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发现角落里的阿秀,浑身簌簌发抖。
“老伯。”一道暗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阿秀往前挪了挪位置,坐到火光可照之处。
众人往她看去。
她双手抬起,宽袖遮脸,再放下时,袖中笼进去一张薄似青纸的面皮。
她抬起脸,火光映照着玉肤冰骨,清如幽潭的双眸蒙上一层烟云水雾,声音因强抑情绪而低哑微颤:“老伯,您看,这张脸,可曾见过?”
第一一八章 梅山()
篝火边忽然一片安静,瞬间都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猎猎作响的声音,干柴噼啪轻爆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那明明是丑面如斯的女子,竟如幻术一般,成了个琉璃为眸冰霜为肤的绝色美人!
那老者张大着嘴,眼睛似要将眼珠子瞪出来,浑身如雷击一般,伸出一只手,指着阿秀抖个不停,口中“啊啊”直叫,却答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就是最佳的答案。
阿秀却忽然冷静下来,又往前挪一步,黑宝石般的眸子注视着老者,探着身子问道:“可是和那阳夫人,有几分相似?”
老者手指还抖个不停,闻言头捣如蒜,又收回手,捂着胸口大声喘气。
阿秀忙上前,单手覆上他胸口,太过激动,心血上涌,痰堵穴塞,阴阳之气入檀中,老者喘气的声音缓下来。
他仍然见鬼一般盯着阿秀,缓过来之后立马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念念有词道:“观音娘娘显灵了!显灵了!姑娘难不成是阳夫人转世而来?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啊!”
另外几个见过阳夫人的老者也都围拢来,仔仔细细看着阿秀的脸,再和老者一般跪下来。
石腾从阿秀摘面具开始,便只觉云里雾里,见此时这般场景,也大概猜到了几分。
从惊艳之中回过神来,方问阿秀道:“姑娘莫非是,那阳家当时的女婴?”
跪地的人们也渐渐反应过来,如此相似的容貌,除了血脉相传,还有什么可解释呢?
从大约猜测这可能性开始,到听到这故事,心已翻过九重天,跌过九重渊。临到此时,阿秀反而心如大海上风暴中的风眼,只觉周身惊涛骇浪,心内却平静安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已回复清亮:“还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看着老者问道:“那疯道人,可还在阳梅山?”
老者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闻言不住点头:“应该在的,前两年还有人逃难到那庙里,说疯道人一直在那儿。”
阿秀霍地起身:“我去找他。”
他是阳梅山那场火唯一的生还者,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石腾猜自己大概是拦不住她了,忙吩咐兵士牵了阿秀和香铃儿的马来,又塞上干粮,抱拳对阿秀道:“我派几个兵士随姑娘去。”
阿秀摇摇头:“多谢石千户,不过这是阿秀私事,不必浪费军力。”
香铃儿也道:“石大哥放心,凭我们俩,不会有危险的。”
石腾想也是,自己的兵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道:“那两位姑娘还请保重,阳梅山在金州以北五十里,夜寒路滑,小心为上。”
二人跨上马,不再多话,和众人抱拳告别而去,剩下一宿篝火边人梦也梦不完的故事。
一路往北,马蹄哒哒,踏破夜色,踏出天明。
难得江南阴冷的冬日,出了一个大晴天,日头金黄高照,那暖意却入眼即止,身体感受到的,仍然是寒意凛凛。
第二日午后,二人方才到阳梅山脚下。
一丛青山连绵,往西延伸而去,阳梅山是这群山最东的一座大山,山峰和缓,下伏丘陵,即使冬日里草木凋敝,看上去也秀丽婉转,可想象春夏之时的旖旎风光。
阿秀带头翻身下马来:“铃儿累坏了吧。你在这里休息,我独自上山就行。”
香铃儿也下马来:“我倒不累,马儿累。要知道,我可是骑着马都能睡着的。”
她拍拍大马额头:“马儿乖,好好吃草去吧!在这里等着我们哦!”
“我自己可以。”阿秀坚持。
“不行,反正我就要跟着你。”香铃儿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往山石小路上迈去。
她见阿秀不跟着,又回过身来:“就算是师兄没让我跟着你,我自己也要跟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是不?”
说完,又转身蹦蹦跳跳往前走去。
阿秀嘴角微微上翘,心中不由一暖。
深吸一口山间空气,抬脚往上走去。
一路无人,山中林木丛丛,溪流叮咚,只路旁间或有些破布破鞋干草之类,像是有大批人走过。
二人来到山腰,已隐约可见山顶处一座小庙。
刚拐个弯,走在前面的香铃儿差点撞到一人。
“哎哟!”
那人吓一跳般,大叫起来。
阿秀定睛一看,见是个年轻汉子,背着背篓,衣衫破破旧旧,神色匆忙。
见到阿秀不由呆愣在原地。
阿秀与他稍微点头,再和香铃儿接着往前走去。
“姑娘请留步!”那年轻汉子忽然道。
阿秀与香铃儿纳罕回头。
“这位兄台,有何事?”
