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启三年(1623)六月东林党人杨涟首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与魏忠贤及其阉党公开冲突以前,东林党人及其支持者在朝廷中占有相当的优势。遗憾的是,东林党人并没有抓住机会,控制住局势。他们在许多问题的处理上,并不是很恰当,不仅被人抓住了把柄,而且引起了朝廷的混乱。同时,他们对当时日益强大的魏忠贤,也没有采取断然的有效措施,予以扼制,到后来终受其害。在叙述这些以前,须讲讲天启初年辽东的局势以及几次内乱。
第二章荒唐岁月荒唐事沈阳失守
天启这个新年号的启用,似乎一开始就预示着凶兆。
天启元年(1621)春三月,辽东战局大坏。努尔哈赤乘初春之机,大举反攻,夺取沈阳、辽阳两大重镇,辽河以东大小70余城,尽降满洲。经略袁应泰、巡抚御史张铨等人战死。
消息传来,朝廷大震。
本来,在杨镐兵败之后,熊廷弼在辽东已逐步立住了阵脚,辽东局势也有好转。但熊廷弼与朝廷诸臣搞不好关系,满朝文武喜欢他的不多。适逢与他有私怨的御史姚宗文赴辽东阅边,回来后大肆攻击熊廷弼,姚宗文的同伙也纷纷应和,说熊廷弼破坏辽疆。熊廷弼愤然抗疏求罢,朝廷便派袁应泰这位并不精通用兵之道的文官接任经略之位。没想到才几个月,辽东局势便一溃千里,不可收拾。
朝廷急命王化贞巡抚广宁。在此以前,王化贞以参议守广宁,在辽河西部颇得人心。辽沈失守后,前线无将,便就地任命王化贞为巡抚。至六月,朝廷重新起用熊廷弼为辽东经略,驻山海关,赐尚方宝剑,节制诸路人马。熊廷弼竟然在这种危急关头再次上任,真不知他是保国卫疆,求功心切,还是一时意气用事,全不知其中关节!
朝廷此次起用熊廷弼,完全是出于无奈。辽河以东全线崩溃后,朝廷才想起如果熊廷弼在前线,局势当不致如此。于是在大学士刘一燝的提议下,朝廷决定重新起用他,而他也竟然又轻率上任。但此次复出,形势已今非昔比,不仅辽河以东城寨尽失,更严重的是,巡抚王化贞并不听熊廷弼节制,反而处处与他对抗。熊廷弼一到前线,就感到事不可为,凶多吉少了。但他此时已无退路。
熊廷弼一到前线,就发现广宁巡抚王化贞的战略大不对头。王化贞原非帅才,也不知如何用兵,他根本不顾前线的具体情况,一味迎合朝廷的意思,主张不切实际的进攻。这与熊廷弼的战略大相径庭,熊廷弼自然不能同意,双方失和也由此开始。
然而,王化贞是很有背景的人。当时新任兵部尚书张鹤鸣,坚决支持王化贞。此年十月上任的内阁首辅叶向高是王化贞的座主,两人有师生之谊,自然也偏向王化贞。或许是朝廷太需要辽东的胜利了,因此当时朝廷上下几乎是一致支持王化贞的进攻。王化贞则在朝廷的支持下,率广宁的官军四万,合毛文龙的两万余人,先后五次出击,却都是无功而还。熊廷弼也被迫由山海关移镇广宁前线,但已被架空。他多次要求朝廷节制王化贞,但朝廷绝大多数官员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要求王化贞不要受熊廷弼节制,而王化贞也上书朝廷,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辽东。真是有点痴人说梦!
天启二年(1622)正月,努尔哈赤的部队突然反攻,西渡辽河,一举攻破西平堡,并击败明朝援军。王化贞手下最得力的战将游击孙得功叛降。孙得功原想生擒王化贞邀功,幸亏王化贞在部将的保护下,仓皇逃出了广宁。至大凌河畔,王化贞遇到了熊廷弼,便失声而哭,熊廷弼则微笑着说:
“六万大军,一举荡平,何至如此?”
