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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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战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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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丝思索着他说的话,同时两人一路挤过满餐厅的人群。大家举着塑胶杯,果汁四散飞溅,但她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私酿酒的味道,不过,她决定暂时不管他们。大家七嘴八舌向她问好,祝她一路平安,而且保证会投票给她。他们这次要下去的事,很少人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泄露了。大多数人都认为,首长这次下去,目的是要跟大家联络感情,为下一次大选热身。地堡里年轻的一代都向马奈斯道贺,称呼他保安官,因为他们都是在霍斯顿担任保安官期间成长的,不知道前一任保安官继任人选的内情,不知道是马奈斯主动退让,自甘担任副手。不过,老一辈的人知道内情,所以,首长和马奈斯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点头致意,心里暗暗给他们另外一种祝福。他们的眼神流露出他们内心的盼望:让地堡能够继续保持目前的平静,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活得跟自己一样久。千万不能让地堡崩溃,至少,不要太快。

詹丝一直活在这种压力下。这种压力,比起年龄加诸她膝盖上的压力更残酷。他们朝中央螺旋梯走过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有些人大喊要她发表演说,不过还好,众人没有跟着起哄,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自己都搞不懂地堡为什么还能维持下去?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连自己的针线活都搞不懂?是不是把棉线交缠在一起,顺序对了,衣服就可以做出来?难道要告诉他们,只要剪断一根线,整件衣服就散了?只要剪一刀,线就可以拉出来,越拉越长,最后变成一团棉线?难道他们真以为她懂得该怎么管理地堡?事实上,她也不过就是按照从前留下来的规定去做,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没想到地堡的状况竟然还能够维持正常。

她根本搞不懂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地堡的运作。而且,她也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庆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喝酒狂欢?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安心了,因为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有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此刻,有一个好人死了,陈尸在沙丘上,而他太太的尸体就在他旁边。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帮手、好伙伴。他死了,而地堡里的人竟然在狂欢庆祝?所以,如果真要发表演说,如果她说话不需要顾虑会不会触犯地堡的禁忌,那么,她会这么说:有两个好人自愿到外面去清洗镜头。全地堡还找得到比他们更好的人吗?跟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留在地堡里的人算什么?

现在根本不是发表演说的时候,也不是饮酒作乐、狂欢庆祝的时候。现在,该是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时候。这也就是为什么詹丝会觉得自己需要暂时逃开这一切。一切都变了,而且,那种改变并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一点,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还有,物资区那位老太太麦克兰可能也很清楚,她也察觉到有事快发生了。人必须活得够久才看得清楚事情,而现在,她看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生存的这个世界,脚步越来越快,她根本追不上。詹丝首长心里明白,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会把她远远甩在后面。她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没有说出口,可是那种恐惧每天都缠绕着她。那就是:有一天,当她不在了,这世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第09章

詹丝首长拄着拐杖下楼梯,每走一步,拐杖就会在铁梯板上撞一下,那声音非常响亮,就这样,他们一步步走下楼梯。由于镜头刚清洗过,大家都精神一振,抢着到顶楼去欣赏美景,螺旋梯人潮汹涌,轰轰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井中,就像某种音乐。没多久,拐杖的撞击声仿佛节拍器一样,为那闹哄哄的音乐声加上节奏。楼梯井中的人潮,绝大多数都是要上楼,除了他们两个。他们和众人擦身而过,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偶尔会听到有人大喊“首长好”,也有人会朝马奈斯点点头。詹丝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都差点脱口叫保安官。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预期心理,他本来就应该晋升为保安官。

“你打算下几层楼?”马奈斯问。

“你为什么问这个,累了吗?”詹丝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做个鬼脸,然后看到他也笑了。

“下楼梯难不倒我,不过,上楼梯就会要我的老命。”

他们的手都搭在螺旋梯的栏杆上,詹丝的手往后伸,马奈斯的手往前伸,两人的手偶尔会碰触到。她本来想对他说她一点也不累,不过,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但那并不是肉体上的累,而是她的心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她忽然有一个很孩子气的念头,脑海中浮现一幕画面:她又变回年轻时的模样,而马奈斯把她横抱在胸前,抱着她下楼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卸下责任,放松自己,依赖别人的力量,自己不需要再费力。那种感觉多美好。然而,那并不是过去真实的记忆,而是对未来的一种虚幻的想象。詹丝忽然有一种罪恶感,因为她根本不该有一丝丝这种念头。她忽然感觉丈夫仿佛就在她旁边,而她这种念头使得他的灵魂骚动不安——

“首长,说真的,你打算下到几楼?”

