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绕个弯子设骗局?”
沈雁州失笑,突然转身看着他,正色道:“譬如我此去讨伐魔兽,需要一个诱饵,是以带你同行,如何?”
沈月檀脸色发白,心道沈雁州莫非当真堕落成了这样的人物?不免动摇起来,期期艾艾道:“不、不如何……”
沈雁州再度大笑出声,只道:“尚有一段距离,你腿太短,上来,本座背你走。”
沈月檀被他接连玩弄嘲笑,愈发心头气闷,恶狠狠往这人后背一扑,沈雁州却轻若无物地将他背起来,骤然加快了步伐。
同记忆中的雁州哥哥颇有不同,不过分别两年时间,这青年好似成熟、魁梧了许多,后背坚实宽阔,与沈月檀如今稚龄的纤瘦身躯愈发成为鲜明对比。若是十八岁的沈月檀尚有抗衡之力,眼下这十二岁小孩的躯壳,却只得彻彻底底依赖于他。
沈月檀独立惯了,眼下这依赖感颇为新鲜,小心翼翼侧头靠在他肩膀上,果然和暖结实,舒服得很。
他一时觉得满心喜悦,一时却又想,沈雁州啊沈雁州,你当年不顾兄弟多年情谊弃我而去,任凭我被上至长老下至奴婢的一群人欺瞒陷害,以致丢了性命;如今却对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呵护备至!这外室的私生子比我沈月檀还值得你用心?
于是反倒愤愤然起来。
沈雁州背个人依然身形如电,在陡峭山崖上也如履平地,连累那只俱摩罗童子兽也撒开四爪发足狂奔,勉勉强强吊在后头。
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巨大山石,才进入密林之内,一阵甜蜜香气猛烈袭来,熏得沈月檀头脑昏沉。待沈雁州将他放在地上,他急忙翻出了净味盘重新佩戴,这才往前面细看。
只见及膝深的黑色草木中,点缀着一株株通体纯白的狭长兰草,草叶里伸出一根花茎,两边成排垂挂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壶状花朵,个个圆肚窄口,雪白浑圆,内里盛着满满的花蜜。
那股甜香正是由此而来,故花名甜兰。炼药炼香,都是绝好的材料,能助兴、静心、疗伤、惑敌。
而与这甜兰伴生的黑色丝绒状苔藓,也是一样极难得、极重要的炼香珍品,名唤夜明丝,炼五重香必不可少。
沈月檀仿佛一跤跌进了宝库里,对沈雁州的不满也因此消弭了小半,两眼闪亮、跃跃欲试,沈雁州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自密林深处跑出来四五个人,个个穿着竹林宗的制服,为首的青年老远就厉声喝道:“住手!这片林子我竹林宗先占了,一株也不准染指!”
沈雁州道:“原来是竹林宗的诸位同门,在下沈雁州。此地花木于我也有大用,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与我几株,我离难宗必有重谢。”
他说得客客气气,岂料竹林宗那边却丝毫不给他面子,为首的青年走得近了,生得瘦削因而尖嘴猴腮,正是先前在飞舟上出言讽刺、反被七小姐当众责骂后偷偷溜走的那位仁兄。他仰着头拿鼻孔对着沈雁州,斜着眼睛打量他同一旁的沈月檀,突然眼睛一亮,跟同门说了些什么,同门遂也个个不怀好意地扫了沈月檀一眼。
那青年便笑道:“呵,原来是离难宗的宗主大驾光临,要摘甜兰玄苔?好说好说。沈宗主,只是我竹林宗弟子众多,此处香草虽然看似庞大,然而分薄到每人头上可就不多了,所以……”
他露出一幅贪得无厌的神色,引得沈月檀厌恶皱眉。
沈雁州却淡淡道:“郎敬,你就只有这点小伎俩?竹林宗不思进取,堕落到了这等田地,勇健十宗改名勇健九宗为时不远了。”
郎敬脸色遽变。
沈月檀仍如坠五里云雾:“咦?”
