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界,善见城。
距离主城甚远、偏僻一隅的寻香宫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争执。
一名金甲的武将从府邸门口往里硬闯,正将拦路的仆从一个个提起扔开,竟是轻松至极。
一直闯到了后院大门口,才遇到了守着大门的紧那罗,沉着脸怒道:“迦楼罗,你发的什么疯?我哥哥在为天帝调香,不见客!”
那武将肤色微黑,一头银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后背收束着一双羽翼,顾盼之间神色睥睨,有一种常年立于不败之地的自信傲然之色。
他突然笑了笑,目光落在紧那罗面上,“天帝正宠爱新欢,有几个月没有召幸过你兄弟二人了?你倒还有底气搬出天帝来压我,到底是俱摩罗养过的狗,愚昧不堪。”
紧那罗面如寒冰,显是已怒不可遏,一扬手便召来了金色圆鼓,“狂妄的蠢货,四堕天陨落在先,这才轮到你捡漏,还真当自己是天界第一武将不成?今日我倒要讨教讨教,看是你的诛星天弓强,还是我的珈乐大梵天鼓强!”
迦楼罗却全然没有应战的态势,只抱臂冷睨,一字一句笑道:“在这里打起来,就不怕妨碍到乾达婆为天帝调香?”
紧那罗僵了一僵,却听那人语调冰冷,续道:“更何况——乾达婆,当真还调得了香?”
迦楼罗六识敏锐,自然不会错过那人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心知自己猜中了,面色却愈发阴冷。
紧那罗正慌乱想着如何遮掩过去,身后大门开启,乾达婆温润嗓音柔柔传来,说道:“罢了,迦楼罗,请进来叙话。”
迦楼罗不同他客套,径直走了进去。
大门在身后关闭乾达婆坐在八角亭边缘,怀里抱着琵琶,赤足踩在白玉雕琢的长凳上。
迦楼罗走近时,紧那罗追了上来,护住兄长一般站在乾达婆身旁。
乾达婆转过头来,一双眼清明澄澈,柔和笑道:“好端端地,为何大闹我寻香宫?你身为天界第一武将的尊严何在?”
迦楼罗却不动怒,只凝目左右打量那二人,突然出手捉住了紧那罗。
自他手中涌出无数羽毛,将紧那罗团团包围成了圆球,彻底隔断。
乾达婆神色僵了僵,只低垂眼睑,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叹道:“迦楼罗,你在寻香宫中动手,可曾想好了后果?”
迦楼罗走上前去,抬手捏住乾达婆面颊,强迫他抬头对视,果然此时双眸黯淡,茫然毫无焦距。
更兼他分明举止粗鲁,乾达婆却分毫觉不出痛楚一般。
他便索性得寸进尺,探手伸进乾达婆衣衫之中,从锁骨缓缓往下抚摸,触手肌肤温润细腻,滋味美妙。他便加大力度,揉搓得整片肌肤泛红,连呼吸也略略粗重,乱了方寸。
乾达婆却只睁着茫然双眼,似乎未曾领会自己处于何种境地。
迦楼罗眼神幽暗,稍稍天人交战了片刻,只是略略一想,如今抱上去同抱一段木头有何区别?便索然灭了兴致,抽出手来,皱眉问道:“你剥离了眼、身二识,留在修罗界,究竟意欲何为?”
乾达婆睫毛微微颤动,竟露出悲伤神色,“这就被……发现了?”
迦楼罗道:“我今日奉命下界铲除祸乱,那人身上有你的微弱识力。”
乾达婆王颤声道:“你……杀了他?”
