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联合五道对抗,灭了一个天人道,以上克下、盘剥压榨总能后继有人。
天道从来不公,总有贫富不均,从来天资不同,但有差异,便有高低,强者恒强、弱者愈弱,年深日久,便又重现六界格局。
或是修罗界立于不败之地,奴役其余五界;又或是饿鬼界异军突起,一统六道……
无论如何演化进程,总逃不了苍生苦难、生灵涂炭的结局。
宛如逃不掉、醒不来的一场无穷噩梦。
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存活一事,又何必非要守着亿万生灵积攒无尽苦难?
倒不如一了百了,全归于混沌,无忧无喜、无痛无悲,至高喜乐,莫过如此。
叶凤持说了一半,突然抬手,轻轻抚摸沈月檀濡湿面颊,“此乃至福的正理,阿月为何要哭?莫非是喜极而泣?”
沈月檀只摇头,却转而说道:“上个月有一次半夜时分,沈雁州前来寻我。他在师罗城外的深山之中发现了一株鹤翼花,可惜长势不好,他便细心呵护照料了两个月,那日终于要开花了,便如献宝一般,非要拖着我前去赏花。”
“谁知我们赶到时,花却已被人连根挖走了……”
沈雁州十分恼怒,势要寻到那贼人。
找来找去,终于追上了盗花贼,竟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她却眉目含笑,捧着那株鹤翼花,小心地将其移植到一处悬崖边。那悬崖虽然陡峭,在修罗众眼里却与平地无异,纵使未生道种的寻常百姓,若是身手矫健,说不定也能攀登上来。
因其行动透着诡异,两人反倒生了好奇心,索性躲在一旁看究竟。
过了不久,便有个未生道种的寻常男子全副武装前来攀登悬崖,两手戴着厚实手套竟也磨得鲜血淋漓,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那朵鹤翼花摘到了手中。
那男子喜不自胜,小心呵护着花朵,一路策马飞奔。
沈月檀与沈雁州跟在其后,来到了师罗城外一个小村落中。
原来那一日乃是村中十年一度的蒸酒盛会,除了美酒佳肴之外,另有个习俗便是,年轻人要将摘来的花朵献给心上人。
那男子鬓边染霜,面容沧桑,早已不年轻了。却因为十年前妻子在修罗军中服役,错过了盛会,是以这一次便如论如何,想要摘一朵最好的鲜花献给妻子。
也正如他所愿,摘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鹤翼花。那珍贵花朵被阳光一照,莹莹生辉,仿佛活过来一般张开层层叠叠、犹若白羽的花瓣,足有脸盆大小,引来全村人赞叹。
人群挤挤挨挨,簇拥着他穿过整条村落,招摇过市。而喜气洋洋开了门接受献花的发妻,正是之前将鹤翼花移植过去的那名怀着身孕的妇人。
沈雁州瞠目结舌,沈月檀哈哈大笑。
到最后二人无功而返,沈雁州难免有愧,只说要设法补偿。
沈月檀却抬手勾着他脖颈,笑道:“雁州哥哥,我快活得很。”
随后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辽阔滩涂之中,仰头与沈雁州唇齿交叠。
温香软腻,柔滑纠缠,滋味妙不可言。
一个无道种的寻常百姓、一个仅仅双脉轮的低阶退役士兵,俱是罗睺罗域百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沈雁州若想略施薄惩,连手指都不用动便能成事。
然而至高的罗睺罗王却只是闷闷不乐,悄然离去,那二人……连同那村中庆贺盛宴的数百人,由始至终半点不知情。
叶凤持耐心听他说旧事,面色仍然毫无变化,唯独一双血眸眨了又眨,莫名自妖邪之中,透出几分无辜的气息,随后才问道:“此事与眼下有何干?”
