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都还只是孩子,不管有没有家,有没有和睦的亲人,总该不愿意在这冷冰冰的囚室内,度过这种欢庆团圆的日子。所以,他们的心理状态在此时不太稳定,也在情理之中。
半节课下来,中途休息时,坐在教室后面的小张出去上厕所,留下另一个新来不久的狱警在教室看着。
石穗站在讲台上整理剩下的教案,正整理地出神,教室里忽然出现争吵。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两个男孩站起来对峙着,两人表情都像是被激怒的公鸡一样,蓄势待发。
这两个男孩石穗认得,一个叫张小飞,一个叫朱成,是这所里最让人头痛的不良少年,都是因为打架伤人进来的,凶猛好斗。两个人进来后依旧嚣张跋扈,在各自的宿舍都是老大,犯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一山不容二虎,两个人不对盘已久。
“张小飞,朱成,你们坐好!”后排的年轻狱警用警棍敲了敲桌子,厉声斥道。
两个男孩不情不愿地坐下。
石穗一口气还没放松下来,正要低头继续整理教案,目光却见电光火石之间,两个本来平静的男孩忽然就掀了桌子。
混乱是如何开始的,石穗已经记不清楚,她只知道,整个教室刹那间就乱作一团,两个男孩的拥趸者全部加入打斗,剩下几个人虽然没有打架,但也兴奋地掀桌子扔凳子,四处乱砸。
教室里唯一的狱警大叫着住手,用警棍敲人制止,却被几个孩子合力掀翻,这样一来,教室里完全乱了套。
就像是压抑已久的荷尔蒙和愤懑,在这一刻全部都被这些孩子释放出来。
骚乱,疯狂。
石穗只在电影里看过监狱暴动,在少管所义教的这几个月,除了林沉年前几个星期额头的伤,基本上都算得上气氛和谐,所以从来没想到,这些看起来还算守规矩的孩子们,会毫无理由地发疯。
待她反应过来,立刻按响了教室前面的警铃。
随着这一声警铃的响起,骚乱的教室似乎是静了一刹那,但随即变本加厉地失控。
夹在其中的林沉年,混乱中将被掀倒在狱警扶起来,转眼用目光去寻找前面的石穗,却见有几个男孩已经气势汹汹的朝她跑去。
林沉年眸光一怔,快速冲上前,在那些男孩碰到她之前,将她拉在墙角蹲下,自己也蹲在她面前,双手撑住墙壁,用身体将她罩住,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
几个红了眼的男孩见状,胡乱上前踹了一顿,不过他们的目标其实并不是石穗和林沉年,而只是在混乱中寻衅滋事般发泄。
这里发泄了一通,又跑去其他人那里乱打乱砸。
蹲在墙角的两人,都是脸色发白,呼吸沉重,却又因为紧张害怕,大气都不敢出。乱作一团的教室,凳子和各种文具,还在乱飞,时不时砸过来。
林沉年一直护着石穗,虽然并不高大健壮,但却像护着雏鸟的老鹰一样。
可明明他还比她小了那么多。
石穗脑子跟着教室一样混乱,微微抬头看向林沉年那张紧绷的脸。他皱眉侧着脸看着教室的形势,嘴唇紧抿,起伏的胸膛,心跳似乎都能让石穗听得到。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石穗几乎能看清他侧面光洁的皮肤和细细的绒毛。
除了父亲,她从未跟异性有过这么近的接触,少年的陌生气息,一时让她有些恍惚,林沉年的气息很干净,以至于她一时都忘了教室的混乱。
林沉年转过头,看到她乌沉沉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安抚道:“不要怕,没事的。”
明明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可他的声音却让石穗觉得安心稳妥。
于是她真的不再害怕。
好在警铃响过不久,所里其他狱警很快赶来救场。
到底都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五六个狱警用警棍和喷雾剂,迅速将教室内骚乱的十几个孩子镇压住,但整个教室早已是狼藉一片。
林沉年看了眼石穗,见她无碍,这才起身走到队伍中,跟其他人一起蹲下。
随后赶到的李所长见状,气急败坏地摇摇头,又见站在墙角处的石穗,似乎是毫发无损,稍稍松了口气。
又转头问那值班的狱警:“怎么回事?”
年轻狱警在骚乱中受了些伤,虽然不严重,但也有些心有余悸,一脸惨白地走过来:“所长,刚刚休息的时候,张凯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在教室看着。张小飞和朱成两人忽然打了起来,跟着其他人也加入,还有好几个虽然没打架,但乘乱打砸。”
李所长点点头:“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着,转头问石穗,“小穗,你没事吧?”
石穗摇摇头,笑得有些苍白。
李所长叹口气道:“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石穗不置可否。
还剩下的半节课自然是不了了之。
石穗被带到所长办公室平复情绪,等到李所长处理完这场骚乱,回来时还没进门,就朝她只摆手:“幸好今天没什么人受重伤,不然报上去,我一把年纪都得跟着受处罚。”
石穗倒是很平静,只是好奇地问:“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么?”
