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比君珂更湿,犹豫了一下道:“可别着凉,咱们去找个客栈,换个衣服烤烤火吧。”
幺鸡在屋檐下舒畅地抖毛,水珠四溅,这狗第一次淋湿,却精神奕奕,那些雨滴自动顺着它的毛滑落,毛根处毫无水迹,君珂低头看着它,这几天逃命奔波,没注意到幺鸡,此刻忽然觉得它大了一圈,造型也有点往怪异的方向发展,君珂认了半天也没想出品种,心想不会是那晚被电击了一把这货基因突变了吧?
听见柳杏林这句,她从自己思绪中拔离出来,摇摇头道:“不,我们答应过王妃,必须离开冀北,刚才闹那么大动静,肯定要传到冀北王府,再逗留在冀北,只怕你我都有危险,走吧。”
两人在车马行雇了一辆车,往天阳城外而去,柳杏林坚持要君珂坐进车里,自己在外和车夫一起赶车,君珂一进车厢,便看见座位上齐齐整整叠着一堆女子衣物,连最里面的亵衣和擦身的布都没漏,不由抿唇笑了笑,心想这家伙看似迂腐,心还真挺细。
她把衣服翻了翻,换穿上,越穿脸色越难看,越穿表情越可怕,等到内衣全部穿好,她脸上的神情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啪!
君珂终于忍不住一掌狠狠拍在车座上。
尼玛!
为什么衣服尺寸刚刚好!
三天后。
冀北和燕京交界处的一座县城定湖城。
城南有一家客栈叫顺安,有点偏僻,生意不太好,所以向来待客殷勤,一大早小二便端了托盘往上房送,笑嘻嘻地敲门:“客人,送药来咯。”
门开了一缝,一只手伸出来接了托盘,那手上有只手指有伤,包扎着白布,那人掩在门后道了谢,随即关了门。
小二摇头而去,眼神同情心里叹息——难怪不肯见人,瞧那脸哦……
门后的人可没想到小二在那滥施同情心,关了门,将托盘端到床边,对床上人笑道:“来,吃药。”
“……麻烦你了……”
“每天说这话你腻不腻?”
日光从半卷的窗帘射进来,室内似蒙了一层淡金的纱雾,有人在金光里微笑,笑容很靓,脸很肿。
君珂。
君肿肿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肿脸,不过不习惯也不行——她得照料病人。
柳杏林那天大雨里一番大悲,事后又没肯及时换衣取暖,得了严重的伤寒,出了冀北就病卧客栈,全靠君珂照料,好在他精通医术,醒来间歇便挣扎着给自己开了药方,只是向来身体底子好的人,一旦大病,一时半刻也不得痊愈,君珂便耐心陪他在这里住下去,准备调养好了再上路。
至于去哪里,君珂现在也没个数,她想找红砚要回背包,但是却不得不立即离开冀北,她想去找姐妹们,但是也没听说有什么消息,这一路她都不忘记打听是否有什么天降陨石啊天降怪胎啊之类的奇闻,也没听说。
消息总会有的,先养好病再说吧。
她端了药,用调羹搅得微热,又亲口试了试温度,才放心地递过来,道:“乖,张嘴。”
柳杏林痴痴地看着她,少女的面容沉在朝阳的金光里,不好看,但眼底的神情却比阳光更温暖,她发丝微乱,蓬松地闪着细碎的光,像一道细密的网,网了这天地温情所有。
他喝了那药,心里突然开始庆幸这一场病——不是这一场病,哪里能享这般如水温存?
他可记得出冀北前几天她莫名其妙不理他整整一天呢!
