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破东西!”周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夹子取下来,五指早已夹出几个血洞,愤恨之下将夹子往包里一扔,再也不高兴翻看。
她草草包扎了伤口,手搁在背包上,突然陷入了沉思,红砚蹲在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这个小姐自幼鬼主意也不少,向来是个难缠的角色,这次又要冒什么坏水了?
“你说……”周桃摸了摸脸,缓缓道,“那个女人,被扮成我的模样,和纳兰述在一起?”
“是的。”红砚低低道,“她本来和您有五分相像,再一易容,如今有九分相像。”
“纳兰述对她很上心?”
“她救了公子……睿郡王的命……”红砚怯怯道,“郡王一直在找她。”
“是吗……”周桃声音拖得长长,红砚听着只觉得阴风惨惨,忍不住抖了抖。
“你说,”周桃突然将脸凑了过来,“如果我出现在纳兰述面前,他会不会十分惊喜?”
“小姐你出现在纳兰公子面前做什么——”红砚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你要装成她她她她……”
“什么我装成她?”周桃眉毛一竖,眼角浅红的胭脂泛出煞气,“明明是她在装我,一直装着我招摇撞骗,如今我拿回我的身份而已!”
红砚呆呆看她半晌,却又摇摇头,“不,你们俩除了脸相似,其他一点都不像的……”
“她比较义气,衣着朴素不喜欢大红大绿,性子坚强,说话很古怪,喜欢吃辣,对你态度很好,在周府地道下救了纳兰述,两人被黑螭军追杀,后来在城西曹家巷,因为她莫名其妙突然去扑一辆轿子,你们失散。”周桃漠然道,“看,我都知道。”
“可是幺鸡……”
“狗死了。”
“可是你的声音……”
“轿子里的人给我吃了一种药,然后我哑了。”
“可是……”
“没有可是!”周桃手指拈住红砚下巴,尖尖的指甲慢慢使力,满意地看到红砚露出痛苦的表情,才冷冷道,“只要你好好表现,一切可是都不是可是,你给我记住,你是周桃的贴身丫鬟,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她,纳兰述也不能,所以只要你做戏做得好,我漏洞再多也不是问题,但是你如果砸了锅……”
她转头喊了几声,出来几个护卫模样的男子,周桃和他们走到一边窃窃私语了一阵,随即回来,对红砚笑道:“我打发护送我的人回去了,带走了你的卖身契,我和他们说,只要我出事,立刻把你的卖身契送到官府,报说你逃奴,当然,鲁南王也会为我报仇的。”
“小姐……”红砚瑟瑟发抖,半晌才鼓起勇气问一句,“你要接近睿郡王,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周桃一边迅速地摘下身上那些金珠首饰,一边淡淡道,“鲁南王老了……睿郡王还年轻,如果他对我……那我可以不介意冀北王府灭门之恨,冀北王可比鲁南王地位更高。当然如果他不识抬举,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报家仇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
她洗去脸上脂粉,转头看红砚,日光下酷肖改装过的君珂的那张脸,露出一丝神秘而冷峭的笑意,那抹笑虚虚地浮在靥上,像一朵即将剥落的夜花。
红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在周桃逼视下,低头,声如蚊蚋地道:“是……”
过了半晌,等丫头等得不耐烦的纳兰述,正要去溪边找她,忽见红砚从一丛树后冒了出来,牵着一个人的衣袖,声音欢快得近乎变音般笑道:“公子,你看我遇见了谁!”
纳兰述转过身来。
!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寻花
“周桃!”
纳兰述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周桃笑而不语,静静站在原地。
虽然不说话,但她的笑意颤动,眼睛晶亮泛着水光,俨然也是一副激动在心口难开的模样。
纳兰述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了她臂膀,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桃,居然能在这里找到你!你怎么逃出来的?沈梦沉有没有为难你?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放开她的肩,轻柔地道:“别急,慢慢说。”
周桃半垂下眼,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半晌慢慢抬手,指了指自己咽喉。
纳兰述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你……你是说……你的声音……”
他脸色瞬间一白,竟然没有把话继续下去,那于他心底也是可怕的猜想,不愿成真,然而周桃含泪笑了笑,点点头,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塞在他掌心。
纳兰述看见她点头神色已很难看,不自禁退后一步,一低头看见掌中手指,每个指尖都被穿了个小小的血洞,血迹未干,脸色更是难看,霍然抬头怒声道:“沈梦沉干的?”
