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地堡本身却不像这样。地堡不是上帝创造的——说不定,根本就是资讯区设计的。这道理是她最近刚想通的,不过,她越来越有把握,一定是这样没错。他们控制了全地堡最重要的东西。清洗镜头是全地堡最至高无上的法律,最虔诚的信仰。这两种东西都封锁在资讯区神秘的围墙内。另外,资讯区和机电区之间相隔遥远,而且其间还有两个保安分驻所把关——这就是进一步的线索。更何况,“公约”里的条款更特别赋予资讯区豁免权。现在,她又发现他们私下开辟了第二条生产线,而生产出来的东西却是刻意设计成很容易坏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防护衣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善,没办法在外面撑更久。地堡是资讯区设计出来的,而且,他们希望地堡能够永远保持现状。
茱丽叶越想越气,差点磨坏一根螺栓。她转头去看看卡莉儿,没想到她已经不见了。她修补好的水泥还是湿的,看起来颜色比较暗,等干了以后才会像旁边的水泥一样变成淡灰色。茱丽叶抬头看看抽水机房的天花板,看到电线导线管和水管穿过墙壁汇集在天花板上。几条蒸汽管集中在旁边,和导线管隔着一点距离,免得电线被熔化。蒸汽管上缠着耐高温胶带,有一段已经松了,悬垂下来。她心里想,那些胶带恐怕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了,要赶快换新的。这时她又想到当初从资讯区拿来的胶带。那时他们用那些胶带来缠蒸汽管,结果撑不到二十分钟,搞得大家人仰马翻。
这时候,茱丽叶忽然灵光一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全地堡的人仿佛眼睛都被蒙住了,看不见真相。现在,她有一个办法可以把蒙住大家眼睛的羊毛拿掉,这样一来,要是下次有人不小心犯了错,或是情绪失控大叫说他想出去,那他们就有救了。而且,这个办法做起来不难,她不需要孤军奋战——他们会代替她完成所有的工作。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他们。而说服,正是她的专长。
她把坏掉的叶轮片拆掉,脑海中已经想好需要换什么零件。这时,她微微一笑。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换掉一两个东西。这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可以解除地堡危机,让一切恢复正常。
※※※
茱丽叶从早班一直忙到午班,累得浑身肌肉酸痛,几乎快麻痹了。下班后,她把工具交回去,然后去冲了个澡。她站在浴室水槽前面,拿一根小刷子刷指甲缝,把里面的污垢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她走向大餐厅,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一大盘高热量的食物。这里和顶楼的餐厅不一样,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吃那种很没劲的炖兔肉了。她走到餐厅门口,看到诺克斯正在和汉克副保安官讲话。他们两个都转头过来盯着她。看他们那模样,她立刻就知道他们正在讨论她。茱丽叶感觉胃抽搐了一下,心里最先想到的是爸爸。是爸爸出事了吗?还是彼得?她在乎的人并不多,他们还能夺走她的什么人?卢卡斯吗?他们是来通知她卢卡斯出事了吗?不可能,根本没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尽管两个人还谈不上有什么关系。
她慢慢转身朝他们走过去,而他们也朝她走过来。看他们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刚刚没猜错。真的出事了。很可怕的事。茱丽叶没有注意到汉克伸手去拿手铐。
“很抱歉,祖儿。”他渐渐靠近她。
“出了什么事?”茱丽叶问,“是我爸爸吗?”
汉克皱起眉头,一脸困惑。诺克斯摇摇头,咬住嘴唇,眼睛盯着副保安官,仿佛想把他生吞活剥吃下肚子里。
“诺克斯,到底什么事?”
“祖儿,很抱歉。”他摇摇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却不敢说出口。茱丽叶发觉汉克伸出手要抓她手臂。
“你触犯了地堡的法律,罪行严重。你被逮捕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气无力,仿佛很心虚。她的手腕被扣上了手铐。
“审判官会根据‘公约’来审判你,裁定刑罚。”
茱丽叶抬头看看诺克斯。“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难道她真的又要被逮捕了吗?
