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圣哲画像记》)。
但桐城派的偏执迂腐,既向来受到一部分读书人(尤其汉学家)的厌弃,又不切时用,所以曾国藩对此作出一定的修正。最重要的有如下三点:一是在姚鼐所提出的义理、考证、文章三要素中,加入“经济”,谓“此四者阙一不可”(《求阙斋日记类钞》)。这是重视文章在政事上的实用性,以纠正桐城派古文的空疏迂阔。二是进一步调和汉学与宋学之争,以争取更多人的支持,扩大桐城派古文的影响范围。三是在强调以儒家义理为先的同时,也重视古文的文艺性质。曾氏对桐城派诸宗师均有批评,尤其对方苞散文的缺乏文采风韵屡表不满。他也不满于宋儒崇道贬文、“有德必有言”之说,主张讲求文采,追求“文境”,并把姚鼐提出的阳刚、阴柔再分为八,“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同上);他还主张“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同上),在自己的文章中也经常兼用骈偶句法。
总之,在桐城派系统的理论中,曾国藩的观点视界较广,在不少地方克服了前人的偏狭,有较多的合理性。他本人的创作,也被梁启超赞为“桐城派之大成”(《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但他并没有放弃桐城古文以阐发儒家伦理以根本宗旨的立场,在封建政治极度衰弱、西学日兴的形势中,“桐城派中兴”表面上热闹一时,其生机却是有限的。到了曾氏嫡传弟子那里,就已不能不对变化的形势作出更积极的反应。
曾国藩门下曾汇聚众多文士,不少人负一时文名,尤著者为张裕钊、吴汝纶、薛福成、黎庶昌,世称“曾门四弟子”,而吴汝纶更被视为桐城派最后一位宗师。但吴氏不仅关心西学,甚至声称“仆生平于宋儒之书独少浏览”(《答吴实甫》),并预言“后日西学盛行,六经不必尽读”(《答姚慕庭书》),这在前代桐城派人物中,实属不可想象。此外,以“古文家”自命的严复和林纾,前者翻译《天演论》等多种西方社会学著作,引起巨大的社会震动,后者与他人合作翻译了大量的西洋小说。在他们身上有旧派人物的色彩,但又有很多新思想(特别是严复),对于社会文化的变革起了很大作用。
在曾国藩重振桐城派古文的前后,反对这一派的意见也并未消歇。如以古文著称而不为桐城派笼盖的冯桂芬(1809—1874),虽主张“文以载道”,却要求扩大“载道”的内涵,以为“道非必‘天命’、‘率性’之谓,举凡典章、制度、名物、象数,无一非道之所寄,即无不可著之于文”,同时要求打破“义法”的程式,以为“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也;文成法立,不必无义法也”(《复庄卫生书》)。他的看法在推进文体解放上有一定意义。而王韬(1828—1897)作为较早以私人身份漫游海外、深入接触西方文化的人物,他对文的看法距桐城派更远。其《彛拔穆纪獗嘧孕颉匪担骸拔恼滤螅诤跫褪率銮椋允阈匾埽氯巳酥涿庵冢蝗缥一持拢辜醇盐摹!痹凇稄|园尺牍续抄自序》中,他把讲究家法、师承、门户的程式化的古文称为“今世之时文”,说自己为文“以胸中所有悲愤郁积,必吐之而始快”。这些意见上承袁宏道、袁枚、龚自珍等人重性情和自我表现的理论,又同作者接触西方文化有关。王韬后来在香港主办报刊,发表大量政论文章,并广泛介绍西方科学文化知识,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一类报刊文字,可视为从旧式散文到梁启超新式“报章体”文字的过渡。
在戊戌变法前夕和变法过程中,梁启超作为当时最有影响的《时务报》的主笔,发表了大量宣传变法的文章;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期间,他继续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上撰文,议论政事、宣传西方学术文化。这种文章当时人称为“报章体”或“新文体”,虽还属于文言的范围,却和历来的古文不同,与桐城派古文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主要特点为:从内容来说,它视野广阔,包容了着眼于世界范围的新事物、新思想,并大量运用新的名词概念;从结构来说,它讲究逻辑的严密清晰,不故作摇曳跌宕之姿;从文字来说,它力求通俗流畅,为说理透彻而不避繁复;从风格来说,它感情发露,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桐城派古文肃敛雅洁的基本特征相比,正是背道而驰。下面是梁氏《少年中国说》的结末: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洲,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画面绚丽,文采飞扬,朗朗上口。虽是得于骈文的修养,但它的恣肆热烈,却和向来讲究渊雅的骈文不同。又如《新民说·论私德》:
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之德性也。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逻辑严密,层次分明,说理透彻。