周桃垂下眼,眼底闪过一道诡谲的光,她当然不知道君珂是被沈梦沉掳走,但心底早已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任他说什么,应下便是。
她的不否认看在纳兰述眼底自然就是默认,纳兰述执着她手指的掌心微微发抖,瞳仁底幽光闪动,似一簇簇小小的阴火,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沈梦沉毒哑了你的嗓子?好让你没法说话?”
周桃退后一步,举手掩面,半晌,有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里浸润而出。
纳兰述浑身颤了颤,靠在身后树上。
那夜城西小巷送灵,他虽然没有透视能力,看不见埋伏的黑螭军,但其实比君珂更早发现疑点,最初的哀恸过去后,他很快注意到城中其他方向过于安静,五年前他的六哥夭折,全城送灵,也比这要热闹些。
心中疑惑,便想一探究竟,也不想万一出事连累君珂,于是不和她打招呼便悄悄向送灵队伍挪近,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处,他推测二哥设下这胆大包天的陷阱,不仅想钓他入网,也有想将正试图和他联络上的尧羽卫趁此机会一网打尽的意思,正想着如何借力打力,谁知那边君珂突然暴起,撞入了沈梦沉轿中。
也正因为君珂这一撞,沈梦沉暴露,他不喜露出踪迹,发现阴谋败露,立即指挥黑螭军将送灵用具匆匆销毁,随即掳走君珂,他离开,纳兰迁当时在王府里控制消息也抽不出空,黑螭军无人指挥,被及时赶到的尧羽卫撕开一个缺口,终于和纳兰述汇合,虽然纳兰述不知道后来君珂在王府为他受尽折磨试图说出真相,但最起码,没有君珂那暴起一撞,沈梦沉一直隐在现场指挥,尧羽卫是否能那么顺利和他汇合,还是未知数。
然而如今,她竟为了给他示警,被沈梦沉折磨至此!
纳兰述一向悠游自在,不受拘束,王权承继都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什么必须要在意的人和事,然而此刻,他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
沈、梦、沉!
“好,很好。”他怔怔半晌后,咬牙笑了两声,随即抚抚周桃的发,柔声道,“……别怕,以后我会……照顾你。”
顿了顿,他又道:“一辈子。”
他语气诚挚,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周桃浑身一震,忍不住便要惊喜地抬头看他,却在头抬起半路的时候,想起尽量别和他目光对视,赶紧强迫自己压下去,将脸埋在他掌心,热泪横流。
掌心湿热,她温润的泪水也似漫漫流过他的心上,纳兰述心中愤怒和酸楚交织,揽住周桃的肩,轻拍她的背,这一拍,突然一怔。
掌下少女肩背圆润,肌肤丰腴,纳兰述印象里的君珂,因为一直身处疑惑焦虑环境,不断被迫逃亡,十分消瘦,肩背绝不可能这么丰润。
跟在沈梦沉身边受尽折磨,还胖了些?
疑惑在心头一闪而过,他按紧了周桃的肩向外推,想要好好看看她,他一时倒还没想到真假周桃,只是担心她中了沈梦沉什么算计,这人擅使毒物,可不要因此受害。
周桃向来心思灵敏,感觉到他手掌一顿,心中顿时一惊,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很明显对方已经有了怀疑,一边暗暗心惊睿郡王敏锐,一边干脆使出女子撒娇委屈的招数,脸埋在他掌心不肯抬起,将眼泪蹭得他满手都是。
纳兰述心中一软,这时哪里舍得强迫她?转头看看,眉头一皱,问红砚:“幺鸡呢?”
