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子多承你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其实爱的是……”
“砰。”
戚真思晃了晃,诧异地看着自己肩井穴,一颗石子嵌在穴道上,挡住了所有的动作,也打断了她要说出的话。
晏希从她身后翻身而起,淡淡道:“我刚才过来阻拦你之前,已经在草丛里布了暗弓。”
戚真思露出愤恨而无奈的神情。
晏希走到她面前,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
“别……别说告别的话,”他轻轻道,“别告诉我是谁,我不要知道。”
他低下头,吻在了戚真思的眼睫上,随即停住,不动。
“我不要知道你爱的是谁,我只要知道我爱的是你。”他定定靠在她的眼睫上,声音仿佛从云天之上发出,“戚真思,不要那么残忍,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否则我不保证,当我知道那是谁,我会杀人。”
戚真思脸色煞白,抿紧嘴唇。
晏希一直那么轻轻靠着她的眼睫,一动不动,神情仿佛在膜拜心中的女神,又或者在祷告某个近乎无望的愿望,半晌他才无声无息移开,黑色的冰冷的发丝,从戚真思苍白的脸上拂过。
晏希将戚真思搬到一边的草洞里。
“在这里呆着吧,三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他不再看她,绝然而去。
一句轻而淡的话,被他抛在了草原微绿的风里。
“我们都是,为情绝望的人们。”
……
“没有什么不可能!”云雷军的叫喊上冲云霄,却被丑福的暴吼压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确实没必要让尧羽和冀北再承受你们的怀疑下去!丑福今日在此,要杀要剐,来吧!”
他噗通一声跪下,一甩手扔掉铁面,露出那惨不忍睹的毁掉的脸,单手一解,铁甲轰然坠落,他里面竟然没有穿上衣,在二月草原冰冷的风中,袒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
那精壮肌肉上,遍布各种战火肆虐留下的痕迹——锐器钝器,刀枪剑戟,斑驳深刻,无处不在,有的伤痕从肩到腹,有的伤痕皮肉皱缩,最起码有三处以上,是致命伤。
“来吧。”丑福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一条命,不足以赔偿六万生灵,所以我不自杀,留在这里,等你们的审判,你们要用什么方式对付我,我都接着……”他咬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一字字道,“到!死!为!止!”
四面静寂。
君珂颤抖着要奔出,却被纳兰述死死拉住。
“小珂!”他在她耳边道,“云雷必须要面对!仇恨和怀疑必须要宣泄!要保云雷,保住所有人,只有先置之死地!相信我!坚持下去!”
君珂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
云雷军还在沉默,他们被这一连串天上地下的打击,刺激得有点茫然,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疑惑,一心以为的仇人,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仇恨似乎在,却充满无奈和无辜;仇人似乎有,却是朝夕相处的战友,以为的阴谋不像阴谋,倒像上天嘲弄,翻云覆雨出的惨痛因果。
很久之后,有人发出了声音,是一个瘦弱的少年,额上有道疤。
“我死了爷爷和娘。”他道,“我日日夜夜想着报仇,我发过誓,谁杀了他们,我就杀谁。”
四周沉默着,君珂紧紧盯着他。
“可是刚才听到真相,我想哭,后来竟然想笑。”他发出一声真的像笑的哽咽,用手捂住了眼睛,“原来竟是这样的。”
“福将军,是你,竟然是你……”他抓着剑,上前一步,又一步,四面的人,都紧张起来。
丑福扬起头,静静看着他。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你。”他长剑指着丑福的眉心,剑尖没有颤抖。
丑福垂下眼睛,君珂的脚步动了动。
“可是,我不能杀!”那少年忽然抛下长剑,一掷入地!
“我的命,是福将军救的!”他一指额头那道几乎贯穿眼睛的可怕伤疤,又一指丑福背后那个皮肉皱缩,离心口不远的伤疤,“那一箭,原本应该射穿我的头颅,是福将军扑上来,箭先穿过了他的后背,才射上我的额头!没有他,我早已死在鲁南,再没有今天的机会,还可以持剑逼着他!”
