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香居数十年如一日,总是门厅冷清,白桑已经候在门口,见沈月檀来了,便迎上前去,笑道:“阿月来了,大师正等着你呢。”
沈月檀也笑道:“我知道了,白桑同我进去罢。”
白桑道:“大师说了,此事只对本门弟子说。”
沈月檀停了停,侧头凝视那少年,白桑愣了愣,摸摸自己脸颊,“阿月看什么?”
沈月檀道:“白桑,昨日雁宗主同我提起过,我人微言轻护不住你,他去设法,将你身契取回来,往后也拜入炼香居,做个正式的弟子。”
白桑愣了半晌,才大喜过望,搓着手期期艾艾道:“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月檀噗嗤笑出声来,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与往日一样就好。”
白桑笑嘻嘻点头,将门帘撩起来送沈月檀入内,一时间只觉眼前青空辽远,白云悠然,生出了无穷的向往之心。
内室之中,香大师盘膝而坐,周围十六组香炉大小高低各不相同,青烟萦绕盘旋,香气却淡得几不可闻。沈月檀屏声静气走上前,一面弓下腰行礼,一面轻声唤道:“师父,徒儿来了。”
香大师徐徐睁开眼,一双眼中神光内蕴,与他苍老外表截然不同,隐含锐气,沉声道:“月檀,三日后,我要闭关。”
武斗会另设有试香会,虽然香道式微,规模随之连年缩减,到上一届武斗会时,参与的制香师不足三百之数,连一日里闯过五关的下段弟子也不如。然而勇健王仍然下达口谕,除非香道断绝、后继无人,否则试香会绝不可停办。
沈月檀理所当然应道:“师父放心,试香会前,弟子承担一应事务,决不让俗务干扰了师父。”
香大师摇头道:“非也,为师闭关,是另有目的。至于试香会之事,也一并交给你了。”
沈月檀一愣,然则他毕竟曾是一宗之主,便爽快应承下来,又问道:“师父为了何事闭关,可否分说一二,也好叫弟子安心?”
香大师微微扬起嘴角,笑道:“不必担心,终归不是坏事,往后自会叫你知晓清楚。”
沈月檀得了恩师允诺,也不再追问,便悉心听从叮嘱一应事务,又接过香大师随身铭牌,顿觉肩头略略沉重,肃容道:“弟子必不负所托。”
香大师笑容反倒加深,语含深意道:“有月檀一力承担,我自然放心。”
沈月檀拜别恩师,稍加思忖,便带领白桑往外山门去了。
白桑犹在茫然,跟在沈月檀身后,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沈月檀悠然坐在宗门飞舟边缘,扫他一眼,叹道:“阿桑有话要说?”
白桑迟疑道:“阿月……外山门设了十绝关,人数众多、鱼龙混杂,你若前去寻制香师,恐怕要失望。”
沈月檀道:“阿桑多虑了,制香师若要参与试香会,自然前去拜访炼香居,我不过……有所猜测,去看一眼,再作计较。”
他说得模棱两可,白桑也不便追问,二人沉默稍许时候,飞舟便抵达了外山门。
实则沈月檀曾听父母提及,除却统领香道的华氏一族外,另有一支制香师宗门流传至今,因其炼香制香的理念、手段与常规不同,不见容于华氏,故而宗门上下隐姓埋名,对外反倒以炼药之道自居。
如今华氏衰败,这一支宗门便成了香道中最鼎盛的门派,沈月檀便动了与其结盟、甚至于招揽的心思。
是以先往外山门众多小门派聚集之地,寻一寻这神秘制香师的蛛丝马迹。
外山门有成千驻地,集市却只有三处,往来行人接踵摩肩,川流不息,吵闹声如雷贯耳。沈月檀只顾着一间药铺接一间药铺里里外外地观望,为掩饰目的,又买入了几样寻常药草、丹药。不知不觉,便同白桑分散了。
白桑也预料不到,他不过在露天摊位上翻了翻一本粗略传授如何练气的功法书,回过神就不见了沈月檀踪影,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然而正要去寻沈月檀时,突然街中一阵骚动忙乱,竟有两列问道宗阿兰若堂的精锐现身开道,将街中行人摊贩尽数驱赶到两旁,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不等白桑想明白,街道尽头已经传来一声悠长传音,扬声道:“少宗主驾临,众人回避——”
沈提所乘的悬浮软轿便缓缓飘进众人视野之中。
喧嚣街头一时间鸦雀无声,人人心存敬畏,望着那装饰奢华精美的软轿穿行向前。
自然也有人压低了声音讥讽道:“……好大的排场。”
却也仅止于此,实力悬殊鲜明,无人敢当真上前以身试法……
白桑一念至此时,突然一丝嫩黄色如颗石子跌落在软轿前方数尺之地。
随即便传出一声少女惊呼:“青瓷!”