红砚脚尖在地上划啊划,不肯抬头,吭吭哧哧地道:“……没了……”
纳兰述眼底掠过一丝怒色,不过这消息也不算意外,沈梦沉心狠手辣,对周桃都如此恶毒,何况一只狗,想到这里心又软几分,扶住周桃的肩,道:“别在这荒郊野岭站着说话,走,先回客栈休息。”
一行三人离开,回了客栈,纳兰述给周桃另要了一间房,命红砚小心伺候,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给周桃看看伤,等她休息好了,去柳杏林那里看病?
他立在窗边,对面是一座花墙,看见那镂空的花墙,便想起初见她那一晚,他自墙头扑入她怀中,她抬手抱紧了他,下颌薄薄精致如玉,想起她半侧身回头捡秘笈,惊鸿一瞥的眸底金光
忽然又想起周府救人那天再次见她,不知哪里总觉得不对,感觉不对,但很明显,人确实就是墙下接他的那个人,如今她和他第三次重聚,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好像哪里似乎合上了,但哪里,又似乎分出了岔子。
三次分合,每次都似有不同,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同。
纳兰述对墙沉思,窗外月光冷彻,如凝了层淡淡的雾气,映得他容颜皎皎而神情微凉,他忽然轻轻对虚空拂了拂衣袖,似在渐渐升起的迷雾里寻找记忆里的花。
红砚端着盆水从楼上下来,看见他立即低头快快走进来。纳兰述望着她的神情,心中一动——这两天这丫头看起来很有些奇怪!
他注视着红砚的神情,在她擦身而过时,忽然道:“你说,当初珍珠河的水里,有几个人?”
红砚低着头,嗫嚅道:“两人一狗……”
纳兰述笑了笑,月光的阴影隐了他半边容颜,那笑容却明光迥彻,琉璃水晶花般一绽。
他行到廊前,手扶栏杆,目光很远,不见眼底神情。
一夜过去,纳兰述陪周桃吃完早饭后道:“小桃,你这声音是被毒哑的,想必有药可医,正巧这定湖来了一对名医,今天咱们就去看看。”
周桃哪里愿意去看,此时暗恨装哑巴就是不好,说不了拒绝言语。她面上端然微笑,桌子底下用力掐红砚腰臀,丫头木着脸一副“贵人们说话婢子不能插嘴”的表情,露在桌上的上身不动,屁股生生移出三寸。
周桃无奈,心想反正死活不开口,谅他名医也看不出啥,磨磨蹭蹭跟着纳兰述出门。
纳兰述熟门熟路,直奔城外医馆,却没有走寻常路,而是从后山绕了下。山路崎岖,周桃踩着颗石子踉跄了下,纳兰述立即扶住,“小心!”
他神态温柔,握住周桃的手腕好一会儿没有放下,之前他一直守礼自持,少有如此动作。周桃心中窃喜,回首向他嫣然一笑。
纳兰述也一笑,眼眸如这秋日丽景华彩绚烂。
秋日晴空,翠色离披,一对皎皎少年男女在烂漫秋光山色里含笑相望,着实是幅很美妙的图画。
头红砚却很不美妙地撇了撇嘴。
路不好走,过不了一会儿,周桃便香汗淋漓。纳兰述在怀里摸摸,摸出一块散发暗香的压印着心形图案的古怪白色“41厘米苏菲加长夜用绵柔创可贴”,笑道:“来擦擦汗。”
周桃赶紧殷勤含笑把额头凑了过去。纳兰述瞟瞟她,突然又将那东西一收,换自己袖子给她擦了擦,随即笑道:“这是你送我的呢,不舍得用。”
周桃一笑垂脸,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再抬起脸时已经又是一副不在意的笑容。
不多时到了医馆,医馆门口永远那么多人在等着要号,纳兰述萧索望天,长叹:“看病难!”