李所长道:“一年总有那么两三次,不过今天一整个班人都发疯,也不常见。”
石穗想了想:“所长,林沉年没有跟那些人一起胡闹。”
李所长点头:“我刚刚看了监控,他不仅没胡闹,还救了小李和你,算是立功表现,等过一段时间,可以帮他申请减刑。”
石穗面上一喜:“真的吗?太好了。”
李所长嗯了一声:“我一直想帮他办理减刑,但是找不到正当的理由,今天这个算是挺合适。”
这个消息无疑让石穗觉得高兴,但她想起今天和林沉年的单独会面因此搁浅,而义教结束,按着规定,她也不可能再每周和他见面,便道,“对了,所长,今天我和林沉年没有时间谈话了,还麻烦您帮我把带给他的学习资料交给他。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见他,不过我感觉他现在表现不错,如果以后他又出现什么问题,还麻烦您跟我说一下。”
因为是最后一次,石穗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来这里,所以给林沉年搜罗了很多学习资料带过来,想必自学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李所长笑着点头:“我也觉得他最近表现都不错,学习也很用功,这都是你的功劳。我也得感谢你。你放心,他要是再有什么问题,我还找你。”
石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是他自己有觉悟,知道反省。对了,您帮我谢谢他,今天幸亏他一直护着我,不然保不准我会受伤。”
“这个是一定。”
与所长告别后,石穗离开了这个自己已经颇有些熟悉的地方。
今天下午的这场风波,虽然她当时并没有吓得很厉害,但事后再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当时若不是林沉年,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可怕的后果,谁都无法预料。
她想,等过了年之后,她一定要当面再感谢一次林沉年。
这个春节,石穗去了千里迢迢的边疆,和父亲一起过年。整个假期,半年没有见面的父亲,带着她去了周边很多地方,见了许多风景和民俗,长了不少见识,以至于江城的那些事,被她抛到了脑后,只偶尔在夜深人静快要睡着的时候,会想一下,高墙之内的林沉年不知过得可好?
回来后,石穗开始了最忙碌的研一第二学期。
排满的课程已经让她有些吃不消,偏偏大洋彼岸的姜惠莲教授让她务必开始准备托福和gre,于是石穗的周末和晚上,也都被各种学习占据的满满当当。
林沉年的事情,自然是放到了一边。她倒也没完全忘记,刚刚入春时,她打了一次电话给李所长,问他林沉年的情况,那头李所长告诉她非常好,她也便放下了心。
那本记着林沉年信息的笔记,对于她的硕士论文来说,已经足够,余下的资料,只需要等林沉年出来恢复正常生活,再回访一下他到时的状况便可。
她相信林沉年一定会回到正常的生活。
这样想着,去探望林沉年的计划便在她的忙碌中一拖再拖,直到过完了这个春天,又过完了一个夏天。
在暑假结束的时候,石穗的gre和托福都考试完毕,成绩尚可,算是向母亲交了差。
终于闲了下来,石穗方才想起少管所的林沉年。掐指一算,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有了这份闲心,石穗赶紧打电话给李所长,打算跟他预约一个探访时间。
哪知那头的李所长一听她问起林沉年,咦了一声,道:“他前段时间已经出狱了。我们帮他成功申请减了半年的刑期,这样就能赶在十八岁前提前出狱,以免转到监狱去服刑。监狱那种地方可不像我们少管所,是真乱得狠。林沉年要去那里,就算只待几个月,也会够他受的。”
石穗一听,也挺为林沉年觉得高兴,笑道:“李所长,您真是有心了。”
李所长呵呵大笑:“我也是不想看到一个好孩子被毁掉。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学校上学了,说不定明年就能考上名牌大学呢。”
石穗笑着附和了两句,又和李所长闲聊了一会,才挂了电话。
对于林沉年,石穗是有点得意的。虽然她并不认为是自己挽救了他,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于他的恢复,一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当然,林沉年对她来说,除了是她做论文的一个案列之外,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他算不上是她朋友,但也一定不是可以忘记的路人,尤其是最后一次,他那样护着她之后,让她真正觉得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男孩,正直善良又勇敢。
于是她也便从内心希望他平安快乐,能够如愿实现梦想。希望他和她妈妈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她也相信,林沉年做得到。
她抱着电话,嘴角带笑想了想林沉年的模样,但在她的脑子里,他一直留着寸头穿着囚服,所以她想不出,他穿上校服后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
第11章 再相逢()
转眼间,又到了下一个春天。
石穗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一个人生活第四年,朋友不多,依旧单身,家里、学校、食堂、图书馆、日子永远存在于这四点一线之中。
