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心里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当她看着头盔里那个八英寸宽、两英寸高的显示屏,她依然有一股冲动,渴望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好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好希望能够忘记这一切都是资讯区的程序编造出来的,忘记她和老沃克谈过的那些话,然后纵身在那轻柔绿色草地上,尽情翻滚,感受那洋溢的生命力,脱掉笨重的防护衣,尽情大喊欢笑,冲向那美丽的天地,美丽的假象。
她有点浑然忘我,忽然想脱掉手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试着握握拳头,然后放开,然而手套太厚了,手根本不听使唤。这套防护衣简直就像一具棺木。过了一会儿,她赶紧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资讯区创造出来的,而头盔里的显示屏让人产生一种虚幻的渴望。于是,她拼命把那些虚幻的念头抛到脑后。天空是假的,绿草是假的,只有死亡是真的。她所熟悉的那个丑恶的世界才是真的。接着,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她忽然想到他们送她出来是为了做什么。她应该要清洗镜头。
她转头看看装了镜头的水泥圆丘。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钢铁与水泥构成的圆丘看起来很坚固,侧边有一条生锈的铁梯通到顶上。圆丘四周有好几个凸起的镜头罩,乍看之下很像一颗颗的肿瘤。茱丽叶伸手到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块羊毛布。她脑海中又浮现出老沃克说的话:不用怕。
她拿起那块羊毛布搓搓防护衣的袖子,结果上面的耐高温胶带并没有掀开,并没有像当初她从资讯区偷来的胶带那样粉碎脱落。那种胶带故意设计得很容易破碎。而现在茱丽叶防护衣上的胶带是机电区自己设计的。
老沃克的信上写着:物资有好的。所谓好的,指的是物资区的人。多年来,为了私下帮茱丽叶弄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备用胶带,他们做出了很棒的东西。之前那三天,她孤零零地被人押着爬楼梯,在不同的羁押室里度过了三个寂寥的夜晚,而就在那段时间,要送去资讯区的胶带已经被物资区的人偷偷掉包,换成机电区设计的胶带。他们用这种偷天换日的方式交出了资讯区定制的材料,一定是老沃克在背后指使的。也就是说,资讯区被蒙在鼓里,无意间制造出一套可以撑很久的防护衣。这套防护衣不会瓦解。
茱丽叶不禁露出笑容。虽然她注定还是要死,但死亡时间延后了。她看着镜头,看了好久,然后松开手,把羊毛布丢到地上那绿草的幻影上,接着,她转身朝山丘的方向走过去。她努力不去看那绿油油的草地,那漫天飞舞的蝴蝶和昆虫。这些都是人工制造的假象,掩盖着底下真实的死亡世界。她提醒自己,不要沉浸在那虚假的愉快情绪中。她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鞋子踩在坚硬的泥土上,而且感觉得到狂风吹袭着她的防护衣。沙尘从四面八方吹来,打在她头盔上。她竖起耳朵听着那个声音。她明白,此刻她正置身在一个骇人的世界里。只要她全神贯注,她就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可怕。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可是此刻眼睛却看不到。
她开始走上那个斜坡,走向远处地平线那闪闪发亮的大城市。她并不认为自己走得到那里。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死在沙丘背面,别人就不会看到她的尸体一天天腐烂,这样一来,卢卡斯就不会因为怕看到她的尸体而不敢上来。她希望,以后他还是会继续上来看星星。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就这样走路,而且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走去哪里,这种感觉很愉快。她的目的就是不想别人看到她的尸体。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并不是真的想走到那个虚幻的城市。她知道,那个城市早就残破不堪。
爬到半山腰上,她看到两颗大石头。茱丽叶正准备要从旁边绕过去,却忽然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她走的路线,是最好走的路线,是两座沙丘中间的一条山沟,而这两块石头就是最可怕的假象。
这两块石头,就是霍斯顿和艾莉森。头盔里的显示屏制造出一种假象,掩盖了他们的尸体。他们变成了两颗石头。
她说不出话来。一切都被掩盖了,令人无言以对。她看向山坡底下,看到好几颗石头散布在草地上,零零落落,看不出什么规则地排列着。那些都是从前出来清洗镜头的人。
她撇开头,不想再看这些令人伤心的画面。她无法确定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要让别人看到她的尸体。她知道,有些人看到了,会很伤心。
她一步步爬向山丘顶。这几天爬了很久的楼梯,她的腿还有点酸痛。快到山丘顶上的时候,她开始看到资讯区假象的漏洞。她看到了天空的下半截,还有远处城市的下半截。从山丘底下看,这下半截会被山丘挡住。程序出现了漏洞,它无法制造出这个部分的假象。那些大楼的上半部看起来很完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是下半截却满是碎玻璃和破铁片,一个满目疮痍的城市废墟。很多大楼的下半截几乎是空的,只剩钢架,而上半截却依然光鲜亮丽,乍看之下仿佛随时会倒塌。