“不知道二位上山为何,不过这阳梅山北面来了一股倭贼,山上人都避难去了,恐怕此时倭贼已经上山了。二位姑娘不可再去。”
“那你怎的此时才走?”香铃儿好奇道。
“我有个道爷爷,住在山上庙里,我想去背他下山,他不肯。”
“可是那疯道人?”阿秀问道。
“道爷爷不疯。”那年轻人皱了皱眉,不满道:“他是好人,他救过我,所以我想背他走,他腿脚不方便。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藏在庙里。我还得去找我娘,只好下山了。”
说完看看日头:“我还要赶路,先走了,二位姑娘也赶紧走吧!”
倭奴怎的从北面来了?
阿秀抬头望着山顶,手指掐算一番,拉过香铃儿,道:“铃儿,你看。”
铃儿顺着她往山中看去,忽觉腰上一痛,两股凌厉的真气刺进身体,瞬间动弹不得。
“小哥!”阿秀向前喊道:“麻烦你帮我将妹子带下山,山脚下有两匹马,你们一人一匹,你先带她走,两个时辰后,她便能自己走了。多谢!”
香铃儿又急又气,却开不了口,只好直瞪眼。
那年轻人回转来:“那你呢?”
“我去看看便走,不会遇到倭贼的。”阿秀将香铃儿放入背篓里。
谢过那年轻人,年轻人诚恳道:“我叫牛大海,我先带这姑娘往金州城西的罗山去,姑娘可尽快来找我们。”
说完背起香铃儿,匆匆下山去。
原来阿秀方才一算,此行大凶,乃是万劫不复、九死一生之局。
可对她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闯,方将香铃儿送走,独自继续往山顶去。
第一一九章 疯道()
快要到山顶的时候,阿秀已发现了倭贼的踪迹,有几个哨岗布在山中一片密林外,密林中隐隐有房舍院落。
孤庙则在这片山后。
避开这些哨岗并不是什么难事,阿秀提气轻身,踏地无声,连草叶枯枝都不曾踩碎,悄无声息地从林畔掠过,似一阵风,悄悄往山顶飞去。
孤庙并不小,一座两进三开的院落,可惜已经破落了。
粉白的院墙残了半截,露出内里的大块灰砖,院中还有生火熄灭后的炭痕,一簇簇,似诡异的黑色花朵,开在院中青石板上。
左边房屋的屋顶已有一半塌落下来,露出半边天窗,黑色的横梁露在空气中,一小段已长满青苔。
阿秀往后院走去,她耳朵比常人灵敏数倍,略一用心,便听见右厢房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费力的,冗长的,奄奄一息的呼吸。
她快步走过去,门虚掩着,她悄了悄门。
屋内并没回应,只响起一串咳嗽声。
她自作主张推开了门。
屋内不算简陋,方正的六柱床,临窗的罗汉榻,靠墙还有一排木柜矮几,另一面是一个小火炉,想是以前用来烹茶烧水用的。
只是都旧得似封住在岁月中,红漆早已斑驳,柜旁结着蛛网,从横梁上直垂下来,倒像是天然的隔帘。
屋内人躺在只有一床露着黑棉花的烂棉被里,咳嗽停了下来,喘息声似拉着风箱,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有人进来,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两步,站在窗前,外头的亮光正好打在她背上,将她的脸容映在阴影里。
一个女子,他心头咯噔一下。
没错,是一个女子。
他揉了揉还算清亮的眼睛,将脸上打结的碎发胡须抹开。那女子走近了,再近一点。
他瞪大了眼,看见了!
看清了!
“嗬——”他喘气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长音。
阿秀走到他床前,蹲下身,替他将脸上还剩的一绺灰白头发拨开,她轻声地问:“你认识我吗?”
床上的人眼中瞬间有泪流了出来,他费力地张开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抖得厉害,说不出一个字。
只能流泪,再流泪。
阿秀替他将眼角泪拭去,搭上他瘦如竹竿的腕脉,心中冰凉,此人病入膏肓,生机已绝。
她渡入阴阳之气,一面缓缓道:“你认得我,是吗?”
床上人呼吸渐渐平稳,他嘶哑着嗓子,发出似锈铁般刺耳的声音:“你是,阿沅。”
阿秀尽力控制自己,让阴阳之气平缓地在他周身游走,听见他话语的刹那,只觉脸上冰凉一片。
“阿沅,是谁?”阿秀又问道。
床上人忽觉从来不曾如此清爽过,躺了许多年的身躯,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眼中射出精光,吐字清晰起来:“阿沅啊,阿沅!我就知道,阿沅会回来的!长珩,夫人,阿沅回来了!”
阿秀再忍不住,跪坐在地,伏在床头,嚎啕大哭起来。
床上人却心情变得大好,一双手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言语颠倒,状甚痴狂:“他们抱走你,黑衣人,数不清的黑衣人。我知道迟早有那一天,长珩偏不信我,我只好躲在你院子外。可他们人太多,太厉害,太厉害!我只找到阿沂,阿沅没了!阿沅不怕,阿沅回来了!”