这时候,忽然有个运送员沿着楼梯走上来,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扶着栏杆。詹丝认得那个男孩。他叫康纳,才十几岁,不过却已经是虎背熊腰,健步如飞。好几个包裹用绳子串【wWw。Zei8。Com电子书】成一串,套在他颈后,从肩头垂挂下来,平衡两边的重量。他皱着眉头,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太累,或是不舒服,而是因为他很不高兴。对他来说,这座楼梯井就是他的地盘,可是却突然间冒出这么多人。哪来这么多人?出来玩的吗?詹丝脑海中闪过几句鼓励的话,想安慰安慰他。这种工作很辛苦,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膝盖有办法承受这种摧残。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口,他就已经一溜烟不见了。年轻人的腿就是不一样。他扛着食物和生活用品,从很底下的楼层爬上来,如果一路畅通,他就可以快点抵达目的地,提早卸下肩上的重担,偏偏全地堡的人突然都冒出来,为了到上面去看漂亮的风景,他们挤满了楼梯,挡住了他的去路,害他爬不快。

到一个楼层平台的时候,她和马奈斯停下来喘口气。马奈斯把水壶递给她,她接过来,很客气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又还给他。

“我打算今天走完一半的路程,到中段楼层。”她终于回答他了,“不过,半路上我打算到几个地方去看看,停留一下。”

马奈斯啜了一小口水,把水壶盖转回去:“去拜访谁吗?”

“类似吧。我准备到二十楼的育儿区去看看。”

马奈斯大笑起来:“怎么,你还需要找个婴儿来抱一抱、亲一亲,塑造形象吗?报告首长,还有人会不投票给你吗?尤其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谁忍心不投票给你?”

詹丝没有笑。“谢了。”她假装生气,“不过,我并不是要去找个婴儿来抱。”说完她又转身继续下楼,马奈斯跟在她后面。“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干了这么久的副保安官,我相信你对这个祖儿小姐,一定不会看走眼。自从我上任当首长以来,你从来没有挑错过人。”

“可是他……”马奈斯忽然插嘴。

“特别是他。”詹丝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只可惜伤心过度。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种打击。”

马奈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么,你去育儿区有什么用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茱丽叶并不是在二十楼出生的——”

“没错,不过她爸爸目前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们刚好路过,那么我们就顺便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可以对她有更深入的了解。”

“你想找一个爸爸,问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看法?”马奈斯大笑起来,“你觉得他有办法客观公正,不偏心吗?”

“有些事可能会出乎你意料之外。”詹丝说,“刚刚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叫艾莉丝去帮我查了一些资料。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这个茱丽叶得到很多休假点券,可是却完全没用过。”

“这没什么稀奇,她是机电区的技工。”马奈斯说,“他们一天到晚加班。”

“另外,她不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机电区,甚至也没半个人去找过她。”

“我还是不太懂,这代表什么?”

这时候有一家人正好从他们旁边经过,詹丝暂时没开口。有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左右,坐在爸爸肩膀上,压低着头,以免撞到上面的楼梯板,而妈妈跟在后面走,肩上背着一个行李袋,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詹丝心里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两个大人生出两个小孩,完美的替代。这就是生育抽签的理想目标,而有时候也真的有人抽得到两次签。

“嗯,那我就告诉你这代表什么。”她对马奈斯说,“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茱丽叶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个问题。将近二十年前,他女儿离开他,搬到机电区,而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为什么从来没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转头看看马奈斯,发现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还有,为什么她也从来没上来找过他。”她又补了一句。

※※※

他们下了十几层楼,而过了高段楼层的住宅区之后,上楼的人潮就变少了。这时候,詹丝越走越胆战心惊,因为每下一级楼梯,就代表回程的时候就要多上一级。不过她安慰自己,上楼比较不可怕。下楼梯,就仿佛上面有弹簧顶着她,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坠,那种感觉,让詹丝回想起她做过的噩梦,梦见自己溺水。这种噩梦,说起来有点滑稽,因为她这辈子根本没碰过很深的水。她接触过的水,就算躺下来也还不至于整个人埋在水里,那么站起来更不可能淹到头顶上。但那就像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一样,人睡觉的时候,潜意识总是会创造某些光怪陆离的零碎梦境,唤起过去某个时间残留的记忆。而这一切仿佛在提醒她:我们不应该活在这种地方。

下楼梯也一样。沿着螺旋梯往下,那种感觉,就仿佛深夜时在噩梦里被大水吞噬,无力抗拒,无处可逃,仿佛有一个沉重的巨物拖着她往下坠,而且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爬不上来了。

