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仿佛根根打磨得晶莹剔透的冰针缓缓升腾半空,若是惹得对方着恼,下一瞬就要劈头盖脸扎下来一般。
夏祯被刺得老脸一红,到底撑不下去,只得松了手将沈月檀放下来,色厉内荏吼道:“这次饶了你,若再惹到爷爷头上,爷爷锤穿你胸口!”说完气哼哼推开人群走得不见踪影。
沈月檀颈项上一松,忙整了整衣领,这才转过身去。
那位开口救助的青年有一头隐隐泛蓝的长发,如冰丝般顺服,一直垂到足踝。约莫二十出头模样,容貌也仿佛石雕一般,不带半丝平常人应有的神色,一双眼眸颜色浅淡如雪地映蓝光,一身长衫也是少有的月白色——除了铁城犁宗的弟子,寻常人是极少穿这个色的。搭配在这青年身上,却再协调不过,干干净净、清清洁洁,仿佛天人界的神佛降临于世。
他左手抓着腰间的佩剑,露出缠绕手腕的一串白砗磲念珠,颗颗都是莹润洁白,唯独一颗殷红如血,全身上下就这点红色,是以分外夺目。周围人却俱都带着钦羡、敬畏的眼神,自觉同他分开半尺,竟不敢靠近半点。
沈月檀虽然未曾见过此人,只看那串念珠便认了出来,他已久仰其大名,此人正是铁城犁宗年青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弟子,有五个脉轮道种的叶凤持。
他忙上前,两手合十行礼道:“在下沈月檀,是问道宗炼香居的制香弟子。多谢这位师兄援手,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话音未落,不知周围谁冷冷哼了一声,嗤笑道:“这就想巴结上贵人,算盘打得不错。”
沈月檀略略皱眉,他到底也做了十八年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如今同叶凤持也不过想要道声谢,如何就成了趋炎附势的行径了?
叶凤持却充耳不闻,只略略颔首,仍是冷冰冰道:“我姓叶,名上凤下持。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便转过身去,身后人群自动分开两列,为他让出道来。
沈月檀望着那人背影渐渐走远,若有所思摸了摸下颌,这人架子仿佛比沈雁州那厮还要大,不知两人遇上了是什么景象?少不得要斗得鸡飞狗跳、日月无光。
他这边想得有趣,忍不住笑起来,走廊尽头却早有人黑了脸,笑得比怒面金刚还恐怖十分:“夏祯,你干的好事。”
夏祯早骇得躲在程空背后,魁梧身躯如鸡仔般瑟瑟发抖,呜咽道:“我、我不过听说佛牌是那小子拿去了,想要试探试探……”
沈雁州仍是满面狰狞笑容,一字字问道:“你想试探他,还是试探我?”
夏祯眨巴眼睛,愈发可怜巴巴从程空袖子底下往上偷看沈雁州,“我装个恃强凌弱的恶霸,雁州再去英雄救美,岂不是皆大欢喜?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叶凤持来……”
程空拽着后衣领将他自身后拽了出来,面不改色道:“两位的纠纷,在下不奉陪了。眼看飞舟就要穿过应龙云巢,我这就去提前做准备。”
沈雁州却道:“且慢,应龙云巢散布于北域云层之中,数量有数万之多,漂移到了何处、就给当地居民带来危害,索性今日我离难宗就做件好事,为民除害。”
程空便停步问道:“宗主有何妙计?”
沈雁州道:“如今内乱平定、魔兽蛰伏,反正闲着无事,就派夏左护法前去清剿云巢。”
夏祯立马站直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我一个人,要清剿到何年何月!”
沈雁州慢悠悠道:“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百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总有清剿完的一日。那明王幡正可借此机会多多祭练,对你有益无害。”
夏祯不敢再纠缠沈雁州,转手拉着程空的衣袖当手帕,一把鼻涕一把泪,嗷嗷地哭叫起来:“程空、程空,我要被沈魔头折磨死了!天天打小虫烦也烦死了,他还强词夺理说是为我好!呜呜呜程空你要为小弟做主啊!不然小锤锤捶你胸口!”