但熊廷弼至此也无回天之力。他把自己的五千兵马交王化贞带领,殿后掩护,焚烧积储后全线撤入山海关。此役之败,使辽河以西包括重镇广宁在内的40余城尽入满人之手,明军的防线几乎退到了山海关一线,并已无路可退。辽东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丢得一干二净。
失败的消息传到北京,京师大震。最后是熊廷弼、王化贞一起被逮入狱,论死。兵部尚书张鹤鸣不久也被罢免。熊廷弼这样的结局,多少有点代人受过。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到后来魏忠贤大杀东林党人时,他还要被当作替罪羊,断送了性命。
从张居正到熊廷弼,似乎不难看出,明末的能干之臣,凡是干出点成绩来的,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辽东的惨败,已给朝廷敲响了警钟。不久,朝廷任命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至此年八月,孙承宗亲自赴前线经略蓟辽。这在明朝历史上似乎还没有先例。这说明朝廷已认识到体制上存在的问题。
明朝历来重文轻武,主张文治。武将和兵丁几乎都是世袭,没有什么地位。兵员的招募训练、粮饷的供给等等,差不多都由文官负责。即使遇有战事,前线统兵指挥的主帅,也由文官担任。而最后的决策权往往也由朝廷兵部、内阁的文官掌握。前线战将身边,往往还有文官掣肘。这种体制,本是明朝已十分成熟的文官制度的重要特征,目的是限制军人在帝国中的权力,以免太阿倒持。就此点而言,效果当然是很不错的。
但至战时,尤其像辽东之战这种大规模战争时期,这种体制就很成问题。前线的主帅并无战场上的绝对指挥权,几乎所有大事都要由朝廷最后决定。任何人物都可以指手画脚,说上一通,效率之低,可想而知。更何况还有人际关系、粮饷供应、兵员调动补充之类的因素。就是说,前线主帅受到的牵制太多,不能有效、合理、迅速地制定战略决策,动用战争资源,调动兵力等等。这当然是兵家大忌。相反,努尔哈赤能集政治、军事、经济于一体,最大限度地动员人力物力,把他的满洲搞得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两者相较,优劣自明。明朝在辽东的失败,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杨镐到袁应泰,再到熊廷弼、王化贞,朝廷在辽东节节败退,原因固然很多,前线主帅当然也难逃责任,但责任最大的,仍应是朝廷本身。战争是检验一个政权能力的最佳手段之一!辽东的仗打成这种样子,而朝廷却仍没有改变原有文官制度下的军事体制。直到辽东丢光了,才想起要改革,授孙承宗以全权,但为时已晚。试想,如果熊廷弼几次经略辽东中的任何一次能获如此全权,局势或许就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这当然只是假设,而历史恰恰是不允许假设的。
更为遗憾的是,明朝文官制度的这些毛病,到后来仍顽固地影响着时局的发展。孙承宗不久就被罢免。而在明朝的最后一朝崇祯朝,当朝廷的军队与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以及与满洲军进行生死决战时,这样的事仍是屡见不鲜,可以说是与明朝相始终的。
在距此三百余年以后的1964年农历正月初一日,一位熟谙历史的伟大人物曾即兴评点了明史,发表了一些高论。他说明朝搞得好的只有明太祖、明成祖两个皇帝,一个是不识字,一个是识字不多。以后到了嘉靖,知识分子当政,反而就不行,国家就管不好了。这番话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也不乏激愤之情,但确实击中了明朝文官制度下的某些体制性的痼疾。
在天启元年(1621)还发生了另一场大规模的民族冲突,地点是在四川、贵州。此年九月,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利用朝廷在四川征兵赴辽东之际,突然发动叛乱,杀死重庆巡抚徐可求及道府总兵官20余人,占领重庆,并迅速分兵破泸州,陷遵义、兴文,一时川贵响应者无数,最后兵围成都,并建立大梁国号,封丞相以下官员,大震西南。这次叛乱,一直到第二年才得以平息。