沈雁州道:“他们点了香。”
沈月檀连声暗道惭愧,急忙低头去看净味盘,果然盘中心一点黑色闪烁,几如警告一般,这便是害人的香了。
他正回顾师父所教,分辨这香的品级、用途时,沈雁州已经冷笑道:“区区四重香,破我道力远远不足。是谁指使的?”
那名唤郎敬的青年露出阴狠神色,厉声道:“沈雁州,你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杀凤宗主、杀元长老、肖长老诸位元老,满手血腥,与魔种何异?此等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哼,杀了他和那边的小孩,还能额外得一瓶龙髓,我们上!”
他一声令下,众人各自亮出法宝武器,蜂拥扑来。
沈雁州将沈月檀往身后一扯,叮嘱道:“藏好!”拔出无上正觉剑应敌。一时间衣袍翻飞、刀剑相撞声与法术爆裂声响成一片。
沈月檀许久未同人动武,难免跃跃欲试,好在他仍留有自知之明,如今这点微薄道力连法宝都驱动不了,上去送死之事则是万万不肯做的。
是以沈雁州往前冲,他便往后撤,躲在了一株大树后时不时查看现场。
中途有七八次都有人试图突破沈雁州封锁往他藏身处冲来,都被阻拦了下来。然而如此一来沈雁州也处处掣肘,总被牵制住。
沈月檀心道他可再不能成了雁州的拖累,索性去拣了些干柴生了堆火,又倒出一堆香料挑挑拣拣,只估了个大略的数量便一把一把抓着往火里扔,最后又拿勺子挖了了整整一汤匙的龙髓,连着汤匙一起扔进了火里。
龙髓入火,原本的赤红火焰突然化作青白,暴涨了丈余高,而后火堆竟轰然一声爆炸。沈月檀首当其冲,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更有连净味盘都隔绝不住的恶臭猛烈袭来,沈月檀忙跑到另一株树下,连连干呕,呕得两眼泪光涟涟、全身无力。
打斗的众人自然也打不下去了,或是以衣袖掩住口鼻落荒而逃,或是跪在地上干呕不止。这招正是杀敌八百自伤一千的招式,沈月檀咬牙切齿,发誓以后决不可再用。
这其中唯独沈雁州尚能坚持,虽然脸色灰败不堪,却仍是一手掩住口鼻,提剑将人挨个杀了。
沈月檀见着满地血腥,莹白花朵上也溅满了鲜血,只觉恶臭加倍难以忍受,险些闭过气去。
随后沈雁州夹住那小孩匆匆撤离了密林,又逆着上风处走了一阵,终于见到条小溪,彻彻底底清洗了一番。
衣物自然都不能再穿了,沈雁州再度一把火烧光,又取了粒石丸,寻了个避风隐蔽之处,一巴掌拍进石壁里。
随后那石丸自然往石壁内侧扩张,形成了一间石室,外头看不出踪迹,内部则是桌椅床铺、一应俱全。
沈雁州也不客气,径直占了床铺,盘腿坐下闭目调息,只低声道:“竹林宗还是有点本事……我歇会儿,你莫要乱跑,屋子里安全。”
沈月檀应了,见那厮神采飞扬惯了,如今眉心紧皱脸色青白,格外令人忧心。他迟疑片刻,取了片盘香点燃,那盘香无臭无味,点燃后反倒如吸味一般,将室内残留的气味吸收得一干二净,原本是炼香师休息时用的。
随后踌躇片刻,仍是硬着头皮去了屋外。
竹林宗点的四重香是极其霸道的毒物,能令中毒者道力全消,若是浸淫得久了,更能摧毁脉轮,令中毒者陷入万劫不复。好在沈雁州察觉得早,受术不深,若是善加调养,想必可以根除。
他到底学识浅薄,也不敢胡乱干涉治疗,只一件件取了些香料,坐在溪边研磨,一面细想着做哪一个能有所帮助、又绝不至弄巧成拙。
想了片刻毫无头绪,香料倒是渐渐磨成了粉,溪边有咪咪叫的声音传过来。
沈月檀转头,就见那只被抛下的俱摩罗童子兽锲而不舍地趴在几步开外的鹅卵石滩上,冲着他直摇晃尾巴,一面咪咪地哼叫,一面眼巴巴张望,好不可怜的样子。
只是这魔兽未曾驯服时,非但半点不可怜,更是凶狠残酷,嗜食魂魄,沈月檀自己就险些中招,对它并无好感。
他索性不理,制了几次原料都觉得不满,扭头见那童子兽仍然眼巴巴张望他。沈月檀想了想,先前在林中混战时它也在,便转身对它说道:“若想要我收了你,就要听话。”
那童子兽激动得站起来,呜呜哼着,就差直接口吐人言说自己肯听话了。
沈月檀又道:“先前我们在林中所见,那种白色的兰花根茎上,生着夜明丝……生着玄黑色苔藓,你取一些来。”
那童子兽喵喵叫了两声,转过身作势欲冲,又停下来发了会儿呆,最后耷拉耳朵折回身来,眨巴着金色眼瞳仰望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不懂?”