接下来,他们经过制衣区楼层。那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连身工作服,她的棉线就是从这里拿的。楼梯井的平台飘散着染料和其他化学药品的气味。弧形的煤渣砖墙上有一个窗口,可以看到制衣区最里面有一间小食品店,店门口挤得人山人海,架上的食品已经被扫掠一空。镜头清洗后,突然涌现大量人潮,而他们爬楼梯爬得筋疲力尽,每个人都饿昏了。好几个运送员成群往上爬,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这时候,詹丝才猛然想到,昨天清洗镜头所代表的真正意义。这种让人出去送死的杀人行径,并非只是解除了大家的心理压力,让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外面的风景而已。事实上,还刺激了地堡的经济活动。突然间,大家忽然有机会放假,离开工作岗位,到外地去消费。当消息一传开,几个月没见面或甚至多年未见的亲戚朋友,忽然又有机会可以聚在一起,这样一来,整个地堡突然活络起来,仿佛一个老人伸伸懒腰,活动手脚,全身的血流忽然顺畅起来。某种衰老的东西忽然恢复了活力。

“首长!”

她转头一看,发现马奈斯还在上面,落后她很远,回旋的楼梯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到他。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赶上来。他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梯板。

“慢一点。”他说。“你这种速度,我根本跟不上。”

詹丝说了声不好意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

他们已经过了十六楼的住宅区,来到十七楼。这里也是住宅区。这时候,詹丝才意识到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了。好几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井往上冲,互相追逐,差点撞上那些爬得慢的人。十九楼是学校区,就在育儿区楼上。那些上楼的人边走边聊,有人提到学校放假了。詹丝猜得出来,那除了因为老师预料到很少学生会来上课(因为爸妈要带孩子上去看风景)之外,其实老师自己也不太想上课,所以就干脆放假。他们经过学校区的楼层平台时,看到地上有粉笔画的跳格子游戏,不过被人踩来踩去,已经模糊了。有好几个孩子坐在梯板内侧边缘,抱着栏杆,两脚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盖。他们本来都大声尖叫,互相叫骂,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静下来,变成窃窃私语。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育儿区的平台,这时候马奈斯说:“还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你确定他在吗?但愿这位老先生没有上去看风景。”

“他一定在。”詹丝说,“艾莉丝已经发过电子邮件给他,通知他我们会来。”

他们挤过平台上的人群,停下来喘气。马奈斯又把水壶递给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拿到眼前,从凹凸不平的金属壶身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问题啦,你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

“哦,你是说我看起来有首长的样子吗?”

他大笑起来:“不光是有首长的样子而已,还有别的。”

马奈斯说这话的时候,詹丝注意到他苍老的棕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说不定那只是他把水壶拿回去凑到嘴上的时候,水壶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两个钟头走了二十层楼,好像走得太快了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有这样的进度。”他擦掉胡子上的水渍,然后反手伸到身体后面,想把水壶塞进背包里。

“我来吧。”詹丝拿走他手上的水壶,塞进他背包上的网袋里。“还有,等一下进去,你不要开口,让我来跟他说。”她提醒他。

马奈斯两手一摊,意思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开口,接着他站到一边,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他本来以为生锈的铰链一定会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但没想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詹丝也吓了一跳,这扇门竟然没声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门,每一扇都已经很老旧,开开关关都很刺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门每一楼都有,而且都很吵。不过,这扇门的铰链加了润滑油,显然有人很用心在保养,要保持绝对安静。另外,等候区墙上的标志更证明了他们观察得没错。标志上用粗体字写着“保持肃静”的字样,旁边还有一个手指抵在嘴唇上的图案,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圈圈,圈圈里有一条斜线。这个育儿区显然严格要求安静。

“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多标志。”马奈斯嘀咕了一句。

“说不定你太忙了,根本没注意。”詹丝说。

这时有个护士隔着玻璃窗看了他们一眼。詹丝用手肘顶了马奈斯一下。

“我是詹丝首长,我要见彼得·尼克斯。”她对那个护士说。

护士看着她,眼睛眨也没眨:“我知道你是谁。我的票是投给你的。”

“噢,对了,呃,谢谢你。”

“请进。”护士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旁边那扇门立刻发出蜂鸣声。马奈斯推开门走进去,詹丝跟在他后面。

“麻烦一下。”护士举起两件折得很整齐的白袍。詹丝伸手接过来,递了一件给马奈斯。护士领口别了一个名牌,上面有一个手写的名字。她叫玛格丽特。

“麻烦把袋子交给我。”

玛格丽特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严。詹丝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闯进这个小女孩的地盘。刚刚“哔哔”声一响,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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