恩时常相互纠缠;但望你不要忘记,你我同脉之体。”
君珂一窒。
“但望陛下不要忘记,我在这里。”华美的嗓音悠悠而来,地道里仿佛忽然亮了亮。
君珂回身,梵因的身影幽幽浮现,对她露出一个歉然的笑,道:“君珂,刚才是苍芩老祖,抱歉我来迟一步。”
君珂微笑对梵因躬身:“谢谢大师又救我一命。”
刚才背后威胁的解除,便是梵因及时到了,苍芩老祖见自己落入君珂和梵因之间,不想冒险动手,化为灰烟离开,梵因不想打扰君珂和沈梦沉对话,也让到了一边。
“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
三人再不说话,趁上头护卫还没赶来,出了地道。
三人都有心事,所以都没发觉,在他们离开后,也有一条影子,悄悄出了地道,那人注目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君珂三人直到云雷城西一个小山坡下,才停下来。梵因和君珂一边,沈梦沉立在另一边。
“苍芩老祖闭关到紧要关头,无法离开他的密室太久,否则刚才难免一番恶斗惊动他人。”梵因对君珂解释一句,转向沈梦沉,“我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沈梦沉淡淡瞥他一眼,“讲。”
“陛下此来,为解毒功反噬之苦,需要玲珑塔,晶血空花和君珂的助力。”梵因道,“可惜依如今的态势,便是君珂答应替陛下护法,陛下也不敢信,可是?”
“我擒下她,封了她的穴,锁了她的四肢,她不敢玩花招。”沈梦沉态度随意。
“你大可以试试看。”君珂冷笑。
梵因和煦如故。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他轻轻道,“各有所需,不妨合作。依我的意思,君珂拿出晶血空花,并为陛下护法渡过难关,陛下替君珂解了同脉之体,九转玲珑塔陛下用完,也请给了君珂。”
君珂眼睛一亮,觉得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以拿回玲珑塔,还可以解了那见鬼的同脉之体,以后对付沈梦沉,便不必再束手束脚。
“想得倒不错。”沈梦沉却不同意,“九转玲珑塔可以给,同脉之体不能解。”
“陛下是不是觉得,依靠和君珂同脉,便可保住自己一生无事?所以不敢解脉?”梵因微笑。
“你在激将我吗?”沈梦沉笑得更亲切,“可惜从三岁开始,我便不再上这种幼稚的当了。”
“皇帝陛下智慧天纵,当然不必吃这样的亏。”君珂拉住梵因扭头就走,“你就等着被你自己毒死吧!”
沈梦沉脸色一变,忽然道:“让梵因作保,让他做我的人质,我便信你。”
“不行!”
“可以。”
君珂拽住梵因就走,“你怎么可以答应这狐狸的条件?给他做人质?他趁机杀了你怎么办?”
梵因脚下像是生了根,一动不动,“小珂,没事。”
“别!”君珂语气哀求,“我会有别的办法解同脉之体的,相信我。”
“君珂,你也要相信我。”梵因伸手,轻轻拿开了君珂牵住他衣袖的手。
手指相触,君珂还不觉得,梵因的指尖却一颤,随即闪电般让开。
“我愿意作保。”梵因看着冷笑的沈梦沉,“你提出你的条件。”
“简单。”沈梦沉漠然道,“你锁住功力,并服下我的毒药,等君珂助我恢复后,我自会给你解药。”他笑笑,“只要你在,君珂就算再想杀我,也不敢下手的。”
君珂暗暗咬牙,心想这狐狸倒当真是将她性子摸得透彻,确实,只要梵因因此被制,她绝对不敢再对沈梦沉下暗手。
“你假如不给解药呢?你假如恢复功力之后不肯给我解同脉之体呢?”君珂冷笑,“我又要如何才能信你?”
“我没必要对大燕圣僧下手,杀他对我没好处。”沈梦沉淡淡道,“至于后一个问题,恢复功力可以和解脉同时进行,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恢复功力,期间要分成三个阶段,中间要有间隔,我会同时给你解脉,到时有没有效果,你自己可以看出来。”
君珂想了想,云雷宗族大比也是延续一个月的时间,趁这个间隔去解脉再合适不过,“你是否打算介入云雷宗族大比?”
