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当初君珂为了给王府报信所做的一切,为她不平的同时涌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小君对睿郡王这般有情有义,郡王为人坦荡,看样子也一直在寻找小君,他知道其中内情,必然也要投桃报李,这一对恩义相交的少年男女,如果他们真的相认……
这么一想,忍不住抬头看纳兰述,眼前朗日皎皎,繁花玉树,这是冀北乃至大燕最耀眼的少年,天下除了有数的那几个人,谁能和他比?
而小君……心里也是有他的吧,他们一旦相认,小君……不会再待在他身边。
书呆子难得地动了一分自私的心思,决定还是遵从君珂的意思不说话的好,立即又觉得愧疚,赶紧弥补般地道:“郡王可哪里有不适?在下给你诊脉。”
“不是我。”纳兰述扯过藏在他身后的周桃,“这位姑娘给毒哑了嗓子,烦请柳大夫施展妙手。”
柳杏林头一抬,看见周桃,啊的一声,唰一下又转头看君珂。君珂仰着头,被肉挤住的眼睛里,灼亮的光芒一闪。
纳兰述本已转开了眼,忽然转头看向君珂。君珂立即垂下眼光,沉默地收拾桌上用具,却将毛笔收进了针囊内,金针放在了墨砚里。
她手指有些微微颤抖——怒的。
傻子也能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曾经被迫替代他人受死,现在那个要她代死的人,回来代替了她。
天下真的就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纵
柳杏林怔怔看着君珂,他多少也知道君珂在周府发生的事情,此刻忍不住要揣摩她的神情——你可还愿意沉默?
君珂转开眼,拒绝欣赏“金童玉女”,手伸到桌子底下,无声无息用毛笔戳进了柳杏林的腰眼——别看了!该干吗干吗!
“劳烦柳大夫了。”纳兰述将周桃往呆若木鸡的柳杏林面前一推,眼神澄澈,波光流动。
柳杏林吸一口气——自从纳兰述带周桃进来,他和君珂尽轮流吸气了,忍了好一会儿才给周桃搭脉,手搭上去目光便一闪,抬眼看住了周桃。
周桃对他嫣然一笑,自认为笑得娇弱美丽,当可令这年轻俊朗的大夫春心荡漾,说话留情。
谁知道这一笑,柳杏林脸唰地拉黑,避蛇蝎一般避开她的手腕,冷冷道:“姑娘有中毒?恕在下医术浅薄,当真看不出来。”
纳兰述哦了一声,又去看君珂。君珂咬牙,微笑,摇头。
“也许有的地方是有毒的。”柳杏林继续冷冷道,“不过和这哑却是无关了,郡王,”他站起身,不容拒绝地摆出送客的姿态,“在下无能为力,请另寻高明。”
“那真是遗憾。”纳兰述叹口气,揽住了周桃的腰,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既如此,不敢再劳烦柳大夫。”
周桃如蒙大赦,趁势软软倚在纳兰述身上,眼底掠过一丝得意。纳兰述温存地抚着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我带你去京城再寻名医好不好?”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在周桃耳侧,周桃含羞地侧开脸,却又没有离开太远,眼波浅浅地上撩过去,清稚中微微露出一丝媚色。
两人耳鬓厮磨,眼神默契,一看就是一对正热恋的爱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种。
柳杏林僵硬地别开脸。君珂仰头,拢着袖子,专心地看承尘,好像那里能看出花来。
纳兰述又絮絮询问了柳杏林许多女子保养身体的注意事项,满脸充满对周桃的关爱,末了才加倍小心呵护地扶着周桃出门,身后粘住长长的奇异的目光,走不多远,就听见柳杏林变了腔调的大声吩咐:“今日休息,停诊!”随即砰的一声,院门被紧紧关上。
在百姓们懊丧的叹息声中,纳兰述无辜地笑了一下。
这一晚看起来很安静,从高天射下来的白月光,分别照亮了两个庭院。
一个庭院里有人在喝酒。
一壶酒,一盏茶,喝酒的人每喝三杯酒,必饮一口浓茶。
茶能解酒,任何时候,他不让自己放纵喝醉。
何止是对于酒,对于这世上任何事,喝酒的这个人,都不愿自己失控或放纵,以至于被人钻了空子。
桌上没有菜,他喝酒从来不就菜的,他说吃菜会影响酒的口感,使酒味不那么纯粹,喝酒就是喝酒,要菜掺和做什么?