奢崇明的叛乱,还引发了天启二年(1622)二月贵州水西土司头目安邦彦的叛乱。安邦彦自称罗甸大王,攻下毕节。贵州诸部群起而助之,攻城略地。安邦彦率军直逼贵阳,围贵阳十月之久。城中缺粮,以至发展到饥人相食的地步,先是吃死人,后吃活人,到最后甚至亲友相食。知县周思稷,竟自杀以身充军粮。等到外面援军赶来解围之时,城中原有的十余万住户已所剩无几。
到天启二年(1622)五月,白莲教徒徐鸿儒在山东发动叛乱。明末时,蓟州人王森倡导白莲教,自称闻香教主,下设传头、会主诸号,传授白莲教,一时京畿、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信徒无数。后王森虽被捕入狱致死,但其子王好贤,以及骨干徐鸿儒、于宏志承其衣钵,继续发展白莲教的势力。至天启二年,王好贤等见朝廷尽失辽东,人心思乱,便约定是年中秋节起事。后因计划泄密,徐鸿儒在山东首先起事。他自号中兴福烈帝,建元大成兴胜,率众在山东攻城略地,坚持了九个月。徐鸿儒最后兵败被俘,送京师,磔于市。临刑前,据说他曾长叹道:
“我与王好贤父子,经营二十余年,徒党不下二百万,事竟不成,天意也!”
天启初年的这些外祸内乱,已预兆着天下大乱的日子为期不远。大明朝的法统地位已受到严重挑战。不仅关外的努尔哈赤已立国有年,对大明朝虎视眈眈,就连四川的永宁土司奢崇明、贵州的水西土司安邦彦,竟也敢称王立国,来与明廷一争。而山东的徐鸿儒,更是自号中兴福烈帝,建元大成兴胜,公然认为改朝换代的时代已经到来。大明朝的权威,已经开始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从川贵、山东的三起内乱来看,大明朝的虚弱与无能至此也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叛军在开始时几乎遇不到真正有效的抵抗,如近在京畿的山东,在徐鸿儒起兵时,境内几乎无官兵可调可用。而在平叛过程中,中央政府也几乎无力顾及,不能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中央政权的权威,在关键时刻要有实力作为基础,否则肯定难以长久维持!
那么,这时候的朝廷官员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他们又在干什么呢?
第二章荒唐岁月荒唐事魏忠贤的时代(1)
在当时朝廷的官员中,最有实权的是东林党人及其同情者。同时,魏忠贤的势力也开始急剧膨胀。
在万历朝后期,方从哲为首的浙、齐、楚三党占据优势,东林党人处于下风。但自方从哲下台后,东林党人便开始在朝廷中占据上风。
在万历驾崩到方从哲下台前,先后新增补了史继、沈潅、何宗彦、刘一燝、韩爌、朱国祚、孙如游等七人入阁,另起用叶向高重新入阁。但当时许多人都在原籍,在京师任职的只有刘一燝、韩爌、孙如游三人,另加上首辅方从哲。到方从哲一走,孙如游紧接着在天启元年(1621)闰二月罢职,内阁中真正任职的只有刘一燝、韩爌两人。这两位都可以算是东林派的。另外,朝中最有人事权力的吏部尚书周嘉谟也是东林党的同盟者。周嘉谟大量起用万历末期被废籍的官员,逼走浙、楚、齐三党的骨干分子。朝廷的形势立即发生了变化。
在此年六月,沈潅、何宗彦、朱国祚到京任职。十月,叶向高、史继也回京上任。东林人叶向高任首辅。东林党人仍能控制内阁,在部院要职中也占优势。这种优势一直保持到天启三年(1623)。
不过,在这种优势之中,也潜伏着隐患。那就是太监魏忠贤势力的迅速壮大。