君珂不知道柳杏林此刻心理活动,那天内衣事件她勃然大怒,一天没理柳杏林,他病倒,自然一切烟消云散,少女的别扭劲儿过去,自己就开解完了——人家是医生,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你罩杯。
君肿肿向来大度——人家三围不差,不怕你知道。
“……等我好了点……”柳杏林喘了口气,歉然看着她的脸,“……给你想办法解了那药性……”
“没事,肿啊肿的就习惯了。”君珂摸摸脸,沈梦沉还不算太缺德,没让她的脸撑破极限,在馒头边缘停住,和西瓜说了拜拜,那种微痒感也没了,身体也没什么不适,习惯了也没什么——只要不看镜子。
她喂完药,起身,取了遮纱斗笠戴上,道:“我出去给你买菜,这店里菜没营养。”
柳杏林昏昏沉沉嗯一声,又闭上眼睛,他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每天昏睡的时辰很多,叫也叫不醒,君珂也不打扰他,带了幺鸡关了门出去。
定湖城最热闹的集市在四井坊,君珂买了条鱼,又买了点当归,准备配只老母鸡熬鸡汤,刚在那和小贩讨价还价,忽然身后一阵骚动,有人远远地似乎呼喊什么,随即满市场的人都沸腾起来。
“来了来了!”
“快点快点!”
“哎呀不要挤我——”
“快!快!老太婆你利索点!”
鸡飞狗跳,狂风过境,君珂不过一转头的工夫,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几乎跑了个干净,她目瞪口呆地转头,正准备继续练习还价功,一定要把一钱五分银子还到一钱四,不想刚才还和她为一分银子几乎捋袖子的小贩,突然一把抓过她手上的一钱碎角子,把母鸡往她手上一塞,一边道:“姑娘成了成了就这么的吧你看着给吧要是不成再饶你一个鸡蛋我要收摊了快点快点。”一边将一只鸡蛋唰地空投进她的篮子随即光速收拾完自己的摊子卷在肩膀上一阵风地去了。
君珂呆呆转头看着小贩踩着满地鱼鳞菜皮瞬间消失,再看看眨眼就人去楼空的菜场,半晌倒抽口冷气。
“这叫什么事呀——”
“还不走呀你——”背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一把拎着她的后衣领就把她给带了出去,“快快——来了来了——”
… “哎哎你轻着点儿啊我的鸡我的鱼——”君珂给那人推着脚不沾地的离开,险些将母鸡给掉在地上,她一边被推着走一边拼命回头抓住鸡翅膀,那人哪里理她,一阵风似卷着她出了巷子,撒手扔开她就不见了。
君珂莫名其妙,头一抬,哗——
巷子前方一处空地上,满满的都是人,都仰头踮脚向着一个方向,君珂好奇地凑过去,问:“看什么呢?”
“花……”一个少女满面梦幻地喃喃答。
花?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就为了看一朵花?什么了不得的花?金花?银花?菊花?喇叭花?
好奇心起,正要也挤过去看看热闹,忽然眼角一瞥,看见一方黑色鎏金腰带。
君珂眼神一闪,黑螭军标记!
黑螭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追捕她的吗?
她唰一下捂紧了鸡嘴,抬脚就往后退,却听那黑螭军士正在和身边人低低说话。
“神哪……真是神哪!前几日我在天阳城遇见过一次……当时和我说,三日之内必有大劫……给了我一方布叫我泡茶煮服……那布臭不可闻,我真想不喝,我家娘子劝我不可不听……喝了三服,上吐下泻,眼看着起不来床,还以为是上当受骗,正在那悔……谁知道就出了那事……二公子出事,咱们军中整个被清洗……我因为卧病在床,没参与那事儿……逃了一命,打发到这里做个城门领……所以今儿他来,我是爬也要爬来,我们夫妻还没有孩儿,想问问命中到底有没有……”
君珂揉了揉鼻子,低头对脚下看,脚边,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同学,算盘似的眼珠子里满是得意和无辜。
龛里花哟。
神棍哟。
这么神气!
君珂不以为然要转身,还是煲汤比较要紧,不想身后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别说转身,手都抽不出来。
“乐贤寺主持听说梵因大师经过定湖,特意约他论禅,就在前面十里枫林处。”
“不是说梵因大师自当年讲经六月飞莲花雪之后,再也不讲经论禅的吗?”
“你也知道咱们的了行方丈虽说身在方门,但性子老辣,他不是一向扬言梵因不学经却喝酒,亵渎佛祖,不配被世人尊崇吗,估计这回是找茬来了。”
“呸,论赢了又咋的?难道了行还能变成龛里花?龛下灰差不离!”