沈月檀道:“叶凤持,你还不懂?一亿苍生有一亿种喜怒哀乐,无人有权剥夺。沈雁州不能,你同样不能。”
他一面说一面退出叶凤持布下的结界,火焰腾地在衣摆烧起来,又腾地骤然熄灭。弦力顺着衣袍扩张,将火焰隔绝于外,佛牌里隐隐生热,
叶凤持神色木然,立在原地的身形隐约透着几分萧瑟,只目送他退后,嗓音中带上了些许失落,“阿月,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
沈月檀断然道:“非因不懂,是道不同。”
二人视线相对,彼此毫不退让,这一息尚如木刻石雕纹丝不动,下一息便仿佛两道怒涛狠狠对撞。
轰然巨响中,连周围的热浪都被撞开到百丈之外,随即被更多火焰填补空隙,发出宛若龙吟的飓风狂响。就连远在鬼鸣山外的夏祯等人也看见异样,漫山遍野的火焰一瞬间矮了半寸。
风与火的乱流当中,砗磲佛珠缠上了青云鞭,佛珠崩碎、鞭身龟裂。
拳头对上了拳头,一撞之下骨骼咔咔错响,鲜血飞溅。
沈月檀的发簪亦遭震碎,一头青丝张扬缭乱,黑如墨,白如雪,时而被狂风卷缠在一起,时而彻底分开,却无论何时都是颜色分明,绝不交融。
短短数息功夫,两人交手超过百招,周身气息愈发磅礴如渊。
沈月檀面如白纸,脸颊染着斑驳血迹,一双眼却愈发清亮锐利,唇角咬出刚毅弧度。漆黑发丝披垂而下,手指紧握鞭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手中青云鞭碎裂得只剩一半,索性弃了鞭,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柄长剑来。
若是公孙氏有人在场,只怕要怒火冲天:你口口声声说不会用剑,眼下还有什么话说?!
叶凤持左手的佛珠白色碎裂了泰半,苍白右手亦是稳稳地拔出剑来,“阿月,你的剑术是我教的,如何能是我对手?你若不肯从,我不强求。只需袖手旁观便是,如今这是何必?”
沈月檀强行催动佛牌,调动其中蕴含的浑厚弦力,三脉七轮鼓胀饱满,因满溢而近乎开裂,生出仿佛直刺魂魄的痛楚。
手中剑则呼应一般,色泽从银灰转为青碧,仿佛化为潺潺活水,潋滟动人,清澈映碧空。
他苦笑道:“你要灭尽六道,岂非就是连我在内?既然迟早要为敌,不如眼下速战速决!”
叶凤持静默。
鲜血溅在脸颊,蜿蜒流淌,仿佛血眸垂泪一般。
不过少顷,他已下决断,轻轻点了点头,“与你为敌,绝非我所愿。然而行我之道,却势在必行……阿月,多谢你成全。”
二人剑锋明灭,再度交战。
方圆百里的火海因这二人厮杀,而生出无穷变化,一时朝外扩张成燎原之势,一时收缩内卷将熄未熄。只连累修罗军穷于应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灭火亦难有成效,反倒因火旺时撤军、火弱时行军,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刘昶也按捺不住,说道:“不如将此间事禀报王上。”
夏祯自然是全力不赞同,“沈雁州一个人应付三个阿修罗王,切不可让他分心,坏了大事。”
他见众人愁眉深锁,郁郁不乐,不由笑道:“你们太不了解沈月檀,那小子打小福气就好,气运加身,诸佛庇佑,必定能全身而退……”
他话音才落,天际金光一闪,瞬息即至,一支黄金箭矢如流星般钻进了鬼鸣山熊熊烈焰之中。
刹那间,山中土地翻起冲天泥浪,裹挟着炽热火焰,形成一股汹涌泥石流,自黄金箭落地处向四面八方掀起了地震般的巨浪。
夏祯痛骂一声,连连高声喝道:“撤退!撤退!”