一道青色的纤细身影不顾一切冲开阿兰若堂武士,拦在了软轿之前。
两名武士喝道:“大胆!”一个使剑,一个徒手,轻易将那身影于原地擒拿住,一柄剑顶在咽喉,若非问道宗法度严明,只怕那人立刻就要血溅当场。
那身影原来是个瘦弱女子,被利剑逼迫得仰起头来,两手捧着一抹嫩黄护在胸口,却是只不过幼年的鹦鹉,受了极大惊吓正瑟瑟发抖。
白桑只一扫那少女面容,便陡然呆立当场。
那少女赫然竟是当年刺杀沈落蕊后,叛逃无踪的绿腰。
第四十七章 钟情()
数年未见; 如今乍逢故人; 白桑只觉恍如隔世; 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察觉了其中差异。
这少女看年纪不过十六上下,比绿腰生得更纤细些、个头更娇小些,且此时被利刃相胁,满眼藏不住的惊恐; 瘦削肩头微微颤抖。
绿腰却从不曾流露过如此惊惧神色,无论何时; 纵使被沈大小姐欺凌斥责时惶恐不安也罢、咋闻白岐大哥死讯时悲痛欲绝也罢; 总是镇定多过情绪起伏。而这两位少女除却容颜近似外,最相似之处则是眼神深处始终坚守一丝倔强不屈。
白桑定了定神; 便听见阿兰若堂的武士喝道:“少宗主驾前岂容造次; 何方子弟,报上名来!”
那少女小声应道:“小女苏回向……是、是问道宗外门弟子; 并非有意冒犯御座; 请……少宗主开恩。”
那阿兰若堂的武士皱眉道:“少宗主身子弱,最忌惊扰; 任你有意无意; 岂能随意开恩。将她拿下,带回阿兰若堂再做处置。”
阿兰若堂是何等酷烈的刑场?问道宗内外都以地狱相称,谈及莫不色变; 那少女闻言; 顿时脸色一片煞白。
苏姓在问道宗是仅次于沈氏的大姓; 同沈氏一脉多有联姻,关系密切,亦是大族,绿腰便姓苏,不过入沈府伺候,奉了身契便是沈府家奴,原先的姓氏自然被摒弃了。
这少女亦姓苏,却身处外门,想来同绿腰一样也是不起眼的旁支,容貌又相似,说不得二人当真有亲缘关系。白桑心中一动,热血上头,便跨出人群,急忙叫道:“且……且慢!”
那武士这才看过来,微微眯眼道:“原来是沈四长老府上的家仆,不知有何贵干?”
白桑听他语调转冷,心知不妙,这才定睛细细看去,这才认出这位阿兰若堂的精锐武士正是当初与香大师随行的两位之一龙剑。彼时随行的一男一女,那位女子赵秀不幸罹难,龙剑则身负重伤,狼狈撤回问道宗,虽然此事乃是意外遇险,与人无干,然而龙剑似乎对赵秀另有情愫,如今看来,他许是迁怒当初同行的众人许久了。
白桑暗暗叫苦,却仍是硬着头皮挡在那名唤苏回向的少女面前,恭声道:“原来是龙大人,恕小的眼拙,还不曾代我家少爷谢过龙大人当年回护恩师的恩情。”
龙剑冷道:“龙某分内事,不敢当。不过此人与你什么关系,值得你与我阿兰若堂顶撞?”