程空淡然拽回了衣袖,对沈雁州行礼道:“谨遵宗主吩咐,这就安排人手,协助夏左护法清剿云巢。”说完施施然转身往船尾处走去。
夏祯知道大势已去,面如死灰跟着走了。走时犹不甘心,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沈雁州只笑吟吟同他摆手作别,如此心狠手辣、全不念半点兄弟情谊。
第十八章 观战()
骚动停止,人群散去,沈月檀这才跟白桑会合,跟着进了客房。
因赵秀是女子,独自住一间,香大师就跟龙剑合住一间,名义上是权宜之计,实则也不过为了就近监视罢了。
香大师房间对面一间则分给沈月檀与白桑同住,沈月檀才进房间还来不及坐下,就听到龙剑传话,要他去见师父。
他只得又同白桑一道外出,进了客房,规规矩矩叫一声师父,站着不动。
香大师正坐在方桌前,从木盒里取出个两面透明、带黑色手柄的镜子,对着沈月檀从头到腹照了照,颔首道:“好,双脉轮道种都愈发凝实了,修炼不曾偷懒。”
沈月檀忙行礼道:“是,弟子不敢偷懒。”
他又转向了白桑,说道:“论理,你是沈府的仆人,我不该多管闲事。不过,若你修为浅薄,还偏要跟在沈月檀身边,只怕白白送了性命,得不偿失。是以仍需看一看。”
白桑身份所限,自然不好开口,沈月檀忙道:“还请师父开恩,为白桑看一看。”
香大师这才对着白桑也照了照,沈月檀也在旁边好奇张望,透过镜子,可见白桑靠近肚脐处有一团圆形微光,隐约泛着黄光,另有喉间轮位置,若是凝目细看,也似乎有光诞生。
香大师道:“好,脐轮道种也成型了,倒不怕被冲散。”
白桑面露喜色,行礼道:“多谢香大师!我、我为了服侍小少爷,也没有偷懒!”
沈月檀这才问道:“师父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香大师站起身来,自储物戒里取出把通体漆黑的纸伞,递给白桑,说道:“听说飞舟要闯应龙云巢了,难得一见的奇观,随为师去甲板上长长见识。白桑你打伞护着二人,免得道力混乱,伤了才成型的道种。”
这两个少年俱都露出激动向往的神色,听着香大师叮嘱连连点头,反倒是一直作壁上观的龙剑、赵秀交换了视线,赵秀上前道:“师父,应龙群多了也有危险,请师父三思,莫要倚危墙而立。”
沈月檀略一皱眉,又若有所思打量那两人,香大师却笑道:“无妨,若是在离难宗的飞舟上还能遇险,只能当做与寻圣秘境无缘,倒不如早些放弃。”
赵秀还想开口,香大师已经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往门口行去,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徒弟们,随我来。”
沈月檀忙应了句是,和白桑一前一后跟着香大师出了门。龙剑赵秀仍是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了后头。
众人沿着通往最顶层甲板的楼梯往上走时,白桑加快步伐靠近,在沈月檀耳边低语道:“阿月,你那两位师兄、师姐,往常在炼香居从来没见过,香大师也不肯同你引见,我看此事不寻常。”
沈月檀装作不经意回头扫了一眼,见那二人形影不离跟在香大师身边,心中多少有了底,只低声回道:“师父不提,就不必多问。”
白桑心领神会点头,更压低了嗓音悄声道:“我懂,我懂。”
说话间二人已经迈上了甲板,头顶一道无色光罩隔绝天风,正是黄昏时分,天际晚霞仿佛一片火海。甲板上已经成群结队站了许多人,人人神态轻松,笑容惬意,说是来观战,倒不如说是借机消遣。
人群里突然传来骚动声,橙红似火的霞光之中,渐渐现出了大大小小的浮空石块,小如拳头,大如浮岛,汇聚如云。更有成千上万应龙钻出巢穴,青黑赤黄各色,铺天盖地朝着飞舟袭击而来。
无色光罩骤然加强,时不时窜过刺目电光,无形压力当头罩下。白桑忙撑开了伞,齐齐往远处看去。
仿若汇聚成浪潮的应龙群咆哮涌来,气贯长虹,眼见得就要将飞舟一口吞没。
一道赤陶色身影突然现身半空,魁梧如铜柱,踩在一片薄如蝉翼的叶片上,肩头扛着比人高的巨型伏魔锤,抛出了片色彩斑斓的经幡。
那经幡迎风而涨,变得遮天盖地,十余明王各结手印,自经幡上浮现出幻影,顿时漫天火光剑影、应龙群或是炸裂、或是烧焦、或是被斩得支离破碎,暴雨般往地面坠落。
周围边有人欢呼道:“是左护法!是夏祯!”