阿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湿了衣衫袖袍,心中情绪如那地动后的海潮,一浪一浪汹涌摧毁所有坚韧,只觉自己如一叶孤舟,跌宕在那水波间,漂浮无着,直坠深渊。
头上忽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乌发上,她抬起头来,似小孩一般无助地抽噎着。
“阿沅不哭。”那床上人声音诡异般的温柔:“去找阿沂,阿沂寻你去了,好久没回来。”
“阿沂是谁?”阿秀抽泣着问。
“长珩说,你们两个,男孩叫阳沂,女孩叫阳沅。名字好,人却不好,留不得,留不得啊!”床上人又难过起来,双手捂住脸,也学着阿秀的模样,抽着肩膀哭起来。
“阳沂,是哥哥啊!哥哥没死?我还有哥哥啊!”阿秀又哭又笑。是了,那老者说了,阳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
“阿沂走了很远,我送他走的,他去找阿沅。”
阿秀流着泪,握住床上人的手:“后来呢,他去了哪里,阿沅去找他!”
“去了哪里,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地方。”床上人的目光散乱起来,似在努力思索。
阿秀又捂着胸口哭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心又痛又涩,似油煎火熬,似抽丝滴血,可转念又庆幸,终于找到一直想要寻找的答案。
原来她真的不是柳相之女,原来那说是他生身父亲的人,却是她灭族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还有哥哥,她还有哥哥!
心思所及,一念九天之上,一念地狱之下,心如浮萍,顺波而流,反而平静下来。等哭够了,哭累了,全身说不出的轻松,又说不出的疲惫,细细擦拭了眼泪,喃喃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阳家所有人?”
床上人松开捂脸的手,呆呆看着阿秀:“阿沅,去找哥哥。”
阿秀看着他,重重点头:“阿沅一定会找到哥哥!”
床上人松口气,整个人像放干了水的茄子一样,忽就蔫儿了下去。
阿秀暗叫不好,忙又扶住他手腕,再渡入阴阳之气。
床上人直直看着她,喉咙间咕隆作响:“在观音后。”
说完几个字,头一沉,闭上眼,似睡着一般。
阿秀将他手轻轻放下。
起身跪在床旁,双手抚地,磕了三个头。
方起身,来到前院正堂,观音像的后面是一层沾满灯油香灰的红布,她轻轻一拉,那红布便簌簌落了下来,覆盖在观世音上。
随着红布露出来的,是墙上一个小小的佛龛,龛内两个灵位木牌,阿秀颤抖着手,将那牌位取出。
一个上书:先兄阳氏讳长珩之灵。一个上书:先嫂阳姜氏昔棠之灵。
阿秀顾不得去尘,将木牌捂在怀中,又跌坐地上,呜咽哭泣起来。
第一二零章 鬼王()
夜色已至,群山死寂一般,如冬眠的兽,伏而凶险。
山中寒意更重,一轮冷月高悬于空,月华冰凉如霜,所及之处,冷意刺髓沁骨。
庙中后院有一口薄木棺材,想是疯道人早就为自己备好的,阿秀将他小心放入,再盖好板木,想着就在这阳梅山中葬了他,或许他会喜欢一点。
她一夜一日未睡,又心神受刺激太多,哭得真气散乱,累及脏腑,待收拾好疯道人身后事,就那般靠着棺木,抱着未曾谋面的父母灵牌,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惊醒她的,是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睡得太沉,直到来人已到了庙门口,她方才听见动静,忙敛了气息,躲进疯道人起居的厢房内,略一思索,钻进大床青色帐子之后,贴墙而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纷乱的脚步声进了庙内,再四下散开去。
“此地距金州城不过五十里,南是平川,北是大山,进可攻退可守,安营扎寨,最好不过。”一个细声细气地男子声音道。
“嗯。”一个声音颇为阴柔的男子道。
阿秀还以为来的是倭奴,但来人竟然说的是中原官话。
不过再转念一想,倭奴中有鬼王宗的人,便猜到这要在金州安营扎寨的,怕是鬼王宗在倭奴中的军队了。
有人到后院来,在厢房门口探头看了一下,又去了别的地方。
“宗主,这是一座空庙。”一人道。
另一个声音道:“只在院后发现一具棺材,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想来是饿死的。看样子刚死不久,尸体还未完全僵硬。”
宗主?鬼王宗宗主竟亲来了?
阿秀不由心跳快了两下。
严宗主说柳相是鬼王之子,那来人竟是柳相父亲?
阿秀一面想着,一面极力控制呼吸,心跳放低,宗主级别的人物,哪怕有半分紊乱的气息流出,怕都会引起对方注意。
“抬出去烧了。”那把阴柔的声音响起。
这是鬼王宗宗主了?听声音年纪并不很大。
阿秀盘算着,若是在这里刺杀此人,成功率有多高。
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
既然宗主来了,那鬼王宗的精锐也必都在此,加上对方人多势中,若是一击不中,遭到反噬,恐怕难以逃脱。
且他们来到金州城外安营,必是有大计划,再占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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