童子兽道:“喵。”
沈月檀耐着性子又蹲下||身,连比带划,又拿树枝在河滩上画图给它看,童子兽迟迟疑疑转身,往甜兰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沈月檀也不过是抱着姑且试试的念头,一面等着,一面尝试又磨了些原料,做了个养神静心的二重香。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童子兽咪咪呜呜的哼声,他转过身去,见那小黑猫模样的小兽将嘴里叼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把各色杂草,混合几样野果。沈月檀翻了翻,失望已极,皱眉道:“亏你还会用幻眼骗人,食人神魂……全都白吃了。”
那童子兽委屈哼了几声,转过身又跑了。
这次耽误得久一些才回来,又带回了几样药草、香草,唯独没有夜明丝。
那童子兽察言观色,见沈月檀摇头,第三次折身跑进了丛林。
沈月檀也未曾闲着,时不时进屋去查看沈雁州的状况,那青年却始终眉头紧皱,如塑像般纹丝不动。
如是往返了四五次,药草花果堆了小小一堆,沈月檀眼前一亮,终于在一根甜兰雪白的草叶茎根部发现了几根夜明丝的踪迹,他小心翼翼取出来,喜道:“就是这个,多取些来。”
童子兽喵喵叫了几声,这一次格外兴奋,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阵子,叼了满满一把的甜兰回来。
沈月檀也忙碌起来,刮出夜明丝,烘干磨制,与其余原料混合,又炼了十二个色如黑玉的香锭出来。
他忙得满头大汗,回过头见童子兽直勾勾盯着香锭看,不觉心头柔软,摸了摸它的后颈毛:“你身为魔兽也如此百折不挠,实在难得。我说话算话,收了你吧。”
童子兽听懂了一般,喉咙里呼噜噜地哼着,下巴搁在爪子上,享受般任沈月檀挠完后颈挠耳根,眼睛仍旧盯着香锭。
沈月檀到底按捺不住炫耀之心,索性点了香锭一个放在石头上,仍是只有一点红光静静燃烧,无色无烟,无臭无味。然而童子兽却好似嗅闻到了什么极为舒适的气味,将整个毛茸茸的兽头凑近香锭,舒服得四肢松散,唯独尾巴尖时不时弯一弯,显示主人此刻心情上佳。
这便是夜明琉璃香的滋养功效了。
沈月檀也不打搅它,起身回了石屋,先前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他便换上了夜明琉璃香。燃了少顷,就见沈雁州紧皱的眉宇间略微松开,沈月檀松口气,也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在一旁看着沈雁州发愣。
这人既是他记忆中的雁州哥哥,又不是他曾记得的雁州哥哥。
不过分开两年有余,就已经物是人非,雁州不是从前的雁州,月檀也不是往昔的月檀了。
沈月檀悄悄凑得近了,伸手摸摸那人脸颊,触手处光滑微凉,仿佛玉雕一般。他记得沈雁州总是很暖的,如今却……遂又不死心摸了摸,手腕便被攥紧了。
沈月檀耸然一惊,却被人拽着手腕猛然一扯,双双跌倒在床铺上,那男子一双眼幽深无光,尚带着几分蒙昧混沌,显然未曾清醒。只是他个头庞大,居高临下压制着沈月檀,这小孩哪里挣扎得开?