旁边还有几栋大楼是他们虚构出来的,根本没有下半截,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底下是灰暗的天空,放眼望去,依然是那种灰暗的云层,灰暗的沙丘,绵延无尽,直到远处的地平线,而上方却是一片清澈蔚蓝的天空,乍看之下像是画上去的,眼前的画面仿佛被硬生生切成两半。那条线,就是头盔显示程序的极限。
茱丽叶有点困惑,不知道资讯区为什么会设计出这种不完整的程序。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沙丘后面是什么景象,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变造?还是说,他们觉得根本没必要花这种功夫,因为不可能有人会走得这么远?无论是什么原因,眼前景象看起来是那么刺眼,那么违反常理,令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打起精神专心走路,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终于来到沙丘顶上。
来到沙丘顶上,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站稳身体。她扫视远处的地平线,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正好分隔了两个世界。沿着面前的山坡往下看,她看到是干枯龟裂的土地、漫天的狂风沙尘,还有小小的龙卷风,而空气中也同样飘散着致命的毒酸。那是她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却又是如此熟悉的景象。相对于刚刚看到的蓝天绿草,眼前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她转头看看后面,看着刚刚走上来的路径,看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看着长长的绿草随风摇曳,其间还点缀着鲜艳的花朵。那真是一种邪恶的扭曲,充满诱惑,可惜全是假的。
茱丽叶看着那近乎乱真的壮丽假象,看最后一眼。这时她注意到,四周的沙丘似乎环绕成一圈,中间就是底下那一片圆圆的小洼地,那里就是地堡顶上的圆丘,她的家就埋在那小圆丘底下,深入地底。这种沙丘环绕的地形,乍看之下仿佛上帝用一根汤匙挖掉中间的土。她心里明白,她出生成长的这世界已经抛弃了她。在那道深锁的门后,她的家是安全的,她亲爱的朋友也会平安无恙,而她却必须独自面对死亡。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内心好沉重。她被放逐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她转身背向那灿烂缤纷的虚幻世界,迎向眼前那个漫天沙尘的死亡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
※※※
茱丽叶走下沙丘,尽量放慢呼吸。她知道老沃克已经给了她一些额外的时间,是从前那些人享受不到的,但问题是,那时间有多长?她还能撑多久?另外,这有什么意义?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为她已经爬过沙丘,镜头已经照不到她了。那么,她又何必继续往前走,何必走下这个陌生的沙丘?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吗?还是地心引力自然而然拖着她往下走?还是她对眼前未知的景象感到好奇?
她朝着那座残破城市的方向走,来到半山腰,她停下脚步,打量一下眼前陌生的地形。站在这个高度,她比较容易选一条好走的路线,越过那些沙丘,走上一段从来没走过的路程,也是她人生最后的路程。她凝视着远方那残破倾颓的城市,赫然注意到一种现象。她住的地堡,坐落在一个洼地里,四周环绕着沙丘,不过,令她惊讶的是,那种地形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放眼望去,远处连绵的沙丘,很明显都是相同的排列模式,都是几座沙丘围成一圈,形成一个碗状的洼地,然后隔着一座沙丘又是另一个洼地,就这样一个紧接着一个,绵延无尽。而洼地四周的沙丘似乎是为了要保护地堡免受强风侵袭。
茱丽叶走下第二个洼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边走边想着这些问题。她把一颗大石头踢开,放慢呼吸。从前,她常常潜进泥水坑里工作,在又脏又臭的污泥底下游泳,清通排水管,这种工作连那些粗壮的大男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就因为她常常潜进水里,所以她很清楚,必须调整呼吸,保持冷静,氧气才不会消耗得太快。她抬起头,心里有点怀疑,不知道防护衣里的空气还够不够她走过这个洼地,到对面的沙丘上。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这个洼地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丘,在稀疏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出金属光泽。这里的景象,并没有被头盔里的显示屏变造过,也就是说,眼前的景象是真的。看到这个熟悉的镜头圆丘,她忽然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或者,是不是刚刚在沙丘顶上转圈圈看四周,转昏了头,不知不觉又循着原来的路线走回了地堡?