“如果你被判有罪,那么,你会有机会执行一个神圣光荣的任务。”
“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诺克斯压低声音说。茱丽叶看得出来,他掩盖在衣服底下的手臂已经开始用力,肌肉鼓胀,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瞪大眼睛看着她另一手也被扣上手铐。现在,她两手都被铐住了。这位身材魁梧的机电区负责人好像快要动手了——他可能会杀人。
“不要冲动,诺克斯。”茱丽叶摇摇头对他说。想到可能会有更多人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她怎么承受得了。
“基于人道,你将被逐出我们的世界——”汉克继续宣告,声音有点嘶哑,眼中露出羞愧的神色。
“别冲动。”茱丽叶对诺克斯说。她转头看看他旁边,看到好几个午班的工人正好下班出来,停下脚步,看着她被铐上手铐。她就像他们的家人,像他们的女儿。
“——当你被逐出这个世界之后,愿你能够就此洗清罪恶,重获新生。”汉克终于说完了。他抬头看看她,伸手抓住手铐的链条,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我很遗憾。”他说。
茱丽叶对他点点头,然后暗暗咬牙,也朝诺克斯点点头。
“没关系。”她一直低着头,“没关系,诺克斯。不要冲动。”
第29章
爬上去要三天。其实本来不需要那么久,不过这是标准程序。第一天先抵达汉克的分驻所,在羁押室里过夜。第二天早上,中段楼层的马舒副保安官到底下来接她,押送她上五十层楼到他的分驻所。
第二天爬楼梯的时候,她有点茫然。路过的人看她一眼,然后就飞快从她旁边闪过,仿佛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操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其他人。有些人可能会因为她而惹祸上身。
马舒的态度就像汉克一样,一直想找话讲,跟她聊两句。茱丽叶一直有一股冲动想告诉他们,他们没搞清楚敌人是谁,那些恶魔已经大开杀戒了。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住没说出来。
到了中段楼层的分驻所,她又被带进羁押室。这间羁押室和底下那间很像,墙壁是一片煤渣砖墙,没有影像。马舒还来不及把门锁上,她就颓然倒在行军床上,不知不觉躺了大概好几个钟头,等着天黑,等着天亮,等彼得手下新上任的副保安官来接她,押她走完最后的行程。
她一直低头看手腕,老是忘了手表已经被汉克没收了。说不定他根本连怎么帮手表上发条都不会。到头来,那只手表终究会彻底坏掉,完全没办法修理,然后变成装饰品,一种完全没用的东西,只剩漂亮的表带。
想到手表,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更感伤。她揉揉光秃秃的手腕,忽然好渴望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时候,马舒忽然又跑回来,告诉她有人来看她。
茱丽叶立刻两腿甩到床边,从床上坐起来。是机电区的人吗?是谁专程爬楼梯到中段楼层来看她?
没想到,出现在铁栅栏对面的人,竟然是卢卡斯。那一刹那,她的情绪仿佛溃堤的洪流般,再也控制不住。她感到脖子一阵僵直,强忍着不愿哭出来,紧迫的胸口仿佛快要爆开。他抓住栅栏,整个头贴在栏杆上,铁杆抵住他的太阳穴。他露出酸楚的微笑。
“嘿。”他说。
茱丽叶几乎认不出来是他。先前看到他的时候,光线都很暗,而且都是在楼梯井匆匆碰面。他相貌英挺,眼神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苍老。他一头棕发,满头大汗,头发几乎往后平贴在头皮上。可能是因为他急着冲下楼梯。
“你实在不应该来。”她说得很慢,很小声,怕自己会哭出来。而真正最令她难过的,是有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尤其是,她已经开始感觉到,那个人是她在乎的人。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我们正在想办法。”他说,“你的朋友正在找人联合署名。不要放弃。”
她摇摇头。“没有用的。”她对他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走到栅栏前面,抓住铁杆,不过,她的手在他的手下面,距离几厘米。“我们素昧平生,你又何苦?”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他撇开头,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难道又要送人出去清洗镜头?”他嘶哑着声音说,“为什么?”
“他们是有目的的。”茱丽叶说,“谁也挡不了他们。”
卢卡斯手往下滑,抓住她的手。茱丽叶想伸手去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手却挣脱不了,于是她只好低头,用肩膀擦掉泪水。
“那天我正要上去找你——”卢卡斯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上去跟你见面,然后约你——”
“不要这样。”她说,“卢卡斯,不要这样。”
“你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我妈妈。”
“噢,老天,卢卡斯——”
“可是你怎么会这样?”他摇着头大喊,“怎么会这样?你不能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她,这时候,茱丽叶看到他眼中那种惊恐的神色,忽然明白他比她还害怕。她一只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然后扳开他的手,把他推开。“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她说,“对不起,你应该去找别人。不要像我这样,不要等——”
“我已经找到心目中的人了。”他口气很哀伤。
茱丽叶撇开头不敢看他。
“你走吧。”她轻轻说了一声。
她站着一动也不动,隔着铁栏杆,感觉得到他还在她面前。这年轻人对星星了如指掌,可是对她却一无所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啜泣声,而她自己也暗暗落泪。后来,她终于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脚步声如此沉重。
※※※