迦楼罗道:“神魂灭尽。”
乾达婆突然发出一声悲痛至极的嘶吼,举起手里的琵琶,朝迦楼罗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只是他目不能识物、身识亦失,举止笨拙僵硬,迦楼罗只默然走来几步,他连目标也对不上,朝着空空如也之处乱砸一气,全然无力。
109。第一百零八章 大梦()
迦楼罗一把抓住乾达婆不计后果撕打的手腕,眉宇间皱得沟壑极深; 神色肃杀; 一颗心如坠冰冷湖底。
六识剥离,岂止是眼不能视物、耳不能辨音。更能消磨神魂智识; 令心智倒退; 最终落得个呆傻愚昧、畜生不如的下场。
这一位曾是令天人界万众景仰、连帝释天也忌惮的的智将; 如今也不过又痴又愚,竟连克己冷静也做不到了。
约莫只记得自己付出惨痛代价; 却被眼前人所害; 最终徒劳无功、心血尽毁。
迦楼罗只任他一味哭喊泄愤; 却未曾辩解半个字。
他奉命下界,是为祛除那噬咬准提神木根系的害虫; 却恰巧察觉到了乾达婆六识残余。
然而现场却只有那害虫一人,追问之时; 只说刚刚杀死了对手; 耗费颇多; 迦楼罗便赶来捡漏。
迦楼罗听出他不过是为掩饰那人行踪,故而刻意激怒自己; 倒也不恼。只不过出于自己也说不明道不清的思绪,只做了份内之事,处死害虫便折返天人界,丝毫未曾动过顺着那隐约残留的香气前去追查究竟的念头。
如今见乾达婆着紧; 他反倒暗自庆幸留了那人性命; 倒生出了些许兴趣。
正思忖间; 迦楼罗心头生出预警,身后黄金羽翼突然伸展,包住他与乾达婆两人。一道强悍雷光轰然袭来,将他羽翼砸出些微焦痕。
原来是紧那罗挣脱了白羽笼,不假思索便攻击泄愤。
迦楼罗叹道:“你这性子得改改。乾达婆就在我怀里,你贸然动手,就不怕伤了他?”
紧那罗面沉似水,讥诮冷笑:“兄长能若有知,只怕也宁可死了干净。”
迦楼罗眼神又冷了些许,包裹在金色护手里的手指咔咔捏紧了,“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拦着他?”
紧那罗嘶声道:“你懂什么!我拦过他,我拼着被责罚,将下界香道几乎剿灭殆尽,他仍不死心!你还要我如何行事?”
自然是剥夺他一身神力、折断手脚、囚禁深牢之中,令他生死哀乐、所见所知、乃至于所饮所食,全受一人主宰。
迦楼罗亦知此乃妄念,只一言不发松开乾达婆,交回紧那罗手中。
乾达婆行事太过隐秘,若非机缘巧合,只怕他至今仍被隐瞒。然而恼怒之中,迦楼罗却也隐隐生出些许敬佩。
六万年岁月,纵使对天人而言亦可称漫长。乾达婆忍辱负重、蛰伏多年,全心全意只效忠一人,为那人毫无保留。
迦楼罗险些对已然死去多年的俱摩罗王生出嫉恨之心。
那青年也不知察觉了什么,竟只躲在弟弟怀中瑟瑟发抖。
迦楼罗叮嘱道:“我已将人杀了,事已至此,只当是遭了天劫受了重伤。你仔细看好他,莫再兴风作浪。细心将养千年万年,总能痊愈。若是执迷不悟——后果自不需我赘言。”
紧那罗只抱着兄长,垂目不语。
迦楼罗静默片刻,自觉仁至义尽,便转身离了寻香宫。
他离了寻香宫,一时间生了冲动,要请愿再下界一次,去见见那被乾达婆寄予厚望之人。
踌躇片刻,到底是侍奉天帝的忠诚心略略占了上风,遂返回宅邸去了。
左不过是个困于道力束缚的下界众,何时惹出祸端,何时将其杀灭便是。
然而要眼下的沈月檀惹出祸端来,未免强人所难。
自从他在鬼鸣山中昏迷,一转眼就过了六年。
如今长梦初醒,沈月檀却愈发迷惑。
他正坐在一把鎏金嵌玉、华贵无比的王座之上,头戴二十四串珠冕旒,身着金丝银线织就、流光溢彩的瑰丽华服,单手支颐,仿佛正透过大敞的象牙雕花窗眺望窗外的月色。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他又究竟……是谁?