纳兰述今天打扮得像模像样,小厮没认出这就是那个骗子黄牛,照常发号,屋内隔着屏风,君珂柳杏林在埋头诊病。
纳兰述进来的时候君珂下意识抬头看骨骼,第一眼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正想看个清楚,纳兰述已经不请自来地转过屏风,君珂一眼望过去,身子一僵。
纳兰述却没注意到她,先和柳杏林打招呼,“柳兄,没想到真是你。”
柳杏林和君珂挂牌诊病都用了真名,纳兰述自然认得他,一眼看见柳杏林,倒怔了怔。
眼前的柳大夫哪里还是以前满脸胡子青衫落拓的沧桑哥造型?胡子都已经剃了干净,一张脸秀气白皙,着一身浅荷色锦袍,袖口绣着水墨云纹,内敛而精致的衣饰,生生衬出几分贵介公子般的风华,虽无纳兰述、沈梦沉那般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色,却气质内蕴,耐看干净,第一眼令人觉得舒服,第二眼觉得清美,第三眼便有些舍不得转开眼光了。
纳兰述忍不住也多看了几眼,笑道:“柳兄真容竟然如此?以往何必留那胡子?真是……明珠暗投。”
柳杏林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衣服,正想说这衣服是君珂替他准备的,说什么人要衣装凭啥不装,随即反应过来,没有回答纳兰述的话,却先转头看君珂。
柳杏林头一转,一直有点发怔的君珂瞿然一醒,立即抬手,盖住了柳杏林的手。
不,不要说。
柳杏林长长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小君……太苦。
君珂垂下眼,掩住眼神里汹涌复杂的神情……相见不相认,并不完全因为立誓不可破,是她不想连累柳杏林,成王妃何等势力,一旦发现她违背承诺和纳兰述私下接触,怎么会饶过她和柳杏林?
柳大夫伴她共患难同甘苦,病情一缓解就着手治她的毒,又觉得她没有武功处处受制,整日捧着医书钻研,费很大力气以金针渡穴妙术试图为她伐筋洗髓,她怎能任他落入危险之中?
如今纳兰述已认不出她,正说明两人无缘再见,何不顺其自然?
两人心潮澎湃,一时都沉默。纳兰述说话没人回答,目光疑惑地一扫。柳杏林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郡王玩笑了,当初蓄须,是因为病人很多疑我年轻,怕我医术未经锤炼,不肯信我。为取信于人,我才故作老成,如今小君……”他回望君珂一眼,“她说本领决定一切,胡须的多少不能撑起一个人的底气,我便收拾干净了自己。”说完一笑。
“本领决定一切,胡须的多少不能撑起一个人的底气……”纳兰述喃喃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君珂一眼。
这仔细一看,他怔了怔,想起这姑娘似乎在母亲寝殿见过。这么一想心中忽然一动,母亲寝殿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进入的!当时这姑娘就和柳杏林在一起,她是个什么身份?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君珂并没有避开,坦然迎着他的注视——她的脸最近经柳杏林治疗,已经开始消肿,但是肌肤当初被撑得太开,柳杏林怕急速解毒皮肤快速收缩会导致很多皱纹,一直给她慢慢调理,脸上敷的草药太多,起了点疹子,两边脸颊消肿也不均衡,导致现在看起来,比原先还要面目全非。
纳兰述看了半天,又于一室药香里,仔细辨了辨她的气息,神情虽然如常,眼神里却飘出淡淡的疑惑。他想了想,干脆起身向君珂一揖,“这位可是女神医?久仰,在下觉得前阵子似乎和姑娘见过,可是?”
柳杏林眼底露出喜色,正要说话,君珂飞快地在桌底下踩了他一脚,随即微笑,摇头,指指咽喉。
纳兰述挑眉——不是吧?又是个哑巴?
他转头看柳杏林,柳杏林吭哧吭哧地道:“王爷,这是君姑娘,她最近忙碌伤风,说话……不方便。”
君珂悄悄扯了扯他衣袖表示赞赏。柳杏林心中一暖,忽然又觉得一酸——小君对这睿郡王,似乎很有几分上心哪。
突然想起当初君珂为了给王府报信所做的一切,为她不平的同时涌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小君对睿郡王这般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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