“我爷爷和娘死了!”少年大吼,浑身颤抖,“因为朝廷不信任我们,先下手困住了我们的家属!”
“因为朝廷对盟民心有顾忌,特意划了一块贫瘠密集的居住区,街巷狭窄,道路不通,没有水源,人口拥挤!”
“因为骁骑营和我们不对付,冰天雪地,将人从屋子里赶出来,赶在了广场上挤在一起!”
“因为御林军罔顾人命,明知福将军背着雷弹子,还以火箭相射!”
“因为御林军没把盟民的命当回事,如果当时福将军脚下不是盟民区,是崇仁宫,绝不会有那一箭!”
“因为骁骑营有心要害死我们的亲人,自己逃了出去,却将所有的通道锁死!”
“是,那雷弹子是因为福将军才落了下去,可是没有朝廷的欺负,没有御林军的漠视,没有骁骑营的落井下石,根本不会死那么多人!甚至,平时广场在那样的夜里,都是没人的,落在广场上的雷弹子,炸坏广场,炸塌围墙或者附近民居都有可能,但绝不会灭亡盟民!”
“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他发红的目光掠过了所有人,“是,先前我也觉得被骗、被利用、被欺辱,但是现在我觉得,福将军有错,但他是无心,当初晏头领那句话也没说错,朝廷,确实是我们的仇人!”
云雷军士兵们神情各异,有的面色阴沉,有的目光闪动,有的愤激犹在,有的却在思索。
“我不知该恨谁,我也不知我对不对,我甚至不知下步怎么走,”那少年呜咽着,向后退去,“可我只知道,我不愿意杀福将军,我不愿意!”
他向后退去,默默的,有一些人,将攥紧武器的手,松了开来。
“是非不分的小兔崽子!”静默一刻后,有人厉声大呼,“朝廷御林军骁骑营确实也不是东西,那笔帐也迟早要讨还。但不管怎样,雷弹子是从他手里落下来的!不管怎样,这个真相,他们所有人对我们隐瞒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被欺骗被利用,被迫背井离乡,万里回奔那个我们从没去过的云雷城!不管怎样,我们的亲人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些,藏在深山里,残缺肢体,苟延残喘,永堕苦痛人生!这些都是拜他们所赐,你要我们怎么忘记!”
立即有更多人呼应。
“对,先报了眼前恩怨,再和朝廷算账!”
“都是阴险之辈,也不曾冤枉了谁!”
先前说话的那少年叹息一声,默默拔起自己的剑,走到一边,以示自己无心参与对丑福的判决,有一些人,跟着他走出了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曾经被丑福救过命,或者得过他的帮助。丑福在云雷军中时日最久,最早的武术教头就是他,几乎所有云雷士兵都是他的弟子,他为人坚忍厚道,不吝将自己的家门武学传授,极得爱戴。一些个性平和的人,虽然伤心亲人之死,但都觉得,毕竟丑福无心,无法因此就对师傅下手。
但也有更多的人,立在原地不动,冷冷看着这些人退出,眼神里闪动着怒火和不齿。
云雷军很快就分成泾渭分明两块,一块大,一块小。
一些归入复仇阵营的士兵,特意从丑福面前过,还有人绕到了君珂纳兰述面前,冷冷走过。
君珂咬着牙,强迫自己看着每个人,有个男子走了过来,她眼神一颤。
那是她原先的亲兵队长,最早跟随她的那批亲兵之一,虽然后来她更多的使用尧羽的护卫,但无可否认,这是她的老人部下。
那男子从她身边走过,顿了一顿,没有看她的眼睛,低低道:“我的妻子儿子,都死在那一夜……”
随即他不再说话,静静走过。