白桑后背一凉,然而骑虎难下,只得道:“还请龙大人恕小人冒昧相求,小人与这丫头不过数面之缘,只是她年纪尚幼、又身世孤苦,如今不慎闯了祸,还求少宗主开恩,饶了她这次。”
龙剑尚未开口,就听软轿里传来个清朗少年的声音,说道:“少宗主有令,叫那二人过来说话。”
龙剑脸色微微一沉,却不敢有所违抗,只得暗自哼了一声道:“好自为之。”
遂将那二人引到了软轿旁,众人严阵以待,只需此二人稍有异动,便要诛杀于当场。
便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轿中响起,说道:“抬起头来。”
苏回向言听计从,微微仰起头,见刺绣精美的青金色软帘撩了起来,露出懒洋洋斜倚轿中软榻上的青年男子来。
那男子容颜俊美端雅,长发束得规整,一身云白嵌金纹的深衣,虽然掩不住眼底青痕、满面病容,却仍是仪容出众、笑靥和煦,一双眼仿若秋水潋滟,顾盼之际,仿佛映照天地风光。那少女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发痴。
这男子自然就是沈提,他往日韬光隐晦、无人问津不曾怨怼,如今出行兴师动众、被众人环视亦不曾烦扰。无论何种境遇,皆淡定如初,将宠辱不惊做到了极致。
这少女许是惊吓得过了,两眼直勾勾瞪着沈提,颇为露骨,只顾怔然发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提半点也不将那少女几近冒犯的视线看在眼里,和颜悦色同白桑说了几句,得知沈月檀也抵达外山门后,便笑道:“前几日才说要请他喝茶,可惜我受家父嘱托照看武斗会之事,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倒是巧遇,择日不如撞日,若你家少爷正事了结得早,不如请他前来一叙。”
白桑自然满口应承:“待小人见了月檀少爷,一定为少宗主转告。”
沈提笑笑,这才看向那始终规规矩矩跪着的少女,视线便落在她手里捧着的嫩黄幼鸟身上,若有所思道:“这是……提灵鸟幼崽?”
提灵鸟是修罗界吉祥鸟,幼年时羽色嫩黄,成年后便通体金黄,足有一人大小,喙如弯钩,爪似铁铸,嗜食毒虫,又兼性情温和亲善,是修罗众生最喜爱的灵宠。只是提灵鸟野生群居得多,凡人饲养不易,常于幼崽时便夭折,这一只幼崽也是楚楚可怜,摇摇欲坠,只恐难以为继。
故而若真是爱重提灵之人,便护它爱它,将其放归山林,而断不会做出如这少女当下的行径。
苏回向听他询问,耸然一惊,忙道:“禀少宗主,这正是提灵幼崽,是小人前几日无意中捡到的,它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是以小人暂且收留它几日。一寻到提灵鸟群,就将它送归,万不敢为一己之私,伤害提灵性命。”
沈提微微一笑,道:“反应机敏,苏回向,你很好。”
苏回向受了夸奖,脸色绯红,低头嗫嚅:“不、不敢……”
沈提又道:“你心怀仁善,宽厚以待,虽同苏绿腰有血缘之亲,却同那叛徒有天壤之别。我问道宗并非蛮横无理的魔族,她谋害我沈氏宗亲,自然罪不可恕,却也不会迁怒旁人。苏回向,你放心就是。”
苏回向委实受那出了五服的远亲苏绿腰牵连甚多,一则她相貌与苏绿腰多有相似,二则她也同苏绿腰一般无亲无故,是以要讨好沈氏的小人、恨绿腰牵连亲族的族人、亦或痛惜沈落蕊横遭不测的弟子,任谁也能拿捏她一番,令她这些年受尽了磋磨。
如今尊贵公子只需一句话,便如天籁纶音,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口中虽说“苏回向你放心”,实则是敲山震虎,在警告那故意扔弃幼鸟、迫使少女不得不挺身而出拦路,以致得罪权贵、惹祸上身。
那少女止不住滚滚落泪,俯下身去哽声道:“苏回向……谢少宗主。”