“与我何干?”沈梦沉似乎毫不在意。
君珂却隐隐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沈梦沉这个人,向来手段多样,从来不会一次只做一件事,一箭双雕对他来说都算浪费,他都喜欢三雕四雕的。
但此刻猜不出也问不出,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好。”
“宗族大比结束,夺桂者和簪花者有一场比试,正好可以验证一下成果。”沈梦沉笑得有点神秘。
君珂冷哼一声。
“今天就可以开始了。”沈梦沉走到梵因身前,梵因微笑闭目,君珂紧张地看着,手指按住剑尖。
沈梦沉看也不看她一眼,手指拨弦一般在梵因身上连挥,梵因闷哼一声,脸色一白。
君珂一眼看出这禁制十分霸道,伸手拉住梵因袖子,阻止的话还没脱口而出,梵因一让,沈梦沉递过来一枚紫色药丸,梵因毫不犹豫吞下去,君珂想去夺都没来得及。
药丸下肚,梵因脸色一青,身子一软,君珂大急,急忙扶住他,梵因似乎身处剧烈痛苦之中,浑身忽冷忽热,微微痉挛,脸上青红之气交替闪过,看得君珂心惊肉跳。
她半跪于地,扶住梵因,梵因在痛苦之中似乎丧失神智,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紧紧攥在手中。
他平时碰到君珂衣角都恨不得避开,此刻半昏迷,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君珂一呆,却没有挣脱,梵因抵抗痛苦的力量越来越大,手劲也越来越大,君珂的指骨发出一阵嘎嘎的微响,眼看便要裂了。
君珂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身后沈梦沉冷冷道:“放开他,点他腕脉!”
“住嘴!”君珂痛得烦躁。
沈梦沉一声声冷笑,半晌,眼看君珂痛得脸色发青,终于忍不住,快步上前,道:“梵因,你伤到她了!”
只是这一句。
梵因的手霍然松开。
君珂心中一震,眼看梵因松开手,指尖还在自己发紫的掌背轻轻抚了抚,动作中似有歉意。
他身处半昏迷之中,唯一敏锐的直觉,只给了她。
君珂用力扭转头去,酸楚的感觉,潮水一般包围了她。酸楚之后便是愤怒,回头呵斥沈梦沉,“你给他吃的什么?你用心怎可如此狠毒?”
“我的毒药只有立即死人的,没有可以苟延残喘的,这是好不容易找出来最轻的一种。只不过他先被禁制,无法运动抵抗,稍微难受一点而已。”沈梦沉淡淡答。
君珂哼地一声回过头去。沈梦沉嘴里的稍微一点难受,该是怎样的痛苦?
忽然听见身后他低低道:“小珂,你什么时候,也会心疼我一次?”