那魁梧大汉又两手执锤,纵身一跃,身形化作流星,伴随惊天动地一声大喝,一锤重重砸在了比飞舟更巨大的浮空岩上。
那灰褐浮空岩四分五裂,岩心隐藏的巨大巢穴也暴露出来,五彩斑斓的幼龙与龙蛋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往飞舟甲板落下来。
一头幼龙也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大小,接连砸得飞舟左右晃动起来,光罩上电光缭乱,滋滋声响听得令人头皮发麻。
各宗年轻弟子岂能作壁上观?纷纷拔出武器,要请船主撤了光罩外出一道清剿应龙。几名离难宗弟子却阻拦下来,劝道:“各位请稍安勿躁,区区一些应龙,夏左护法一人之力足以应付。秘境抵达在即,请各位安心休养,以备大战。”
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众人念头。
沈月檀更是安心在甲板上观望,那夏祯果然有点本事,身形矫健如惊鸿在虫群里穿梭,所过之处,云巢粉碎,再有那经幡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成万上亿的应龙竟奈何不得分毫。
如此征战了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观战者渐渐索然无味,开始纷纷散去。
沈月檀也自先前的目不转睛,变成了兴致全无。夏祯打得太过轻松,且他生来有优势,体魄力道皆远胜常人,耗时这许久也如同在玩乐一般。只是这打法,沈月檀是学不了的。
他正要同白桑商议回房,突然听见一声惊呼道:“龙王!龙王现身了!”
一声龙鸣沉闷轰响,如闷雷般震撼天地。数不清的应龙群中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山岳般漆黑的身躯,遮蔽了天际最后一丝霞光,仿佛乘着夜色阴影,杀气腾腾降临于世。
第十九章 龙髓()
嘭——!
撞击声震撼天地,伴随龙王怒吼,激起了半空风暴,席卷着炽烈血红火舌,将那道赤陶色身影吞没于红云之中。
而后云层炸裂,宛若半空中喷发出巨量岩浆,则是那道经幡将夏祯团团护在其中,每一根丝线俱都化作通透澄亮的光芒,梵音唱响、天花纷纷扬扬坠落,明王幻象个个身着盔甲,手持□□,顶天立地,自经幡中喷涌而出,眨眼如流云四散,无影无踪。
这短暂一刻却足以护住夏祯全身而退,犹如化身为一道赤红□□,这次则自头顶而下,再度重重撞击在龙王头顶。
正四散而去的宗门子弟们纷纷驻足,带着几分敬畏、几分向往,注视那一人一龙激烈争斗。
有人低声道:“不愧是离难宗第一武者,只身独挑黑龙王,仍稳立于不败之地,这等霸道的威力,我平生第一次见。”
又有人许是心中不服,冷笑道:“他能立于不败之地,全靠经幡护持。若我有了那幡,说不定比他还威风。”
沈月檀正不以为然,就听一个清凌凌的少女嗓音兀然响起,插嘴道:“大言不惭,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夏叔叔相比?好,改日我请夏叔叔出面,不动明王幡,也不动伏魔锤,赤手空拳同你比试,你敢不敢应战?”