成片修罗军慌张得如同丧家之犬,转身疾驰。
刘崇等人却不肯退,说道:“公子不现身,我们不能走。”只留在原地,张开防御法宝。
夏祯无法,只得自己先带人撤退。
漫天泥浪被烧得几近融化,滚烫地当头压下,将刘崇等人埋在数十万斤重的泥土之中。
这一场飞来横祸,好在修罗军不过在边界镇守,又撤退得及时,虽然慌乱,损伤却不重。
鬼鸣山大火因这一箭而几近熄灭,如今唯有惨白石头仍散发滚烫热气,五万余尸骨早已历经焚烧、箭矢冲力,化作骨灰吹散得半丝不剩。
这一箭连地形都改变,山体塌陷,平地成了深坑,又在四周堆起了大大小小的山丘。
叶凤持自新的深坑底部缓缓爬起身来,那支黄金箭仍然扎在他胸口,箭杆贴近皮肉的位置自行生出无数金色细丝,扎进皮肉之中,牢牢锁住箭矢,除非将身躯劈斩为两半,否则拔不出来。
鲜血汩汩顺着细丝缝隙涌出来,他长衫亦被震裂,赤着上半身,反手杵剑,银发染满血和泥,显得肮脏不堪。
清绝卓然的不世天才,生平第一次染上了污浊。
他抬起头,视野里出现了一名金甲的男子。
那男子亦是一头银发,肤色微黑,三十出头的面容冷漠而张狂。身躯巍峨高大,金色羽翼收拢身后,遮挡天日,在叶凤持脸上投下浓厚阴影。
他手中持一张装饰得流光溢彩的金色长弓,弓脊上点缀着十三颗璀璨白钻,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书中描述过的诛星天弓。
若这是诛星天弓……
第一百零七章 灭尽()
沈月檀骤然惊醒。
上下左右俱是黑沉沉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他撑着坚硬地面缓缓坐起身来; 只觉动一动,全身伤口便如漏水般朝外喷出鲜血。
剧痛; 失血,脉轮破碎,道力一丝不剩,整个身躯残破不堪,宛若打碎的瓷器; 依靠一点血液勉力粘合、维系成型。
他强忍痛楚; 克制住手指颤抖,在怀里摸出个荷包,取药服下。
温厚药力滋养血肉之躯; 保住他岌岌可危的性命。
而后便一点一滴忆起了前事。
战况胶着时; 头顶有恐怖威压袭来。
只在刹那间,叶凤持将他打落坑底; 自己则往远处撤离。
而后天地倾覆。
他调息许久,这才自绞磨了不知多少活人的磨盘上站起身来。
周围空间窄小不堪; 全仰赖他随身携带的防御法宝支撑; 如若不然; 恐怕早已被压成了肉泥。
业火将原本沾满血脂血膏的磨盘烧得干净彻底,连经年累月积攒的血腥臭气也祛除得丝毫不剩,足见纵火者用心良苦。
誓要做红莲业火; 涤荡罪孽。
眼下不知叶凤持如何了?
沈月檀曾同沈雁州说道:“我宁可与你为敌; 也不愿与叶凤持为敌。”
沈雁州自然不高兴。
沈月檀便同他细说:“叶凤持品性高洁、刻板守序; 又独来独往,不结党朋,虽说是修行的天才,到底孤掌难鸣。只需设计陷阱,令他一身武力失去用武之地,便能任我宰割。哥哥却是个痞子……”
沈雁州大怒,将他百般惩罚,挠了全身的痒。
沈月檀一边嬉笑告饶,一面仍是冒死下了断言,“雁州哥哥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从不受限于规则,反倒将规则为己所用,灵活变通,又知进退懂权宜,放眼修罗界,能与君并肩者屈指可数。”
沈雁州仍不放过他,俯身去衔住了耳朵,又磨又咬,“如今夸我也迟了。”
沈月檀便涨红了脸,捂住耳朵正色道:“我不是有意夸你。一言蔽之,与哥哥敌对,是棋逢对手、乐趣无穷。与叶凤持敌对,那就是胜之不武、欺负人了。”
沈雁州失笑:“归根结底,原来是自夸。”他手底下宽衣解带愈发殷勤,嗓音暗哑道:“既然如此,那先与我棋逢对手斗一斗。”
沈月檀自食其果,半点也不棋逢对手,被压榨得溃不成军,求饶而不得,退亦无可退,结结实实被“斗”了个里外透彻、骨酥身软。
尽管与沈雁州说起时半是调笑,然则沈月檀说“不愿与叶凤持为敌”时,却着实字字发自肺腑。