声音极低,低到如梦呓,君珂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一回头看见沈梦沉脱下面具,脸色白到透明,眼光落在她握住梵因的手上。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错开,君珂垂下眼,把住梵因的腕脉,将自己的大光明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梵因的痉挛渐渐止住,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只是更白了一些,越发透明如晶花,半晌慢慢睁开眼。
他意识一清醒,立即切断了君珂输送的内力。
“别浪费……你等下还要给他护法……”
睁开眼的梵因,眼神清澈,倒映君珂一脸内疚不安的神情。
随即他垂下眼,看见君珂发紫的手,叹息一声。
“对不住……”
“别……”君珂将手藏进袖子里,“是我不好,害你吃这许多苦。”
“你两个说够没有?”身后,沈梦沉微冷的语声传来,“城南司南街北胡同巷正数第四个院子,原先的大长老府,君珂……”
他顿了顿,泛出一抹奇异的笑,“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你一次……”
君珂一怔,还没来得及想这句话的意思,砰地一声,沈梦沉已经一头栽在她身上。
君珂一低头,正看见他刚才掩得严实,此刻已经散开的大氅,肩上的贯穿伤犹自汩汩流血,淡银红锦袍已经变成深红色,连带厚厚的黑狐大氅都已经发沉粘腻,板结着深色的鲜血。
他刚才一直闲闲而立,云淡风轻,以至于君珂都忘记了他的伤,此刻一眼看见,倒抽一口凉气,想了想,只得伸手先点了他伤口附近穴道。
顺便查看了一下他体内状况,果然发觉真气流窜不稳,难怪压不住这皮肉伤。
她转头看梵因,梵因露出一丝虚弱的苦笑,低低道:“抱歉……”
君珂看看他那状态,指望他背沈梦沉是不可能了,暗恨今天没把幺鸡带出来,不然就让幺鸡驮着,气死沈梦沉。
沈梦沉伤重,血腥气明显,君珂不敢雇车,只好自己护送,她又不敢将这么一只狐狸背在背上,怕他在背后搞鬼,只好抱住他,双手僵硬地前伸,尽量避免身体碰触。
一低头,看见怀中沈梦沉苍白的脸,也快透明成梵因的脸色了,君珂从来看见他,都是华贵风流,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温柔而又强硬无比地对待她,却真的从未见他这样将她依靠,虚弱无依,苍白如此,像一页薄薄的纸,瞬间就要被命运掀过。
“有一次我看见他飞了起来,十分羡慕,他便叫我跳下来,说会托住我。”
“然后?”
“然后我跳下来了。”
“然后……”
“然后我腿断了。”
……
当初涡山山洞里的对话忽然响起,君珂心中再次一冷。
当年那个失去所有友伴,被迫吃亲友尸体维生的孩子,一开始,是不是也是这么苍白无依?
然后,因为没有依靠,他被迫一日长大,被迫在阴毒中淬炼,在仇恨中滋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和被别人折磨中,强大。
有谁知今日衣紫斑斓,不过昨日殷殷叠加的陈旧鲜血。
君珂叹息一声。
今天这情势实在是太诡异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和沈梦沉和平同行,还不得不护着他。
僵硬的手臂,渐渐软了一点。
这也许是一生里,唯一一次能有的和平相处,既然已经不可避免,便这样吧,否则掺杂着仇恨与矛盾,对彼此也是折磨。
风声如许,她微微闭上眼睛。
风声如许,梵因轻轻垂首。
风声如许,沈梦沉闭着眼,嘴角一抹梦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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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刚刚下定的,要暂时对沈梦沉气一点的决心,和刚刚好转点的脸色,在到达目的地后,唰一下消失干净。
就在她抵达沈梦沉暂住地的那一刻,她的身后,远远地出现了很多红衣人,嗖嗖地落地。
沈梦沉根本就留有护卫!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放心地将自己交给她!
他明明有人可以护送她,偏要诈她一路僵硬为难地抱着他跑回来!
君珂愤怒的小宇宙腾腾燃烧,恶狠狠把怀里的沈梦沉往地下一扔。
沈梦沉的背,在接触到地面前一刻平移三尺,悠悠飘起,在积雪斑驳的地面上立定,微微拢紧了大氅。
他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君珂的怒气,一点心虚的表情都没有,淡淡道:“跟我来。”
君珂立在原地,胸脯起伏三次,扶着梵因恨恨跟上。
这座院子有点破败,据说是个被驱逐的长老的府邸,占地面积不小,但因为家族被逐,别人视为不祥,一直没有人买,正好给沈梦沉拿来一用。
据君珂的观察,沈梦沉这次带来的属下人数不少,何况这还只是在府内的。
不过沈梦沉现在身份不同往常,他出行,护卫多也是正常。
三人一直走到最后一进院子,进了一间厢房,君珂一进去就冷哼一声。
宝帐铜鼎,珠帘翠幄,浓郁的龙涎香烟气袅袅。
这人真是奢靡华丽成了习惯,便是一个临时驻地,也要搞成行宫。
君珂忽然想起当初涡山那个白骨满地,肮脏潮湿的山洞,有点恍惚。
“请大师隔壁休息。”沈梦沉给梵因指了指一张铺满锦绣的软榻,梵因将外面那层锦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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