还有个不吃菜的原因他没说,他认为吃菜会降低酒在体内的作用,会导致酒不知不觉喝多。不知不觉——这个词他也是讨厌的。
四面不点灯,只有远处廊檐下有一盏灯笼,将墙头照得通亮。
他的灯,只需要照亮刺客之类的东西,至于他自己,不需要被人看得太清楚,以至于做了靶子。
庭院里,孤灯下,他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却在微微转动,有什么碧绿通透的光芒一闪,光影映在地面,如划开一道森森碧河。
“原来……”他喃喃自语,没有表情。
月光半隐,不敢照亮他的容颜,隐约入鬓的长眉,挑开九万里长空欲曙的天色,而眸光一抬,便破云碎月,升腾起万丈逼人星芒。
第四部分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纵(2)
“君让!”突然有人慢步进来,在门侧笑道,“重伤方愈,怎么就喝酒了?也不知道顾惜身体。”
“皇祖父!”喝酒的男子推杯站起行礼,语气尊敬却不惊讶,“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来人微笑踱了进来,打量着喝酒男子的气色,又笑道:“听说当初治你伤势的名医手段可怕,如今看来恢复得竟也很好,果然山野有奇人。”
有人跟着进来,提着灯,昏暗的庭院顿时通亮,那喝酒的男子却没有阻止——天下只有这个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也不能在他面前使性子。
听着皇祖父的话,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腹部,那伤怎么治好的,属下们一直不肯和他明说,他隐约知道,是很可怕的手段,因为回京后,召御医诊治时,那位名动天下的伤科圣手对着他的伤口惊叹不已,摸着那微微凸凹的伤痕着迷,险些忘记是来看病的,最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小心翼翼抽去了伤口缝合的筋线,像捧着宝贝一样颠颠捧回去了,而他自己,对着那淡红的伤疤,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受——不会吧?那女人真的剖掉了他的肚子?
灯光远远射过来,他的脸不易察觉地冷了冷——胆大包天!小心不要给我再遇见!
进门的老者慢慢踱了过来,在桌边坐下,灯光映着他清癯的脸,眉宇透着点操劳日久的暗青色,神情无喜无怒,只有在看着面前的英锐男子时,才有微微的暖色。
大燕皇帝陛下——纳兰弘庆,平和地看着他最为爱重的长孙,皇太孙纳兰愈。
愈,即超越、更加、胜过、愈合。这样一个名字,代表了大燕皇帝对于这位皇长孙毫不掩饰的期许和爱重。
他期待皇太孙胜过皇族宗祖,缔造大燕盛世;他期待皇太孙雄才伟略,将因为藩王分封制而导致的诸藩势大、中央积弱局势改善,积年弊病,在他手中“痊愈”。
事实上,纳兰愈也没有辜负皇祖父的期待,英华内敛,沉稳隼利的皇太孙,其资质远超他个性软弱的父亲——皇太子纳兰远。朝中甚至有传言,陛下万年之后,是要将皇位直接传给太孙的,否则何必皇太子还没接位,就先立了太孙?