魏忠贤,原是河北肃宁县的一位无赖浪子。他从小就在社会底层闯荡,很有些江湖阅历,能骑善射,喜爱赌博,拥有赌徒的那种冒险心理。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类人物!他们往往是动乱时代的弄潮好手。他们具备许多常人不具备的禀赋。他们书虽读得不多,但很精通社会上的各种厚黑之道,正统伦理道德对他们几乎没有多大约束。他们做事心狠手辣,绝不拖泥带水,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更重要的是,他们视人生如赌博,敢于冒险,敢下大注。这一点却正是许多读书人所缺乏的!中国历朝历代,只要一遇乱世,就能看到这些人登台亮相,逐鹿中原。成功者开朝立国,封侯做相,名垂千世。失败者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但也能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风光一番。至于身后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对这些人而言,也就无所谓了。
魏忠贤就是此类中的杰出人物。
当在肃宁老家混不下去时,魏忠贤愤然自施宫刑,到天子脚下去搏杀一番。且不说自残在当时医疗条件下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单就当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道德准则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压力,就足以让一般人对这种富贵捷径望而生畏了。更何况即使做了太监,也未必就能出人头地。但魏忠贤就敢下这样的赌注。
魏忠贤入宫后,投到太监魏朝的门下。那时他的名字仍叫魏进忠。他曾做过天启皇帝生母王才人的典食,大概是管理王才人饮食之类的宦官。后又排挤魏朝,改投太监王安门下,开始在甲子库供职。当时王安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最早是泰昌帝做太子时的伴读,后又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力很大。这位王安与外廷关系很不错,东林派的官员在许多问题上都要依仗于他,也很看重他。
魏忠贤开始时不仅走魏朝、王安的路子,而且还结交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女性,即客氏。客氏原是河北定兴县侯二的妻子,后来被选为天启帝的乳媪,即奶娘。这位客氏,开始时也私侍过魏朝,当时宫中称之为“对食”。这本是宫中宫女、宦官解决生理心理失衡的一种常用办法。结成“对食”的两人一般也地位相当,差距不会太大。魏忠贤挤走魏朝后,便与客氏打得火热。这位客氏,与天启皇帝感情很深,形同母亲,在皇帝面前很能说得上话。魏忠贤因此也能通过客氏,亲近皇帝。
在考察历史时,冠冕堂皇的材料固然重要,但也不要因此被它们蒙蔽了眼睛,因为像人情世故之类的因素往往也很起作用。人类社会的演进,或许从长远来看是有必然规律可觅,但从短期而言,往往并不是如此有逻辑,有理性,反而显得混乱、不可捉摸。之所以如此,原因自然很多,但其中有一条不容忽视,那就是人情。有许多事情,在人情面前往往走样。当然,这种人情,要比今天所讲的人情,无论是在内涵或形式上,都要复杂得多。
皇帝其实也是人,不过是被神化了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与常人无异。不过由于他高高在上,一般人难以与其接触、交流。但有两种人却不一样,他们有条件与皇帝建立感情。这两种人,一种是生理残缺的宦官,一种是皇帝身边的女性。
宦官并不是明朝的特产,但明代宦官在朝廷政治中的影响之大,却是有名的,在历史上大概也只有东汉、唐代后期可以相比。本来,宦官只是残缺之人,供皇室在宫中驱使,形同奴仆,难以有多高的地位。而历史上却屡有宦官干政之祸。究其原因,仍与君主专制集权这一体制有关。天子深居宫中,整日与宦官厮混在一起,关系非同一般。而皇帝的许多事情,也离不开宦官,生活上姑且不说,就连许多朝廷大事也由宦官操持。只要运作环节出现问题,如皇帝或年幼、或龙体不安、或智力愚笨等等,那么宦官在某种程度上就可行使皇权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