不算太忙碌,也不算太悠闲,但是乏味可陈。
虽然已经习惯,但总还是有无法排遣的孤独感。
尤其是夜晚降临后,她一个人在一百多平米的房间,那种寂寥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幽灵。
城市的万家灯火,温暖不了她这一隅。
一场春雨下了小半个月,石穗在在这漫长的雨季,不幸患上了重感冒,去校医院蒙古大夫开了几盒药,吃了四五天,还是头热鼻塞。
为了不让本城的报纸,在几天后可能出现诸如“独居女子病逝多日无人知”之类的惊悚新闻,到了第六天,石穗一早勉强醒来,见雨水稍歇,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打车去了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常年人满为患,早上八点不到,门口已经车来人往,包括好些从外地来的病患,暂时露宿在门口等挂号等床位,
除此之外,路边还有两三个乞讨者。
如今看病昂贵,总有人负担不起医药费,走投无路,就在医院门口乞讨也并不稀奇,怪只怪现实残酷。
因为生病孤独感丛生的石穗,这几日本来很是忧伤,但到了这里,却又生出一丝庆幸,虽然她家庭不算和睦,但生活还算富足,吃饭穿衣看病总还不是问题。
于是,那些半明媚半忧伤的伤感,一时间又被抛之脑后。
她恍恍惚惚下了车,往医院大门内走,只是还未到门口,混沌中余光瞥见左侧路边乞讨者中,竟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跪在冰冷的地上,头深深地低着,面前摆着一张大约写着乞讨事宜的硬纸板,上面还有路人施舍的一些零钱。
石穗皱了皱眉,本来晕晕乎乎的脑袋,只觉得更加糊涂,她脑子还未想清楚,身体已经自动转身走过去,穿着帆布鞋的双脚,在那乞讨者面前停下。
她低头去看纸板上写的字,黑色字迹刚劲隽秀,但明显有些飘忽,大概是下笔的时候手上的力度不稳。
母亲患尿毒症,急需换肾续命,家境贫寒手术费不够,恳请各位好人人士援助,来日一定偿还。
黑色的字短短三行,简单一句话。
石穗皱了皱眉,目光从那纸板移到对面的男孩身上,此时的他仍旧低着头,身上的衣服很单薄,但身体更加单薄,大约是淋过雨,过耳的头发还有些湿意。
这样的场景,完全在石穗的意料之外,甚至根本无法想象。
她嘴唇翕张了片刻,竟然半响发不出声音。
跪在地上的林沉年,大约是注意到面前的那双帆布鞋,一直没有移开,下意识抬头看上去,然后就看到了石穗一双五味杂陈的眼睛。
时隔一年多再见,两人对视上的那一刻,都有些怔忡,半响没有一个人开口。
最后还是石穗,用自己那感冒过后的嘶哑声音,勉强发出一句声音:“林沉年,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的林沉年脸色苍白,眼周发青,憔悴不堪,比在少管所那会儿成熟许多,也许不叫成熟,而是落魄。
一个落魄不堪的少年。
石穗忽然感叹,命运真是残酷,因为你永远猜不到什么时候才是最低谷。
林沉年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回道:“我妈妈尿毒症晚期,要马上换肾才能活下来,但是我们现在拿不出手术费,医院不给做手术,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
乞讨二字,对于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孩子,大抵是难以启齿的字眼。所以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石穗皱眉问:“你们家没有可以帮忙的亲戚吗?”
林沉年摇头。
石穗又道:“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说完,才发觉不对,她是知道他家住何处,但自己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而这一年来,她并没有去找他,去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不知为何,石穗心中莫名涌起一丝愧疚,即使她明知道,这与自己其实并无关系。
她叹了口气,低下腰将地上的钱抓起,又把林沉年面前的纸板卷起来,略带责备:“你这样能弄到多少钱?等你凑够,你妈妈还来得及做手术吗?”
她起身准备走,却见林沉年还跪在地上,本来因为感冒浑身没力气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的手臂抓住拖起来:“走,带我去见你妈妈和医生。”
当她握到他的手臂,才惊觉这个十八岁的男孩,比看起来还要瘦,细细的胳膊几乎都只剩皮包骨。
石穗皱眉看了眼还低着头的人,不得不再次叹了口气。
林沉年的母亲陈秀琴住在医院中最简易的病房,白色的房间,住了三位病人,都是同样的病,不过陈秀琴显然是最严重的那位。
石穗和林沉年走进病房的时候,躺在中间床上的陈秀琴闭着眼睛,看不出是不是已经睡着,手上的吊瓶还剩下少半瓶。
临床的病人家属是位中年大姐,见到两人进来,招招手:“小年,你怎么才回来?你妈妈这瓶点滴已经快吊完,我想出去买点东西,也不敢走开。”
林沉年走上前,礼貌道:“麻烦阿姨了,您去忙吧,叔叔这边有什么需要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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