纵然情势所迫,不得不敌对,倘若出现变化,他仍是难以克制,隐隐抱了些许期望能有所转机。
想必叶凤持心中所想亦如是。
如若不然,有外敌干涉时,叶凤持也不会将他先打落洞中后,自己独力去面对。
磨盘早已破损无法运作,头顶坑洞倒塌大半,封住了出口。
好在他离开师罗城时,便准备得尤为充分,在储物袋中搜索片刻,取出一粒大回灵香点燃了放在随身香囊中。
随后左手握住佛牌,自其中汲取纯净弦力。
右手的阔剑亮起了微弱莹白的光芒,随后往头顶一挥,成片泥石轻易被削了下来。
他在修罗界土生土长,肉身受道力滋养,原是对弦力接纳不良,当初贸然动用,还累得沈雁州自毁脉轮救他。
好在,如今有了真知轮的加持,弦力入真知轮,便转成了修罗众亦能动用的拟似道力。
他等同调用源源不绝的磅礴力量源泉,唯一的困难,便是真知轮调用太过频繁,劳损精气神,等同消耗寿数换取眼下的力量。
原本不过一点阻碍,若换了沈雁州叶凤持全盛时期,甚至于就连换作侯赟在场,只需全力一击就能破除困境。沈月檀如今却不得不依仗手中工具防护,春燕衔泥般缓慢开拓。
耗费了不知多少时候,待头顶洞口传来风的动静时,天色早已黑透了。
沈月檀吃力爬出地面,鬼鸣山中火焰已熄,过去了这些时候,热力仍未散尽,烧得瓷实的地面散发着焦热。
他一身狼狈不堪,血混着泥污了颜面,破烂衣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时间仿佛垂垂老矣,杵着剑蹒跚迈步。
他隐约记得叶凤持飞身的方向,朝着那边行去。
不过几里地之外有一处新的深坑,泥土从地底深处翻卷堆积,是不曾被烧过的湿润黑色。
坑底深处有一条人影如泥塑般静止不动,沈月檀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忙唤道:“叶……叶兄!”
一开口才发觉嗓音干涩嘶哑,他加快步伐,走下斜坡时甚至滚落几圈,险些被自己的剑伤到。
然而走近了才察觉异样。
叶凤持任他靠近,不动亦不开口,甚至连眼睛也不睁开。
夜风轻拂他一头银发,隐约几点星光映照下,宛如一座白玉雕像。
叶凤持赤着上身,胸膛被一支黄金箭矢贯穿,分开腿站在原地,右手长剑反过来抵着地面。
破烂不堪的衣衫围着略显细瘦的身姿,在旷野里巍峨如战神。
沈月檀全身发凉,一颗心愈沉愈深,小声唤道:“叶……叶凤持……你遇到了什么人,竟能……伤你?”
他顿了顿,又小心朝叶凤持伸手,笑道:“既然有救我的余裕,想来是能自保……莫非是乏力了?伤得重不重,让我瞧……”
他才碰到叶凤持肩头,那人就自他指尖触碰之处开始溃散,无声无息,眨眼化作虚无。
伤痕累累、边缘卷翘的长剑,与仅剩一粒的砗磲佛珠串沉沉跌落在地。
当是时,散弥天地间的阿朱那遗骨之力,仿佛寻到了出路一般,突然间蜂拥聚集而来,宛若一股撼动山岳的暴风将沈月檀团团包围。
因要抵御遗骨中魔力与怨念的反噬,原本要利用佛牌炼化、再以真知轮转换才能挪为己用,如今曾被叶凤持所用的分部,毫无阻碍地侵入到沈月檀三脉七轮之中。
顿时从眉心轮到海底轮,一阵阵撕裂爆炸,显出森然可怖的血洞。
刘崇等人在山间搜索了许久,如今见到异动,急忙自四处赶了过来。
而映入众人眼中的,便只有倒在血泊之中,生死未卜的青年。
天人界,善见城。
距离主城甚远、偏僻一隅的寻香宫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争执。
一名金甲的武将从府邸门口往里硬闯,正将拦路的仆从一个个提起扔开,竟是轻松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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