沈月檀恍若梦游地直起腰,神色间尚留着怔忡。好在隔着层层薄纱幔帐,伺候的仆从们只当他小憩了片刻,并未生疑。只有一名侍女在幔帐外悄声道:“王上醒了?王上可要用茶?”
沈月檀只当自己还在梦中,失笑道:“你唤我王上?我是什么王上?”
那侍女却误以为惹怒他,慌慌张张跪下,匍匐身躯,额头贴着冰冷石砖,卑微得宛若尘埃,“王上饶命,是婢妾造次,婢妾再也不敢了。”
沈月檀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只觉眼前情形怪异无比,却又透着莫名的熟悉。
多年以前他仍做问道宗主之时,在栖阳宫中侍奉他的侍女随从们,岂非就是这等战战兢兢、生怕动辄得咎的畏葸模样。
沈月檀脑中愈发混乱,只按了按眉心,按捺心中不虞,柔声道:“你怕什么?我既然发问,你就好生回答。站起来,认真回话,我是什么王上?”
那侍女虽然也是一头雾水,却仍是令行禁止,规规矩矩站起身来,恭声道:“王上自然是……统治修罗四域的大阿修罗王。”
沈月檀合目,仍坐在王座中不动,他凝神内观,这才察觉到身体异样。
初时只觉空空荡荡,三脉七轮尽皆消融,连修罗界中未生道种的普通百姓也不如。
随后神识中便显现出一座金光璀璨的曼荼罗阵来。
曼荼罗阵中,共有九尊神佛。中央主位坐着阿朱那,周围八尊则尽是沈月檀的脸,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或悲或痛或憎或恶,各持法宝兵器,法阵中香雾缭绕、神花飘摇。
沈月檀却皱眉,原本只以为睡一觉醒来便成了大阿修罗王,如今空白记忆中却渐渐涌出了许多艰辛苦战、僵持拉锯,竟是无比艰难。
他这一皱眉,曼荼罗阵突然生了变化,主位的巨大神佛变成了他自己的脸,而周围八尊面目模糊,无从定型。
就仿佛彼此角力一般,费了颇多精力,沈月檀这才艰难地镇压住了反噬,模糊的神佛最终都露出清晰真容,这一次则全是阿朱那的脸。
他安坐王座上一语不发,周身突然笼罩圣洁佛光之中,身后隐隐现出百余丈的巨大金色宝轮,留在殿中随侍者固然个个骇然,就连殿外也能望见宝轮虚像,顿时满城百姓跪了一大片,朝着宝轮顶礼膜拜。
而这就不为沈月檀所知了。
他只等神识中的曼荼罗阵安定下来,察觉弦力充满四肢百骸,仿佛如他肢体一般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时,方才安心睁开眼,又问道:“今年是大佛历几年?”
这又问得众人一愣,仍是那侍女,用愈发谦卑恭顺的语调回道:“禀王上,是大佛历三千一百一十七年。”
沈月檀掐指一算,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他竟昏过去整整六年!
又抑或换言之,他竟被阿朱那蛊惑了整整六年。
沈月檀终于起身,离了王座,由诸多内侍引路,前往寝殿。
行了许久,他这才辨认清楚,竟是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塔中。
便开口问道:“这是何处?”
引路的内侍不明所以,只恭顺答道:“禀王上,是在第三层。”
沈月檀若有所思,又问:“莫非是在大浮屠塔中?”
这分明是显而易见之事,王上为何刻意多问?
他今日行事格外诡异,内侍便愈发心惊肉跳,强忍恐惧答道:“禀王上,正是大浮屠塔中。”
嗓音中已然隐隐带里哭音。
这些人等不敢怀疑他行事有异,却也直觉不妥,故而个个胆战心惊,唯恐一着不慎,惹来大祸临头。
沈月檀不由在心中暗叹,想必这些年来,他身为大阿修罗王,只怕手段残暴严苛,比他当年坐宗主时更甚数倍。
大浮屠塔第三层是觐见厅,王上寝殿与办公则在第八层。
整座塔虽然下宽上窄,然而第八层依然有层层宫室,广阔自在,足有数万丈方圆。
沈月檀无暇去欣赏宫室如何壮美华丽,只下令传幕僚来见。
领命而来的赫然是程空与邢简。
邢简自司香殿就追随他,如今成为心腹幕僚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连程空也在其中?