君珂忍住眼泪,直直看着那分成两块的云雷军,想起当初山谷里嬉笑玩闹,一起掼蛋打升级;想起自己和纳兰述山崖一吻,底下扬起的黑压压的人头;想起第一次检阅豆腐块一样整齐漂亮的方阵,心如刀绞。
舒平等几个云雷将领默默看着,半晌,舒平苍凉地长叹一声,道:“纳兰述,君珂,让我云雷军因此分裂,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纳兰述和尧羽,不惧于承担罪孽,无论早迟。”纳兰述话里有话,“但是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从来都只希望,能保护你们,送你们安然回家。”
“不必说这么好听的话了。”舒平疲乏地挥挥手,退后一步,和几位云雷将领低声商量。
“我们打不起来,也不能打。”他苦涩地低声道,“本来人数就不多,还不能齐心,一旦闹起来,我们的人全部要留在这里,那就真的永远都回不去了。”
几个将领微微唏嘘,俱都无言。
舒平回转身来,冷冷注视着所有人。
“不管你们如何舌灿莲花,如何砌词解释,云雷被隐瞒被利用的事实始终存在;云雷六万亲属的死亡始终存在;云雷为你君珂为你纳兰述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始终存在。”他仰起头,面容冷漠,“这是越不过的坎,我们不可能继续留在这样肮脏的队伍里,继续认贼作父地为不相干的人卖命,而死去的人命,也要有人拿命来填。”
别人还没有说话,幺鸡突然低声咆哮,它一发怒,身后狼小弟们顿时也跟着低沉呼啸,爪尖在地上哗啦啦刨着,眼神里冒出杀气。
幺鸡和丑福关系也不错,它才不管人类这些听不懂的恩怨,它只知道,谁要丑福死,它不依!
舒平瞥一眼幺鸡,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恨,现在谁也不敢把幺鸡不当回事,这是可以驭使天下狼群的神兽,在这遍地是狼的羯胡草原上,云雷如果还想安然离去,就不能得罪幺鸡!
可是,今日不留下点什么,也无法抚平那些愤恨的士兵的怒火。
“我们云雷有个旧规矩,当两方决裂,处置仇人时,如果有人觉得仇人有可恕之处,可以由大家决议。”舒平重重道,“三刀六洞。”
众人都舒一口气——三刀六洞是流传已久的江湖规矩,这种惩罚虽然重,但不致人死命。
众人都理解丑福的痛苦,觉得这样也好,如此赎罪了,他以后也能心安。
谁料舒平紧接着又道:“云雷的三刀六洞和别人不一样,由所有人写出三刀六洞的位置,再抽签决定,碰上什么就是什么。咱们人多,也不用所有人都来写,这样,按照云雷目前两种意见的人数,算出比例,然后决定分别在哪三刀。”
众人想了想,都变色。
由仇人决定三刀的位置?
以那些要求处置丑福的人的态度,必然是选咽喉心脏之类一刀必死的要害。
舒平说是按两种意见比例来定,但持不追究丑福意见的毕竟是少数,那么,三刀的位置,有三分之二的可能,都是死亡之刀!
“笑话。”钟元易冷冷道,“我们的人,为什么要给你决议?”
“妈拉巴子放屁。”独眼暴戾地道,“这你们要做手脚,抽出咽喉心脏和眉心,他不得死三次?”
“我们已经做了很大让步!别忘记那是六万人命!别忘记我们差点给君珂利用到底!”舒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们不愿?可以!那大家都死拼一场,云雷今日拼着将两万人命全部送在这里,看在场的还能活几个!”
“打就打谁怕谁?”
“滚你妈的!”
“嚣张什么!”
“都别说了!”丑福一声大喝,痛苦的闭紧眼睛,脸上可怖的纵横伤痕都在抽搐,“我同意!我接受!很好!”