梁启超的这种“新文体”,主要是宣传性而不是文艺性的,要指出它的某些方面的缺点也很容易。但在当时,它完全打破了传统的古文的束缚,灌注了思想解放的精神和作者内心的热情,造就了新的文风。在古代散文向现代散文推进的过程中,它的作用极为重要。梁氏后来对此总结说: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清代学术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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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清代后期的词
清后期词学很盛。在词集的整理方面,谭献选辑清人词为《箧中词》,王鹏运校刻五代至元人词总集、别集及《词林正韵》共五十七种为《四印斋所刻词》,朱孝臧校刻唐至元人词总集、别集一百七十九种为《彊村丛书》,都是词史研究的重要资料,朱刻尤为集大成者。在传统词论方面也出现众多著作,较著名的有谭献《复堂词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等,立论多以常州派为宗,重视有寄托而表现含蓄。
这一时期诗文的创作与时事关联密切,面貌多变,词仍以传统的面貌出现,显得比较陈旧。但词也并不是完全与时代脱离的,不可避免的历史变化,尤其是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深重危机所引起的伤感,也渗透在许多词作中。如以一般的标准来衡量,清后期的词不仅较多地保持着纯文艺性质,而且写作的技巧也相当高。但缺乏全新的创造,却是它致命的弱点。在那一时代,词比其他文学样式更像是哀婉的“古典”回声。比较重要的词人有蒋春霖、文廷式、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况周颐等,后四人并称为“清末四大家”。
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苏江阴人。曾为淮南盐官,一生落拓。少年工诗,中年后专力为词,负盛名。有《水云楼词》。他的部分作品在反对太平天国的立场上,写出由战乱而引起的世事衰残之感,其余则多抒发个人身世的哀伤。情调低徊,语辞精丽。下面是他的《唐多令》:
枫老树流丹,芦花吹又残。系扁舟、同倚朱阑,还似少年歌舞地,听落叶,忆长安。哀角起重关,霜深楚水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
王鹏运(1849—1904)字佑遐,号半塘,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同治举人,官至礼科掌印给事中。有《半塘定稿》。他的词颇有关涉清末时事之作,透露出伤感的情调。
《念奴娇·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以怀古形式写一种现实的感触:
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
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
朱孝臧(1857—1931)原名祖谋,字古微,号彊村,浙江归安(今吴兴)人。光绪进士,官礼部侍郎。词风近姜夔、吴文英,有《彊村语业》。下面是他的《鹧鸪天·庚子岁除》: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朱氏词作多闪烁其辞,不易理解。此篇写对世情的不满和厌倦,算是比较明白的。
另外,文廷式(1856—1904)有《云起轩词钞》,词学苏、辛,与时流有异,多忧时伤政之作。郑文焯(1856—1918)有《樵风乐府》,词风近周邦彦、姜夔,词作多写作为一个遗老对于故国覆亡的痛切。况周颐(1859—1926)有《蕙风词》,所作《蕙风词话》对常州词派的主张有所发挥。
王国维作于清末的《人间词话》,是具有新的文艺观念的词论,我们将在终章中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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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代后期小说
鸦片战争爆发以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剧烈动荡和各种思潮的纷纷涌起,小说的创作发生了显著变化,不但数量有惊人的增长,从内容到形式,也出现了许多新的特点。
