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所以对他们来说,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好像永远做不完,等一秒钟都是一种折磨。
她骑在爸爸肩上,抓着他的下巴,两腿圈住他的脖子。位置这么高,她不得不低着头,免得撞到上面的楼梯板。上面也有人在走楼梯,梯板被踩得“砰砰”响,铁锈粉四散纷飞,刺痛了她的眼睛。
茱丽叶猛眨眼睛,头埋进爸爸头发里拼命搓。她太兴奋了,再加上坐在爸爸肩膀上,上下晃来晃去,她根本睡不着觉。后来,爸爸终于累了,说他背痛,于是妈妈就把她抱过去,背着她继续走,再下几层楼。她两手抱住妈妈的脖子,头靠在妈妈肩上,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喜欢那种回荡在楼梯井的声音。那是一种充满韵律的声音,有脚步声,还有她妈妈爸爸窃窃私语的声音。睡睡醒醒之间,她断断续续听到那些声音。
后来,这段下楼梯的路程渐渐变成一些模糊零碎的印象。某个时间,她听到猪叫声从一扇开着的门里传出来,立刻就被吵醒,模模糊糊知道他们经过了畜牧区,接下来,等她闻到果菜的香甜味,她整个人就完全醒过来了,因为她知道要吃饭了,不过,是吃中饭还是吃晚饭,她搞不清楚。那天晚上,爸爸把她放在一张床上,让她睡觉,四周一片漆黑。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昨天睡的地方和她家很像,而且有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表妹躺在她旁边。她感觉到那天应该是假日,因为她听到那些大孩子都在走廊上玩,并没有准备要去上学。那天早餐吃的东西都是凉的。吃过早餐后,她又跟着爸妈继续下楼。虽然他们才走了一天楼梯,可是她却觉得好像走了一辈子。他们轻声安慰她,说就快到了,于是她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们总共下了两天楼梯,可是小茱丽叶觉得好像走了一整个礼拜,甚至一整个月。后来,他们终于来到一百楼的楼层平台。这里已经是地堡深层。最后两级楼梯是她自己下来走的,爸妈各牵着她的一只手,而且还跟她解释这个楼层代表什么意义。他们说,现在她已经来到一个叫作“最底下”的地方。这里是整个地堡最底下三分之一的楼层。她才刚睡醒,两腿酸软无力,爸妈扶着她走下九十九楼的最后一级楼梯,踏上一百楼的楼层平台。爸爸伸手指着一扇门。那扇门开着,很多人进进出出,门上方有一个油漆写的三位数:
一○○。
茱丽叶被那两个圆圈迷住了。她觉得那看起来好像一个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而且是第一次看到。她告诉爸爸,她已经有办法数到一百了。
“我知道你当然可以。”他说,“因为你太聪明了。”
她跟着妈妈走进那个小市集,两手抓着爸爸那又粗又壮的手。里面到处都是人,而且很吵,不过,那种嬉笑喧哗声听起来很热闹。因为太吵,很多人都放开嗓门大吼,这样讲话才有人听得到。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因为老师不在的时候,教室里也是这样。
茱丽叶忽然很怕自己会迷路,所以紧紧抓住爸爸的手。妈妈去买晚餐,她和爸爸站在这边等。妈妈必须跑好几个摊位才买得到他们需要的一点点东西。后来,爸爸跟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说服了他让她把手伸进栅栏里摸摸兔子。兔子毛摸起来好软,仿佛在摸一团空气。过了一会儿,那只兔子忽然转头过来,茱丽叶以为它要咬她,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结果,兔子的嘴动个不停,好像在嚼什么东西,眼睛一直看着她,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那集市好大,摊位好多,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从她眼睛的高度,她看到的都是大人的腿,而且每个人的腿,颜色都不一样,不过,人还没有多到挡住她视线的程度。隔着来来往往的人,她看到那些摊位多得数不清。她转头看看四周,看到四面八方有好几条窄窄的通道,两边有更多的摊位和帐篷,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而且人声嘈杂。不过,爸爸不准她过去。她跟在爸妈旁边走着走着,最后终于走到一片广场,广场上有好几层长方形的平台阶梯。她从来没看到过这种东西。
“好了,别紧张。”妈妈一边对她说,一边扶她爬上平台。
“我自己会爬。”她很固执,不过最后还是拉住妈妈的手往上爬。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爸爸站在最上层的平台上,正在跟一个人说话。然后,她听到哗啦啦的一声,好像是好几枚点数代币被投进一个箱子里,而且听起来好像盒子里已经装满了代币。然后,她看到爸爸走进一扇门,而那个箱子旁边站着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头上戴着一顶大得吓人的帽子,看起来很滑稽。她想停下来仔细看,可是妈妈却一直带她走进门,手伸到她背后推她往前走,而且凑在她耳边悄悄叫她赶快跟上爸爸。那个人转头看着她,从嘴边伸出舌头朝她扮了个鬼脸,帽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