太孙天资英睿,从他七岁给自己起了字就可以看出来。七岁时,皇太孙上书皇帝,自请起字为“君让”。皇帝问为何是这两个字,纳兰愈答:“为大燕皇图当愈战愈勇,为人子孙则当君子谦让。”
陛下大喜,认为这个孙子懂进退有分寸,小小年纪,便知道这样一个名字所代表的特殊含义,起了这么一个带有退让味道的字,中和了“愈”字的凌厉凌驾之势,也缓和了因为这个名字可能带来的嫉妒和矛盾。
自此“君让”这个名字满朝皆知,纳兰愈这个名字倒很少有人提起,但天下能直呼这个名字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那件事你办得怎样?”纳兰弘庆坐下,敲敲桌面,“一定要快准狠,不得犹豫,以防困兽犹斗,坏我朝纲。”
“皇祖父放心。”纳兰君让笑容微带森寒,“斗兽者,钳其手足,蒙其口鼻,刺其腹心……孙儿一定不会令您失望。”
纳兰弘庆含笑瞟了纳兰君让一眼,眼神满意,却并没有说什么,眼角无意一瞟,忽然看见地面那道森绿的光影。
他一怔,这才看见纳兰君让手中的那块白色的石头。
“君让,这不是朕赐你的月白石吗,怎么会有这种颜色……”纳兰弘庆说了一半,纳兰君让突然手一翻,将石头转了个方向。
刹那间碧绿光华满眼,六芒星射,如眼中忽然升起一枚巨大的绿色太阳,纳兰弘庆被惊得眼神一跳,霍然站起。
“这是……”
“皇祖父。”纳兰君让声音冷静,“我们之前,错了太久。”
纳兰弘庆盯着那白石包裹的一片莹绿,陷入震惊之中。
数月之前,大燕皇室派往尧国的密探,曾经冒死送来这么一块石头,那密探将石头浴血送到,只说了一句“白石谷……内有要紧……”便伤重而死。留下大燕密探组织对着这石头茫然无解,只好上呈皇帝。纳兰弘庆研究了这石头很久,也不得其法,最后便将这玉石赐给纳兰君让,指望他解开这个谜题。
纳兰君让对着石头也费了好大心思,药水泡,火烧,对月照影,都一无所获,他是认真的人,从此便将这石带在身边,日日思索。
这玉石转来转去,却从没有人想过要将石头砸开——这东西质地精美,本身就像珍宝,都以为这石头本身珍贵无伦,包含要紧秘密,谁想到要去毁掉它?谁又有君珂一眼看穿本质的眼睛?
临到头来,果然是“内”有要紧秘密,只是若不是君珂一刀劈开,这个“内”字的含义,还是无人猜出。
“皇祖父。”纳兰君让指着那一线碧色,“孙儿命人查过,这是极品祖母绿,而且这玉上的天然星芒,更是珍贵无伦,三百年前命理奇人苍阳子曾经说过的那句‘天降星芒,美玉中藏,看我乾坤,再射天狼’,似乎就应了这东西。”
纳兰弘庆目光闪动,沉吟不语。纳兰君让又道:“孙儿查过,当日密探说的白石谷,曾有大量这样的白石矿脉,但是那地方现在已经被尧国封锁,进不去了。”
“难道……”纳兰弘庆缓缓道,“尧国最近的事……”
“和这宝矿有关。”纳兰君让一口接上。
“朕说尧国好好的怎么会生乱……”纳兰弘庆展眉而笑,“原来如此,倒是正好帮了朕一个大忙!”突然又道:“你怎么想得到劈开石头的?”
“孙儿惭愧。”纳兰君让皱起眉头,“这石头是被别人劈开的。”
“谁?”
“孙儿不知。”
“这人怎么知道石中有宝?”
“孙儿奇怪的正是这个。”纳兰君让道,“石上被劈开的痕迹是刀痕,人为剖开,很明显这个人知道石中有东西,所以要么这人知道这白石的秘密,要么就是……他能看见。”
“你认为呢?”
“孙儿认为他能看见。”纳兰君让语气肯定。
“为何?”
“这白石里的美玉,形状并不规则,如果是无心剖开,很容易伤及玉身,但这人剖的时候,十分小心,下刀之处,堪堪到达玉质边缘,沿着美玉生成弧线上剖,一分也没有多切——除非他知道这块玉的整体形状,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点。”
纳兰君让说完,便见纳兰弘庆眼神一亮。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欲望和欣喜。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网罗了来,该有多大的便利和好处!
“奇人!”纳兰弘庆一抚掌,大声道,“君让,务必寻来,记住,一定要礼贤下士,好生延请!”
“是!”