“别说了!看!”
人群又一阵骚动,随即向某处涌去,君珂身不由已被推动前行,忽然人群一停,随即“哗”地一声。
君珂头一抬,一瞬间心里也“哗——”
前方十里枫林,深秋的枫叶红得纯粹,一簇簇鲜艳如火苗,风过的时候,连绵的大片枫叶铺展开晚霞般烂漫的色彩,如天地着舞衣华艳,蹁跹霓裳一曲。
一色深红里,却有一人衣衫尽素,一抹清光般亮在了火热的背景里,那素色未必像白,似一种比白更清透的色彩,让人想起天地疏朗,水色连波,极地高山上的雪。
那般鲜明对比的火红与素白里,他拈了一枚枫叶,含笑回首,一瞬间日光都似化作千万柔和的金丝经纬,轻轻拂落如薄纱,不敢亵渎那般清透的容颜。
君珂瞪大眼睛,觉得脑子里突然偷渡进了一团云,幻化变迁,不得形状,明明那容颜就在眼前,不知怎的却无法描述出那具体的轮廓,只觉得那人便如裹在一团光晕里,透明清润得水中玉石也似。
心里忽然涌起无尽欢喜和感动,莫名其妙湿了眼眶,君珂近乎震惊地抹抹眼,随即骇然发现四周的人和她一个表情。
这般圣洁近乎神异的力量。
到此刻君珂才明白,为什么大燕百姓近乎疯狂地膜拜这个人,为什么凶残无情的黑螭军也对他不敢违抗,这人无需讲经诵法,借佛的光芒来打扮自己,他本身就是信仰的表达。
万众骚动,他随意一笑,砰嗵砰嗵,有人栽倒。
“何必邀约十里枫林,如此铺张。”君珂又听见了那个华丽的嗓子,带着淡淡的不赞同,“了行大师,我是确实不会讲经的,惊扰百姓,非你我所应为,就此别过吧。”
他对面那干瘪老和尚,脸色很有些难看,并不像是因为这一句责难而不满,君珂眼尖地注意到,两人脚下,各有落叶,了行脚下片片碎裂,梵因脚下,却是完整的。
看来这场论禅已经到了尾声,并且分出了胜负。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后退,脸上的每道皱纹却还写满不甘和执拗,“老衲还是有一个问题不解,入我佛门,求清静法身,荤酒入腹,浊气浸淫,如何清静?”
梵因静静看着他,并不是僧人常有的悲悯眼神,那眼光也像金色的日光,看似浑然一体,其实无限经纬,博大广阔,不见其去处和来处。
他突然一伸手,摘了两片枫叶,微笑,“方丈,这是什么?”
了行仔细地看了看两片叶子,半晌沉声道:“枫叶。”
梵因微笑,手一搓,叶片自他指间碎落,瞬间成齑粉两堆。
“方丈,这是什么?”
了行注目那堆碎片,脸色微变,随即道:“还是枫叶,世间万物,不变本源。”
“不。”梵因手一撒,粉尘散入秋日空气里,他华丽的声音听来淡泊空灵,不似在尘间。
“是尘埃,满眼尘埃。”
随即他一笑转身,再不回首。
了行脸色大变,踉跄后退,又踏碎一枚枫叶,嘴唇蠕动,却最终没有开口。
梵因缓缓步开,他行路的姿势和常人也不同,感觉不到衣袍的波动步履的停顿,轻而缓,令人觉得每道衣纹,都脉脉温存。
众人潮水般后退,虽然没听懂两位大师的禅机,但很明显了行输得彻底,眼神越发敬慕,自觉让出道路,有人欲待呼喊出心中祈求,却不由自主屏了声息。
人群之外君珂仰天叹息,“什么叫气场?这就是!”