茱丽叶大笑起来,可是还是有点怕那个人。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位置可以坐下来吃晚饭。爸爸从背包里掏出一条薄薄的床单,铺在长条形的平台上。妈妈叫她把鞋子脱掉,走到床单上面。她扶着爸爸的肩膀,看着下面一层层的平台阶梯,还有最底下那个宽阔的广场。爸爸告诉她,底下那个广场叫作“舞台”。她觉得好有意思,为什么到了“最底下”,东西的名字都和上面不太一样。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爸爸。舞台上有好几个人,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门口那个人一样。他们把手上好几个球轮流抛到空中,那些球多到数不清,好像在绕圈圈,而且都不会掉到地上。
爸爸笑得好开心:“这叫杂耍。现在戏还没开场,他们先出来逗我们开心。”
这时候,茱丽叶根本懒得管戏会不会开场了。就是这个,她想看的就是这个。接着,那些表演杂耍的人开始把球和铁环互相丢来丢去。茱丽叶看呆了,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她拼命想算清楚半空中有多少铁环,可是铁环飞来飞去,根本看不清楚。
“该吃饭了。”妈妈提醒她,同时递了一个水果三明治给她。
茱丽叶已经看得入迷了。这时候,那些杂耍人把球和铁环丢到一边,开始互相追来追去,然后假装跌倒,一副笨手笨脚的模样。茱丽叶和其他小孩一样,大声狂笑。她时而转头看着爸妈,看他们有没有在看表演。她扯扯他们的衣袖,可是他们却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说话,吃吃喝喝。后来,有另一对夫妇坐到他们旁边,他们带着一个小男孩,年纪比她大一点。他看了杂耍,也大笑起来,这时茱丽叶忽然觉得她有伴了。她开始越笑越大声。在她看来,那些杂耍演员真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看他们表演,永远看不腻。
这时候,灯光渐渐暗了,戏开场了。跟前面的杂耍比起来,戏好像有点无聊,不过,开场之后就出现斗剑的场面,又好像满好玩的。可是后来,那些人开始讲话,没完没了,然后,场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他们注视着对方,讲一些奇怪的话,那神情好像她爸妈。她爸妈也常常那样互相看着对方,也是同样的神情。
茱丽叶终于睡着了。她梦见自己飞起来,穿越整座地堡,一百个五彩缤纷的球和铁环在她四周环绕,她伸手想去摸,可是却摸不到。那圆圆的铁环看起来好像市集门口那个数字——然后,她听到有人在拍手喝彩吹口哨,于是就醒过来了。
她看到爸妈也站起来大喊大叫,而舞台上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正在向大家鞠躬。茱丽叶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看旁边那男孩。他也睡着了,嘴巴张得好大,头靠在妈妈大腿上,妈妈鼓掌的时候,他的肩膀就一直晃一直晃。
爸妈把那条床单收起来,然后爸爸就抱着她走到舞台上,舞台上那些人刚刚还拿剑打来打去,讲一些奇怪的话,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跟观众聊天握手。茱丽叶很想去看看那些表演杂耍的人。她很想学怎么让铁环在半空中飘。可是她爸妈却拉着她在一边等候。过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们了。他们开始跟一个刚刚在舞台上表演的女人说话。她的头发好奇怪,绑成辫子,可是却弯弯地往下垂。
“茱丽叶。”爸爸把她抱到舞台上。“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位……茱丽叶。”
“你真的叫茱丽叶吗?”那个女人蹲到茱丽叶面前,拉起她的小手。
茱丽叶赶紧把手缩回来,那模样仿佛又有一只兔子要咬她。不过,她还是点点头。
“你演得好棒。”妈妈对那个女人说。她们两个握握手,互相自我介绍了一下。
“戏好不好看?”那个头发很奇怪的女人问她。
茱丽叶点点头。她感觉得到自己应该点头,这种时候说谎没关系。
“我和她爸爸好几年前也来看过这部戏。当时我们刚开始在一起。”妈妈说着说着,摸摸茱丽叶的头发,“后来我们决定,等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如果是男生,就取名罗密欧,女生就叫茱丽叶。”
“嗯,很高兴你们生了个女儿。”那女人笑着说。
她爸妈也笑了。茱丽叶渐渐不怕她了。这女人的名字和她一样也叫茱丽叶。
“可以帮我们签名吗?”爸爸放开茱丽叶的肩膀,伸手到背包里摸索了半天,“我有一张节目单。”
“这样好了,我干脆送一本签名的剧本给我们这个小茱丽叶,好不好?”那女人对她笑了一下,“你认识字吗?”