沈月檀好奇看去,说话人就在约莫十余尺之外,是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生得清丽出尘,神色却暗含几分掩不住的倨傲,也是一身月白深衣,先前为他解围的叶凤持与几个同门环绕她身边。
先前出言冷嘲暗讽的男子貌不惊人,一身竹林宗的暗绿宗服。他见了这几个铁城犁宗的天之骄子,纵有再多的不服气也不敢挑衅,只涨红脸期期艾艾含混了几句,便躲进人群中溜之大吉,换来围观者零星的窃笑声。
那小丫头柳眉微皱,还想出言喝止,叶凤持按住她肩膀,微微摇了摇头,那小丫头这才气哼哼地作罢。
甲板上这阵子小骚动一结束,天顶处的战事也到了尾声。
环绕飞舟的光罩打开,一时间人群忙乱,离难宗弟子得了指示,各自施展手段纵身一跃,前去为左护法进行扫尾工作,将漫天飘散的应龙尸首、云巢残渣或清扫或收集起来。
夏祯落回甲板上,那丫头立时先发制人扑上前去,才开口叫道:“夏……”就被夏祯按住肩膀,推回到叶凤持身前,笑道:“小七别过来,夏叔叔我一身臭汗血污,当心弄脏你的衣袖。”
那小丫头两眼闪闪发亮,满是藏不住的仰慕爱意,一面要挣脱叶凤持的桎梏,一面说道:“不碍事,回头扔了换新的。师兄你松手!我许久没同夏叔叔说过话了!”
夏祯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那丫头脑袋,说道:“你这丫头当真黏人,等夏叔叔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同你叙旧。”
他说完也不等那小丫头再开口,视线一转就落在了沈月檀身上,立马精神一振,喜道:“你也在。”
沈月檀如临大敌,心中却未免有些又悔恨又厌恶,这人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偏偏就要同他过不去?
他胡思乱想之际,夏祯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往怀里掏了掏,径直把一件东西放在他手里。
那东西冰冷坚硬,外形光滑,不过巴掌大小,竟是个紫砂做的小药瓶,沉甸甸坠在手里,分量十足。
沈月檀收下也不是、扔了也不敢,进退两难,只得怔怔问道:“这、这是……”
夏祯笑道:“刚收的龙髓。之前同你有点误会,听闻你修的是香道,这东西正好用得上,权当叔……不是不是,哥哥给你赔罪。”
应龙龙髓是世间难寻的一流炼香原料,只需添加极微少的分量,最次一等也能炼出四重香。就连九重香的原料里也少不了龙髓,足见其重要性。
只是此物极难取,寻常应龙生不出龙髓,唯有方才一场恶战杀死的龙王才取得到龙髓。这满满一瓶,只怕整头龙的龙髓都在这里了。
这东西太过珍贵,沈月檀愈发有些懵,下意识道:“无功不受禄……”
夏祯正色道:“这是赔罪,管它什么功什么禄,小小年纪何必计较那么清楚,快收下!”
沈月檀暗道我以前就是不拘小节,才换来惨痛下场。如今不敢不计较了……又被人嫌弃太计较,做人当真是辛苦事。
正踌躇时,香大师道:“夏左护法的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月檀只得道:“是、师父,那我收下了。”这东西对炼香一道委实是个如虎添翼的良品,他难免心中喜悦,这才对着夏祯笑嘻嘻行礼道:“多谢夏左护法。”
夏祯见这小孩一脸灿烂笑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习惯性就揉揉他脑袋,笑道:“不生气了?”
沈月檀道:“原先有些生气的,现在不生气了。”
夏祯连连点头:“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这才同香大师寒暄一句,径直扛着伏魔锤走了。
白桑收了伞,也跟着有些高兴,“这夏左护法……不是坏人啊。”
沈月檀却皱眉道:“前倨而后恭,不知是何居心。”
白桑道:“阿月,你小小年纪,讲话怎么越来越老成,倒比我更像个大人。”
白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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