清后期特别是到了清末的一二十年间,小说印行之盛是前所未有的。据统计,仅清末小说(包括翻译)就在一千种以上。造成小说如此兴盛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商业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市民对这种主要娱乐性读物的需求不断增长;二是新式的大众传播媒介的成长。清代后期以外国租界为主要基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报纸和期刊,据统计,至一九一二年,全国有报纸约五百种,期刊约二百种。这里面除了专门刊登小说的期刊如《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之外,许多报纸为了吸引读者,也以副刊的形式登载小说,随报纸分送。这些报刊为孕育和传播小说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同时也在若干方面造成了这一时期小说的特点。
清代后期小说在题材和内容方面有许多新的变化。如果说,像《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侠义小说,大体还属于旧小说的范围,那么在狎妓题材的小说中,则既有陈旧的才子佳人模式,也有了像《海上花列传》那样冷静的具有写实意味的作品,反映了半殖民地化的中国都市生活的特有情景。而随着人们对清政权越来越失去信心和清政权越来越失去对社会的有效控制(特别是在租界,官府已无权管理),以抨击官场黑暗为中心的政治小说——即鲁迅所说的“谴责小说”也大量产生,其尖锐程度是中国过去各类文学都从来未曾有过的。更进一步,还出现了一些以鼓吹革命为明确目标的政治宣传小说。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中国社会的一系列变化。
清代后期小说,大都仍是以章回小说的形式出现,但和传统的小说还是有些明显的不同。比如像古典小说中经常杂以诗词的情况,在这一时期的许多小说中不大出现了;有些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结构,表现出有意识的追求(如《海上花列传》);有些小说,开始使用中国旧小说素来未有过的第一人称叙述(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这些形式技巧的变化,往往是在传统小说的基础上借鉴了翻译小说的长处,显示出一些新的发展趋向。
但是,在小说产出如此之盛、由于特殊历史条件写作也相当自由的这一时期,小说的艺术成就却并不高。不仅没有出现清中期的《儒林外史》、《红楼梦》那样的杰作,而且除了《海上花列传》,大多数小说都显得浮露。之所以如此,除了许多小说是应报刊连载之需而断续地写成,缺乏完整的构思与精细的加工之外,重要的原因,大致有三点:
其一,清代后期小说除了侠义一类以外,那些反映现实社会情状的作品,往往是作者依傍实有人物事迹,采摭所见所闻而加以渲染而成。其结果,一方面是忽略了小说作为虚构艺术的特征,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方面缺乏想象力;而另一方面,在通过虚构人物故事反映生活真实面貌这一点上,又缺乏深刻的写实性。
其二,与政治的关系过分密切,这特别表现于清末的政治小说。由于报纸、期刊的传播功能和小说对大众的吸引力,使得清末小说的社会影响非常大。因此一些主张变革的知识分子,普遍把小说视为一种改造社会的手段,并认为这才是小说的首要价值。如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认为道德、宗教、政治、风俗、学艺乃至人心、人格的革新,都有赖于小说的革新;王钟麒,也提出“今日诚欲救国,不可不自小说始,不可不自改良小说始”(《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他们把素来不入“大雅之堂”的小说,提高到空前的地位,这对促进小说的繁荣是有作用的。但同时也可以看出,这种以社会功利为首要目的的小说理论,与传统的“教化”文学观实有相通之处——尽管两者政治立场和所重视的文学样式不同。当然,小说确实具有一定的改造社会的功能,但作为一种艺术创造,首先不能离开作者个人的人生体验和真实情感,以及强烈的叙述欲望。如果把社会功利放在首位,强调选材一定要做到“事实之于国事有关”,目的一定要放在“惊醒国民”、“裨益社会”(同上),对小说所造成的约束会是相当严重的。
其三,过多受到读者趣味的影响。小说本来是大众性的读物,适应大众需要是不可避免的。但优秀的作家,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独立的创作立场。清末小说主要通过报纸、期刊来传播,这种传播方式具有商业性强、社会影响大、反馈速度快等新的特点,使得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更近了。但在当时的中国都市社会中,一般市民的欣赏能力和人生情趣都高不到哪里去,过分迎合读者必然影响小说创作的水准。而实际上,清末最盛行的狎妓小说和谴责小说都有投合市民趣味的因素。在清政权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一般市民在风流故事之外,对了解官场的黑暗和隐秘也是饶有兴味的,他们可以在阅读中得到一种发泄的快感。大多数谴责小说都写得浮浅夸张,偏向于用漫画式的手法来揭露社会阴暗、丑化官场人物,而很少注意发掘人性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