也不过是习惯了而已,他也全然没有防范警惕之心,反倒又摸了摸沈雁州额头,问道:“宗主?可有不妥?”
沈雁州低笑,缓慢低头凑近,哑声道:“圆圆回来了,一切都妥得很。”
沈月檀瞪圆了眼望着他,心头宛若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名唤月檀,并非仅仅是因为月檀木尊贵,也因为他生于月圆之夜,是以小名唤作圆圆,此事只有双亲同沈雁州知晓。
不过他嫌弃这名字稚嫩,沈雁州也极少唤他圆圆,若是随口唤了,沈月檀必定要不依不饶同他生场气的。
此刻却生不出气来,满腔的又惊又喜,乱了方寸。
惊的是若是如今羽翼未丰就身份泄露,被沈鸿等人查到了蛛丝马迹,往后行事就更为艰难。喜的却是沈雁州到底是认出他来了。
他正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谁知沈雁州却摸了摸他的头,嘀咕道:“圆圆怎么变成小孩了?”
满腔的惊喜顿时被泼成了黑炭,沈月檀翻身就要下床,却被这厮揽住了腰身,挣脱不得,他怒道:“松手!”
身后却传来幽幽叹息:“又要赶我走。”
这几个字如锥子般刺入心胸,沈月檀疼得喘不过气来。
随即沈雁州却当真松了手,翻过身去,不一会儿便传来匀长呼吸声,竟睡得熟了。
沈月檀反倒趴在床边,舍不得走了。
停了片刻,见那青年睡得沉,便迟迟疑疑地翻过身去,小心抓着他的衣袖,略微靠近了些。
沈月檀自幼被娇惯,最受不得冷落,后来魔兽猖獗、双亲出征频繁时,总有沈雁州陪着他,出则同行入则同寝。
上一世直至十三岁时,才被长老以未来宗主当立威,不宜与人太过亲近为由,强行命沈雁州搬离栖阳宫,去了山腰择府另居,由此兄弟俩才开始生疏起来。
如今回头想,分明就是沈鸿的离间之计。
沈月檀愈发觉得鼻尖酸涩,扯着沈雁州的衣袖擦鼻子眼睛,低声道:“我哪里赶过你走?往后也不赶。”
他又暗暗下了决心,继复仇、夺宗之后,发下了第三大愿,事成之后,就要同沈雁州坦白身份。管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哪怕当真要被他提剑再斩杀一次,也要叫他大吃一惊。
不觉一夜安眠,沈月檀再度醒来时,是被门外咪咪呜呜哼个不停的童子兽吵醒的。
沈月檀揉着眼睛出门,那小兽如黑猫一般扑到脚边,一个劲地歪头蹭。沈月檀将它抱起来,四处张望,就见沈雁州打着赤膊站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洗浴。
朝阳耀目,照在他一身修长匀称的蜜色肌理上,黑色长发披散,被溪水濡湿后愈发显得纯黑透紫,顺滑如瀑。
沈月檀低头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腕,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他暗暗又叹一口气,放了那童子兽,也蹲在溪水边洗漱。
沈雁州挽起头发来,将发梢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叹道:“亏你能想到这一招……跟黄鼠狼学的?”
沈月檀捡起块小石头,到底不敢对着人扔,只砸在他身前,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气呼呼道:“我好容易想到的招式,你不谢我便罢了,非要冷嘲几句!”
沈雁州连眉眼都带着笑,只忍笑转过身,应道:“所谓适者生存,你这招用得好。只是往后……能不用还是不用罢。”
一面就这么不着寸缕地走上岸,庞然大物一般,沈月檀冷哼一声,下意识偏过头去不看他,又被调侃道:“小小年纪竟会害羞了?你怕什么,我有的你都有。”
沈月檀才想应道“宗主言之有理”,又听见这厮慢悠悠补了一句:“哦,都比你大。”
沈月檀愤而朝他泼水:“沈雁州!你真无耻!”
沈雁州哈哈大笑,全不把这小孩的叫骂放在心上,慢悠悠穿了衣衫、收拾停当,这才取出地图给他看,“再往东行四五里,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