沈月檀就默然立在围观人群中,听身边人低声议论,都是夸赞得多、讥诮得少。无非是赞颂少宗主仁厚慈善,连一介家仆落难,也要施以援手。
也不知什么人却低声道:“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将这不起眼的小丫头受欺凌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足见少宗主不简单。”
沈月檀深以为然。
沈提仁厚慈善,有月宗主当年风范,然而他既有宽恕之心,又有铁血手腕,众望所归、门徒服膺,方才不至被人将良善视宽厚作软弱可欺。比起当年的沈月檀来,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才是,镇守一方的大宗门继承人应有的气象。
他正想得出神,已被沈提的下属发现了行踪,客客气气请上了软轿。
一场小小风波,便因此消弭于无形,那软轿接了客人,垂下帘幕,再度往前行进,只将苏回向与白桑留在了后头。
待少宗主的仪仗离得远了,人群也渐渐汇集到街中,恢复了先前熙来攘往的繁荣气象。
白桑忙将兀自呆愣的少女拉起来,退到街边屋檐下,柔声道:“总算有惊无险,你快些回去罢。”
苏回向仰头看向白桑,眨了眨眼,小声道:“多谢这位大哥……那位公子是……?”
白桑并无未多想,只回道:“那是我家小公子,是少宗主的堂弟。”
苏回向缓缓点了点头,陷入若有所思当中。
沈月檀连那少女面容都未曾看清楚,被侍从邀请时,压下心中苦涩,露出欣然笑容前去与沈提见面,“少宗主,当真巧遇。”
沈提轻声笑了笑,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身侧软榻,示意沈月檀坐近些,“外山门虽然常有人售卖珍稀药草,然而龙蛇混杂,你胆子倒大,也不带护卫就跑来了。”
沈月檀便依言坐近了些,才回道:“少宗主放心,外山门固然三教九流汇聚,好在有问道宗弟子坐镇,巡查严明、监管公正,自然不会出事。说来也是少宗主治理得好。”
沈提笑道:“我哪来什么功劳?不过是沿用青宗主的旧例,安享前人余荫罢了。”
沈月檀听人提及先父,心中酸涩微暖,只道:“青宗主英明。”
沈提却只略略颔首,应了句“正是如此”,神色暧昧高深,令人捉摸不透。沈月檀到底也心中有鬼,不敢多问。
软轿默无声息前行,终于抵达了十绝关外一座气势恢宏的高楼。此地就是掌管十绝关、接待闯关者的三思楼。
这楼名叫得分外浅白,也是对闯关者直言相劝,三思而后行,勿要一味贪图前程、以至丢了性命。
此时楼前等候者汇聚成人山人海,耐心等候关卡开启。十绝关可容纳千人闯关,若有人出关,方可放人入内,因此前前后后络绎不绝。
沈月檀虽有耳闻,这却是第一次见识,不由好奇多看了几眼,方才放下帘幕,软轿自长久不曾开启的正门堂堂进了三思楼。
开阔肃穆的大殿外,沈提由侍从搀扶,迈步下了软轿。一名矮胖的中年执事上前深施一礼,恭声道:“劳烦少宗主大驾光临,卑职不胜惶恐。”
沈提笑道:“分内之事,谈何惶恐。”
沈月檀也跟着下了轿,心道大少爷前来巡查,非要拖着他一道有什么用意?他记挂今日寻香所得,一心快些回去处置后续,便迟疑道:“少宗主,我……”
沈提却道:“我不过例行公事走一趟,月檀,随我去坐下说话。”
沈月檀见他有话要说,只得应了是,跟随一行人往事先布置好的内室走去。
那中年执事见状愈发和颜悦色,引领众人前行,中途却有个侍从急匆匆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执事也是脸色遽变,失声道:“当真?”
随即定了定神,仍是先伺候少宗主进了内室,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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