第四十五章 当得糊涂
高天下的白月光,照着的另一个庭院里,也有人在喝酒。
“这脆炙羊腰不错。”君珂给对面的柳杏林夹了筷菜,“趁热吃,冷了就腥了。”
“你也吃。”
君珂笑一笑,放下筷子就灌了一杯酒。
“吃水晶白切鸡。”放下酒杯她又给柳杏林夹菜。柳杏林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君珂并不是个喜欢给人布菜的人,她似乎更习惯分餐,喜欢将菜色都分开各自食用,说这样比较卫生。柳杏林当然不知道这是君珂在研究所食堂打饭多年的习惯,然而今日君珂一反常态,几乎没动筷子,却拼命给他夹菜。
今晚的一切,有点不同,不是吗?
柳杏林把自己埋在酒杯里,默默吃君珂布得小山似的菜,吃一口,喝一口酒。细算下来,喝得比君珂更多。
“你……不怕醉吗?”对面君珂扶着酒杯问他,眼睛里晃动着无数乱转的星星。
“怕的不是醉,而是怕不能不醉。”柳杏林深深地看着她,笑得有点苦涩。
“这话我……呃……”君珂打个酒嗝,挥挥手,“听不……懂。”
这有些粗俗的动作,她做来不觉得唐突,只令人觉得随性。柳杏林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周桃,周家小姐,锦衣玉食娇养出的气质,还不如眼前的少女优雅自然。
鹊巢鸠占,还是只别有用心的鸠,那只鹊会怎么想?
柳杏林摸摸鼻子,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一口饮尽,摇摇晃晃站起来,道:“说醉……就醉了……小君……我顾不得你了……我要去睡了……别叫醒我……”说完踉跄回房,撞开房门就扑倒在床上。
君珂跟进去,给他脱靴盖被。柳杏林一动不动,很快打起了鼾。君珂笑了笑,关门出去。
白石桌上铺开笔墨,君珂以虎爪之势,艰难地抓着毛笔写字。
“字呈柳兄足下……”
酸!君珂抓起来揉成一团撕掉。
“柳兄,我走了……”
太有冲击力!撕掉!
“柳兄,抱歉我要离开你……”
倒像分手信!撕掉!
桌子下很快堆了一堆纸团,君珂咬牙叹气皱眉,觉得这活比让景横波三天不骂人还有难度,眼看着月过中天,再不走就迟了。
君珂叹口气。
算了,想那么多周全的话,终究抵不过要做不周全的事,说清楚就行。
“柳兄,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我想过了,有些事要遵守承诺瞒着纳兰述,有些事却不能。周桃如果包藏祸心,我再袖手不管,就白送了人家性命。我有多管闲事症,要去追一追,你不用担心,事情办完我会回来的。”
别的也不多说,柳杏林失落是必然的,道歉什么反显得矫情。好在现在他声名远播,被周边百姓奉为神明,柳家也动不得他。至于医术,他自己确实是个中高手,就连开刀之术,在她这阵日子画出人体经络图和他共同探讨之后,也有了一定把握,有她没她,已经并无影响。
君珂将那封信悄悄塞在柳杏林门槛下,台阶上夜露湿滑,她小心地将碎石清去,以免柳杏林滑脚。夜露沾湿她的发,勾勒出少女侧脸温柔而坚决的神情。
她不知道。一门之隔。“大醉沉睡”的柳杏林,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眼睛里写满深深的惆怅,和低低的叹息。
小君。
我在该醉的时候醉。
但望你能在必醒的时刻永远清醒。
不能相送。
一路平安。
第四十六章 滚你丫的
月色在下半夜的时候隐入了云层,朦胧得和磨砂玻璃似的,地面上光影斑驳。君珂带着幺鸡下了岗子,直奔城中而去。
按说百姓夜间不能入城,但定湖城城门领的老爹前几日才被柳杏林救了性命,君珂称说城中有人急病须得立即入城,城门领便将她放了进去。
君珂的打算是不见纳兰述,私下敲打周桃,让这女人知难而退——她君珂可不是这么好冒充的。
白日里已经叫小厮问过了纳兰述的落脚处,君珂直奔城中远安客栈,脚步轻捷。她最近由柳杏林伐筋洗髓,体质脱胎换骨,看不懂的那本秘籍也拿出来请教过,柳杏林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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