接着,她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只剩下骨骸,上面覆盖着一条条的胶带,旁边还有一个头盔,这似乎更证明自己走错了方向。
她停下脚步,用鞋尖踢踢那个头盔,头盔外壳立刻粉碎,溃散成一堆粉末。看不出来头盔里是不是还有骨肉,不过,就算有,恐怕很久前就已经化成灰,随风飘散了。
茱丽叶看看沙丘底下,想看看那对夫妻的尸体在哪里,结果,她根本看不到两座沙丘中间那条小山沟。这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困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中的毒酸已经腐蚀了防护衣上的密封垫和胶带,不知道毒酸是不是已经渗透到她的脑部。不,还没有。她还是继续走向远处的地平线,越来越靠近那座城市,而那些大楼上半部依然看起来很完整,闪闪发亮,而上面的天空依然清澈蔚蓝,点缀着雪白的云。
那么,这表示底下那座圆丘……不是她住的地堡。而且,她忽然明白,四周这些死气沉沉的沙丘,并不是为了要挡住狂风,挡住毒气。这些沙丘,是为了要挡住视线。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第35章
卢卡斯把纸盒紧紧抱在胸口,踏上三十八楼的平台。这层楼是多用途的,有办公室、商店、一间塑胶工厂,还有一座小型的水处理厂。他推开门,沿着走廊快步往里面走。走廊上静悄悄的,因为镜头刚清洗好,大家都上去看日出。后来,他来到主抽水机控制室门口。他身上有资讯区的主钥匙,可以打开这扇门。控制室里有一间很高的电脑房。这里他很熟,因为他每个礼拜二都会到这里来进行保养。卢卡斯没开灯,因为门上有一扇小窗户,万一有人经过会看到他在里面。关着灯,里面一片漆黑,外面的人就看不到了。服务器背板和墙壁之间有一片空隙,他走进去,迫不及待地蹲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
手电筒散发出暗淡的红光,卢卡斯借着那光线打开盒盖,看看里面的东西。
他忽然有点罪恶感。他满怀期待,看到里面的东西,感到很兴奋,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然而,他还是有一丝罪恶感,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瞒着长官,不是因为他骗了马舒副保安官,也不是因为他拖延时间,没有马上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到目的地。他有罪恶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侵犯了她的隐私。这是她的遗物。茱丽叶的遗物。茱丽叶已经走了,而这些,是她曾经活在这世上所留下的痕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盖上盒盖,不要去看里面的东西,不过,接着他又想到,这些东西最后会有什么下场?他那些资讯区的同事可能会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他们会把纸盒撕烂,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交换里面的东西玩。他们会亵渎她。
于是,他又掀开盒盖,决定不让她受到亵渎。
他挪了一下手电筒的角度,看到最上面是一叠地堡的证件,用一条电线绑在一起。他解开电线,把文件拿在手上翻了翻。那一叠都是休假点券,好几十张。盒子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油味,他感到很纳闷,于是就把那叠证件举到鼻头嗅一嗅。
那叠休假点券拿开之后,底下是好几张过期的餐券,还有一张识别证。卢卡斯拿起那枚银色的保安官识别证。盒子里还有好几张不同的卡片。卢卡斯不知道是机电区的识别证是什么颜色,不过他还是在盒子里翻了半天,想找出那张识别证。然而,显然她并没有拿到新发的机电区识别证。她因为违反规定,被解除保安官职务,没多久,她又犯了更重的罪,被判处死刑,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就连机电区的识别证都还来不及发给她。
接着他拿起识别证,看着上面的照片。那是最近拍的,因为照片里的她正是他记忆中模样。她的头发往后绑,绑得好紧,前面的头发几乎平贴在头皮上。他注意到她脖子两边翘出一两根卷曲的发丝,立刻回想起和她初次见面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她还在办公室忙着。当时,他看到她坐在办公桌前面,低头翻阅一页又一页的档案,同时拉起长长的头发绑成辫子,头顶上的灯光烘托着她孤独的身影。
他手指轻抚着她的照片,忽然看到照片里她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她皱起眉头,眯着眼睛,那模样仿佛在质疑拍照片的人到底想干吗,或是怎么弄这么久还没拍好。他掩住嘴巴,免得自己哭出来。
他把休假点券放回盒子里,然后把识别证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仿佛认定茱丽叶一定会坚持要他把识别证留着。接着,盒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把银色的瑞士刀,看起来很新,和他自己那把有点不太一样。他拿起她的瑞士刀,然后弯腰向前倾,从后口袋里抽出自己的刀,把两把刀摆在一起对照看。他从她的瑞士刀里拉出一两样工具,感觉转轴很滑,拉起来很顺手,而且按回去的时候还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瑞士刀擦干净,擦掉自己的指纹,撕掉刀柄上几根烂掉的橡皮线,然后放进盒子里。他决定要留着她的瑞士刀,把自己的交出去。他宁愿把她的刀留下来作纪念,至于他自己的刀,随便别人要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那把刀最后的下场,不是被收进暗无天日的储藏室,就是被哪个没见过的人私下拿走糟蹋掉——
这时候,外面的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笑声,卢卡斯立刻感到背脊窜起一股凉意。他紧张得不敢呼吸,以为有人就要走进来了,灯随时会亮起来。他旁边的服务器“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走廊上的笑闹声渐渐远去。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不过,他还是想看看盒子里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又伸手到盒子里摸索,结果摸出一个木盒。那木盒比他的手掌稍微大一点,纹路雕饰很华丽,一看就知道是很珍贵的古董。他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想通要怎么打开木盒。他把盒盖往旁边滑开,看到里面是一枚戒指。女人的结婚戒指。看起来像是纯金的,不过他实在无法确定,因为手电筒的红光会干扰他对颜色的判断。在那种红光下,什么东西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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