沈月檀却不便多问,只道:“叫沈雁州来见我。”
程空问道:“王上,罗睺罗王在铁围海北岛戍边,莫非要召回来?”
沈月檀一愣,“他躲得倒远。”
程空叹道:“四年前,王上贬他去的。”
沈月檀仍是泰然自若,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这点小事,我倒忘了。也罢,召他回来见我。”
邢简就问道:“王上,那其他人……”
沈月檀不动声色,只道:“……也都该……召回来了。”
他一路行来,许多故人不见踪影,如今察言观色,猜测那人唯恐暴露端倪,故而将他往昔的亲信泰半放逐。
邢简这一问,便正中下怀,将人尽数召回。
议定此事后,又商讨其它事,沈月檀方才知晓,这六年来,“他”做了怎样的大事。
110。第一百零九章 猛毒()
沈雁州日夜兼程; 花了三日抵达大浮屠塔,随后奉旨前往第八层觐见。
他在第八层先遇到了程空。
二人神色如常寒暄; 一个说“程先生气色比往日更好了。”一个说“罗睺罗王别来无恙?”,十分地客套有礼。
随后二人穿过回廊庭院; 一道前往书房。
沈雁州便又问道:“出了何事?他……王上怎么突然召我回来?”
程空如实相告:“四日前,王上早朝之后; 在王座整整坐了一日,直到夜里才回寝殿; 就下旨将当初……全数召回来了。”
沈雁州低叹; 其中滋味复杂难辨; “他终于想明白了?”
程空道:“……不知道。这几日王上除了上朝,便关在房中,谁也不见。”
沈雁州应了一声说自己知晓,不觉又苦笑道:“程先生什么都不隐瞒,也不怕触怒王上。”
程空道:“我虽然费解你二人何以纠缠到这等地步; 却有一点笃定。当年你将他气成那样也毫发未伤,不过不痛不痒送去戍边。如今这困局,恐怕也只有罗睺罗王能破解了。”
沈雁州无言以对; 只伸出一根手指; 轻轻摩挲鼻翼侧面; 面上镇定如常; 心中实则愈发焦灼。
只恨不能早一瞬见到那人。
沈月檀书房中挂着覆盖整面墙的堪舆图; 沈雁州入内时; 见他手中提笔; 却怔怔望着堪舆图发呆,笔尖一滴朱红墨水徐徐滴在信纸上。
沈雁州多年未曾见过沈月檀如此毫不防备的怔忡神色,一时间恍若重回旧梦。彼时二人既未曾远离故土,亦未尝过人情冷暖。
彼时沈月檀不足十岁,生得绵软娇小,又是被众星拱月一样呵护的千金之子,生怕受了一丝委屈。
纵使如此,也难免遇到不如意事。
那时青宗主夫妇忙于公务,早出晚归,时常数日不见踪影,所去之地又时常不安生,便不得不将二人留在栖阳宫中。沈雁州怕他寂寞,每日费尽心思带他玩乐。
有一日沈雁州在后山捉到了只兔子,兴冲冲拎了回来,也不等仆从通传便闯进厢房中。
便撞见沈月檀正趴在窗口,神色怔忡、满脸泪水。
那小孩哭得无声无息,抽抽噎噎的嗓音细小无措,生怕引来旁人注意。
沈雁州这才明白,平素里沈月檀跟着他嬉笑打闹,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不过是将思念父母、忧虑担心全藏了起来,拼命隐忍伪装的缘故。
他是青宗主的独子,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自幼便接受耳提面命,要以大局为重,要谨慎自持、不可任性妄为。
一旦风雨飘摇,外界动荡不安,就要愈加沉着冷静,以策万全。
沈月檀年幼,哪里听得懂这些?只唯独“不可令旁人担心”这一点,反倒牢牢记住了。
是以小小年纪,连哭一场也要偷偷摸摸,瞒着众多仆从。
旧事渺远,却仍是令沈雁州心头宛如被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