那天晚上,她又在冷冰冰的行军床上睡了一夜。已经是第二夜了,还是没人告诉她为什么会被逮捕,没人告诉她,她到底做了什么,害那么多人为了她受尽痛苦折磨。第二天,她又继续上楼,沿途碰到无数陌生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为什么这么快又有人要出去清洗镜头,而她也只能愣愣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犹如行尸走肉。
后来,她终于来到顶楼。她经过彼得·贝尔宁面前,经过她从前的办公桌前面,经过马奈斯副保安官那张“嘎吱嘎吱”快解体的老椅子旁边,然后走进羁押室。
茱丽叶感觉得到,过去这三天来,茫然与震惊仿佛在她四周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坚硬的保护壳。大家七嘴八舌大声嚷嚷,但她却觉得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大家都挤过来凑近她,可是她却觉得他们仿佛在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行军床上,听彼得·贝尔宁宣告她叛变的罪名。他手上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就是那个随身碟,乍看之下仿佛一只缺水干死的金鱼。不知道他们怎么有办法从焚化炉里找出那东西。随身碟边缘已经焦黑。另外,还有一卷列印纸,不过一大半都已经烂掉。而且,他们还列出一张清单,上面详列她电脑上的搜寻纪录。她心里明白,他们找到的,绝大多数都是霍斯顿的资料,不是她的。不过,还需要跟他们解释吗?有什么意义吗?光是他们手上的东西,就已经足够让她出去洗好几次镜头。
彼得在宣告她罪名的时候,有一个审判官站在他旁边,身上穿着黑色工作服。这种阵仗,摆明了就是要当场宣判她死刑。茱丽叶心里明白,早就有人决定了这一切,而且,她知道那是谁。
她似乎听到彼得提到了史考特,不过她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也许他们发现了他账号里的电子邮件。也许,他们打算必要的时候把他的死赖到她身上。反正死无对证,等两个人都死了,所有的证据也就都被湮灭了。
她懒得继续听他们说什么。她转头看着墙上的影像。平地上有一个小龙卷风渐渐成形,慢慢向沙丘移动,可是一撞上斜坡立刻又消散了,就像那无数到外面清洗镜头的人,在风中渐渐腐蚀,最后灰飞烟灭。
白纳德一直没出现。他是不敢面对她,还是太得意?茱丽叶恐怕是永远猜不透了。她低头看看双手,看到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丝污垢。她心里明白,她死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在她之前,已经有太多人面对相同的命运,以后也还会有,而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现在进行式。她就仿佛机器里的一个齿轮,不停转动,轮牙不断磨损,直到有一天,齿轮终于磨光,然后,她仿佛破裂成无数碎片,导致机器严重毁损。然后,她就会被拆掉,被丢掉,换上一个新的。
潘蜜拉从大餐厅带了一些东西来给她吃,热腾腾的碗放在铁栅栏外面。是她最喜欢的燕麦粥和炸薯条。这一整天,运送员不断送信来给她,都是机电区寄来的。她的朋友都没有亲自来看她,她松了一口气。有这些信就够了。
茱丽叶整个人仿佛已经麻木,无法哭泣,也无法啜泣颤抖。她只能流泪。看着信中的字句,她心头涌出一阵温暖,眼泪不由自主地落在大腿上。诺克斯就只是简单写了一句对不起。她不难想象,他一定宁愿用行动来表示,宁愿当场杀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废地写信说他会一辈子遗憾。在地堡里,就算只是意图杀人,都足以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但茱丽叶知道,他一定在所不惜。至于其他人写的信,都只是把一切都托付给信仰,只是引用记忆中一些圣书上的字句,说什么未来就会在天国重新聚首。雪莉是最了解她的,她在信里告诉她发电机目前的状况,还有,炼油厂里装了一台新的离心机。而且她还说,多亏了茱丽叶,机电区的状况将会稳定地维持下去。看到这里,茱丽叶终于轻声啜泣起来。那封信是用炭条写成的,她用手指搓搓纸上的字迹,炭粉沾到她手指上,仿佛这样,朋友们的心意就能够从指尖传递到她心里。
后来,她终于收到老沃克的信。在所有的信件当中,只有这封她看不懂。太阳下山了,夜幕逐渐笼罩了残酷荒凉的大地,风逐渐平息,沙尘也逐渐销声匿迹。她看了一次又一次,绞尽脑汁思索他到底在说什么。
〖祖儿:
不用怕。欢笑的时刻到了。真相是一个笑话,物资有好的。
沃克〗
※※※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结果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地上又堆满信件。显然一整夜又有更多的信件从铁栅栏底下塞进来。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一片漆黑,忽然感觉有人在外面。他就站在铁栅栏外面。她动了一下,他立刻往后退开,手上的戒指撞到铁杆发出“铿锵”一声。她赶紧从床上站起来冲到栅栏前面,抓住栏杆。她才刚睡醒,双腿酸软无力,两手发抖,眯起眼睛看着那人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爸——”她喊了一声,手从铁杆间伸出去。
但他并没有回来。那高大的人影加快脚步走了,仿佛被那巨大空虚的黑暗吞噬。此刻,茱丽叶眼前只剩一个幻影,那很久很久以前童年记忆中的幻影。
※※※
第二天早上,日出的景象迥异于往常。浓密的云层很罕见地裂开一道缝,金黄灿烂的阳光穿透裂缝,在沙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束,向旁边的沙丘缓缓移动,越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
茱丽叶趴在床上,头枕在手上,看着外面幽暗的世界渐渐明亮。栅栏外面那碗燕麦粥她一直都没吃,现在已经凉了,飘散出一股香味,弥漫了整个羁押室。她忽然想到,资讯区的人已经忙了三天三夜,帮她量身打造防护衣。而防护衣的材料配件都是物资区送上去的。防护衣的有效时间是经过设计的,刚刚够让她把镜头清洗好,然后,她就不再有任何保护。
过去这三天,她戴着手铐爬楼梯,日日夜夜只感受得到痛苦,还有一种茫然的无奈。那三天里,她还没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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