人群自动散开,后面却突然起了喧嚣,步声杂沓,一阵拥挤,人群踉跄闪开,随即便见几个形容狼狈的人,一边出脚不断踢开挡路的百姓一边向梵因冲了过来。
“大师救命——”
“你再进一步,你的主子必死于三日之内。”梵因一句话,便让那群满头大汗的男子停了脚步,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脸色死灰。
君珂撇嘴——神棍又开始跳大神了。
“大师。”一名男子挤上前来,噗通跪下,苦苦哀求,“求您移驾救救我们主子一命,我们主子旧病复发,寻遍这附近名医,无人能救,求您……”
“佛渡有缘人。”梵因亲切地手一抬,那男子不由自主站起,听见前一句刚刚露出喜色,不想梵因继续道,“看诸位面相,令主应当和我佛有缘,如此接引了去做个法华会莲驾前捧瓶力士,岂不是好?”
“放屁,我们主子怎么会只做个力士……”一个黑脸男子忍不住驳斥,领头那男子厉声道:“闭嘴!”转头对梵因磕头,“大师,求您慈心普降,救我主子性命,也是救我……兄弟一十八人的性命哪!”
“他的缘法不在我处。”梵因微笑,“你自去找有缘人相救,莫要耽误。”说完绕过众人悠然前行,众人敬慕目光紧紧相随,只有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君珂突然注意到,不知道谁被挤了下,伤口里溅出血来,一滴血眼看要溅上即将经过的梵因衣襟,他却在那一霎,已经抬起的步子不动声色微微一转方向,顿时避开了那滴血。
他在嫌人家血脏!
这也叫圣洁慈悲龛里花!
君珂肚子里鄙视。扭头就要走。
“大师,有缘人在何处,烦请指点……”
梵因止步,微微扬起下巴,眼神落在人海中一小点,泛出一点笑意。
他那笑容神秘而清透,带着看穿宿命的了悟,日光如纱,他就是轻纱后拈花微笑的佛陀,众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背过身的君珂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凉飕飕的。
随即梵因道:“此间伴龙携凤者。”
伴龙携凤?众人四顾茫然——四面都是满头臭汗的百姓,哪来的龙和凤?
“鱼跃龙门而为龙,禽聆仙音因成凤。”梵因又一笑,“此间谁携鱼禽之物?”
“格格。”
君珂抱着的那只鸡突然欢快地叫了一声。
人群唰地一下回首,目光热烈,随即“啊哦”一声,齐齐退开。
刹那人海分离,留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中心,左手拎鱼,右手抱鸡,左边伴龙,右边携凤。
那人正在拼命捂鸡嘴,猛一抬头。
呆若木鸡。
!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病人凶猛
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鸡的君珂,在维持那样的造型,被万众围观三秒钟后,突然醒悟过来。
被害了!
被神棍害了!
快逃!
唰一下她转身,手一撒赶紧扔掉那鸡那鱼以免成为鲜明标的物,就要挤入人群。
“别走!”
肩膀突然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抓住,君珂闭眼,叹息——为什么自从穿越,除了柳杏林,遇见的个个都是练家子?
“做什么?”她转头,一脸茫然,“这位大侠,男女授受不亲,请速速放开我。”
“携龙伴凤者。”那人正是向梵因求医的男子,紧紧盯着她,“求你救我家主人一命。”
“携龙?伴凤?”君珂的表情十分真实,摊开手,“哪呢?”
“这里。”立刻有人举起一只母鸡,“姑娘,我看见你扔出去的。”
君珂垂泪——大爷,淳朴不是这么来的。
“梵因大师指示,再没有错的。”那人鹰隼般的利眼盯紧了她,“姑娘,救我主子一命,事后必有重谢。”
君珂不答,踮脚找梵因——神棍呢?到哪去了?
她现在怎么能给人治病?柳杏林病重昏迷,她只能看诊不能治诊,这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既然走投无路来找梵因,说明必是名医束手的重病,她一个人怎么应付?再说治好了未必有好处,治死了怕就得搭上她和柳杏林两条命,何苦来?
然而人群涌动,鲜明挑眼的梵因,竟然就那么不见了,君珂再回头,发现那些汉子已经团团围住了她,插翅也飞不出去。
神棍——你是存心要害我哪!
君珂肚子里大骂,那男子已经一搡她肩头,沉声道:“走吧。”
君珂无奈,只得一步一磨蹭地回客栈,祈祷柳杏林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