“我会数到一百。”茱丽叶一脸得意。
那女人拍拍手,又对她笑一笑。然后,茱丽叶看到她站起来走向舞台一头。她身上的衣服和工作服不一样,走路的时候会飘来飘去。过了一会儿,那女人从一片幕布后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本小小的书。那其实是一叠纸,用黄铜订书针钉在一起。爸爸拿了一根炭条给她,然后她就在封面上写下茱丽叶的名字,写得很大,看起来歪歪扭扭的。
女人把那叠纸放到她小小的手上。“地堡的茱丽叶,这本书送给你。”
她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噢,不可以这样。那么多纸——”
“她才五岁。”她爸爸也说。
“我自己还有一本。”那女人安慰他们,“这剧本是我们自己印制装订的,随时可以做。我希望她能够拥有一本。”
她伸手摸摸茱丽叶的脸,这一次,茱丽叶没有再退缩,因为她忙着翻看那本书。书里有很多印刷文字,旁边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手写的注记。她注意到,在所有的字当中,有一个字一直重复被圈起来。书里的字她绝大多数都不认得,不过这个字她认得。那是她的名字。书里有很多行字都是用那几个字做开头:
茱丽叶。茱丽叶。
这就是她。她抬头看看那女人,忽然明白爸妈为什么会带她到这里来,为什么他们愿意走这么远的路,花这么多时间。
接着,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对那个女人说:
“真对不起,刚刚我睡着了。”
第32章
又有人被送出去清洗镜头,而这次,是卢卡斯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经历。第二天早上,本来是假日,可是他却有一股冲动想去办公室,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今天又是另一个寻常的日子。他坐在床尾,努力想打起精神站起来。他大腿上摆着一张他画的星图。他手指轻抚着图上的一颗星,动作好轻,怕上面的炭痕被他压糊。
那颗星和其他的星星不一样。在那张画满方格的纸上,其他星星都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旁边注记了日期、位置和亮度。然而,那颗星不是天上的星星,也不会永远在天上散发光芒。那是一颗五角形的星,一枚警徽的轮廓。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楼梯井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胸口,那枚警徽闪烁着幽微的光晕,于是,他画了那颗星。他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陶醉的魔力。她的出现,仿佛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透出一束阳光,照亮了他枯燥平淡、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也还记得,前天深夜里,他对她吐露心中的感情,而她却拒绝了,把他推开,叫他忘了她。
卢卡斯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一整夜,为了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孩,他暗自落泪。而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今天该做什么,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他想到,此刻她就在外面,为了帮地堡里的人清洗镜头,她就要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样,他连续两天吃不下东西。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强迫自己吃东西,他也不可能吃得下。
接着,他把那张星图放到一边,弯下腰,脸埋进手心里。他觉得好疲惫,想叫自己打起精神去办公室。如果去工作,至少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回想,上礼拜在服务器房的时候,工作进行到什么程度?坏掉的是八号服务器吗?山米建议他换掉控制面板,不过他却认为是线路有问题。他想起来了,当时就是在调整以太网路。所以,他今天应该到办公室去调整以太网路才对,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很可能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病倒,而那个女人他才刚认识没多久,只是跟妈妈提到过。
卢卡斯站起来,穿上昨天那套工作服,然后,他继续站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光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他要去哪里?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一辈子,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感觉胃里仿佛纠结成一团。过几天应该会有人发现他吧?发现他就这样直直地站着死了,像一具雕像。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眼睛盯着地上找鞋子。
他找到了鞋子。真不容易。卢卡斯终于穿好衣服,穿好鞋子,真不容易。
他走出房间,慢慢走向楼层平台,一路上闪过好几个尖叫笑闹的小孩,而大人忙着要把他们抓回去穿衣服,穿鞋子。今天学校又放假了,大家又准备要上去看日出。然而,卢卡斯却觉得那喧闹声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只是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就好像他几乎感觉不到他腿上的酸痛。那天晚上,他下楼去中段楼层找她,然后又爬楼梯回来,两腿酸痛得近乎瘫痪。而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那酸痛了。他走出住宅区,来到楼层平台上,那一刹那,他又本能地有一股冲动想走上大餐厅。过去这整个礼拜,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赶快再撑过一天,然后到顶楼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见她一面。此刻,他满脑子想的也还是这个。
这时卢卡斯猛然想到,他还是有机会看到她。他对日出没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是黎明前的微曦,是夜空中的星星。然而,尽管他并不想看日出,可是如果他想看她,还是要爬楼梯上大餐厅,看看外面荒凉的景象。他可能会看到一具新的尸体。他会看到稀疏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而她那身崭新的防护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无比清晰的景象:她趴在地上,两腿弯曲,双臂平贴在地上,头盔滚落到一边,而两只眼睛却没有闭上,仿佛盯着眼前的地堡。更悲哀的是,他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墙前,愣愣看着墙上那灰暗的世界,一张纸摊在腿上,手拿着炭条一直画。然而,他画的不是星星,而是眼前那灰暗的世界,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画着同样的世界,看着他本来可能拥有的爱人,画着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身躯,而眼泪从他脸上滑落,落在纸上,纸上的炭粉痕迹在泪水中模糊涣散。
他会变成另一个马奈斯,那个可怜的老人。那位副保安官死了,却没有人能够安葬他,让他安息。想到那位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