人们安静下来,钟元易等人重重叹息。
舒平冷冷地挥挥手,几个人商议了一下,过了阵子,决定推出六个人,四个复仇者,两个宽恕者。
“不行,”纳兰述立即道,“十二人!四对八。”
“不行!”舒平决然拒绝,手一挥,云雷军复仇那一派齐齐上前一步。
纳兰述吸一口气,“不得少于九人,三对六。”
舒平盯了他一眼,纳兰述眼神锋利,丝毫不让,两人互相威胁的目光撞上,半晌,舒平的目光一寸寸退回去,紧了紧腮帮,沉声道:“好!”
他咬紧了牙,决定今日无论如何要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对六,全部抽中那三张的几率,也几乎没有!
选出了九个人,三个人是那不愿下手的少年那一派,六个人是一定要血债血偿的那一派,各自写了纸条,纸条在手上传递,君珂运足目力看了看,不出所料,六张都是咽喉心脏和眉心,三张是臂和腿。
她心中咯噔一声。
要想三张都抽中臂腿,谈何容易?
只要抽中一张要害,丑福都必死无疑!
舒平要将纸条收起放入签盒,铁钧忽然道:“这纸条该给我们看过,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写的是什么?如果都是要害呢?”
舒平冷笑道:“当我们像你们一样卑鄙?”
纸条从每个主事将领手上传过,连后赶来的晏希也看过,随即收到了备好的签盒里,云雷这边推选了舒平,冀北这边推出了钟元易,来抽这个签。
正要抽签,决定丑福的生死命运,舒平忽然斜睨着君珂,道:“有些人不是自负恩义深重?怎么这个时候一言不发,尽做缩头乌龟?”
君珂迎上他的目光,脸色没有发红,反而有些发白,随即她慢慢吸一口气。
纳兰述心中一惊,知道她要决然冲穴,怕她因此受伤,立即解开她的穴道。
君珂对他惨淡地笑了笑。
纳兰,我知道你要保护我,可是今日我不面对,他们也难以甘心。
必须要消去他们的愤懑之心,否则就算离开,也会给冀北联军带来隐患。
“不管什么结果,我承担其中一刀。”
她平平静静跨出来,一步到了丑福身侧,用身体挡住了他。
舒平冷笑一声道:“你原也该受!”
“那么,我陪着。”
纳兰述看看自己空了的掌心,叹了口气,缓缓也走了上来。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四章 心意
君珂哪里愿意让他受一丝损伤,伸手就要推开他,纳兰述一侧身让开她,走到丑福的另一侧。
丑福睁开眼,看看两人,叹息一声,道:“统领,当初承你救命之恩,丑福这条命,原本早就打算卖给你,不想后来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脱,已经算是毁诺失信,如何能要你再为我挡刀?统领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又转向纳兰述,“大帅,请珍重有用之身,不必为我这个罪人有所怜悯。”
君珂平静地看着他,“丑福,当初把你从刑台上救下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脱,也要问我同意不同意,现在,我不同意。”
纳兰述则笑了笑,“罪人?若说你有罪,那也是该尧羽来背,你是为了助我尧羽,才会出这事,我没有眼睁睁看你去死,自己干站一边看热闹的道理。”
“是!”尧羽卫们立即从人群中挤过来,“我们也算一个!”
铁钧默然上前一步。
钟元易犹豫了一下,也迈动步子,一边悄悄瞪自己那个探头探脑的儿子,低声骂,“这也是你掺和的?滚一边去!”
几位将领一动,所有士兵齐齐上前一步。
黄沙城的罪徒没有动,却都抱起了膀子,斜睨着云雷军,大有“你们敢当真我们就敢杀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顿时勃然变色。
“说得好好的事,你们这是要毁约吗?”舒平手按在腰间刀鞘,冷然环顾四周,“好啊,很好啊,什么但求解脱,什么情深意重,说到底,还是想将我们留在这里,斩草除根!”
“大帅!统领!兄弟们!”丑福原地转了个身,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再抬起时已经满面鲜血和尘土,“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为我轻掷性命!我真的毫无怨尤,六万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终于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众人沉默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