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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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战记-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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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厅,迎面而来的是早晨特有的景象和嘈杂声。有人家里水煮开了,水壶笛声叫个不停,还有小孩的尖叫声,天花板上轰隆隆的脚步声。年轻的小学徒正急着要去找导师,跟着去见习工作。而那些更小的孩子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赶去学校。夫妻站在门口亲吻道别,而家里才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则是赖着他们,抓着他们的工作服不放,把玩具都丢到一边。

茱丽叶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几乎是在那层楼里绕了一大圈,一直走到最外围的边缘。副保安官的家就在那层楼的最边边。茱丽叶猜得到,过去许多年来,马奈斯一定有过好几次升迁的机会,可是他却都自愿放弃。艾莉丝是詹丝首长的秘书,长年跟在她身边,有一次茱丽叶找她打听马奈斯的事,艾莉丝就只是耸耸肩,说马奈斯只想当副手,别的一概没兴趣。茱丽叶猜,艾莉丝的意思应该是他从来就不想升任保安官。而现在,她对马奈斯越来越好奇,不知道他这种人生态度是不是真的那么彻底,面对生命中的任何事物,永远只想当第二。

后来,她终于来到他家的那条走廊。这时候,两个小孩手牵手从她旁边跑过去,显然是上学快迟到了。他们一路尖叫笑闹,很快就消失在转角。然后,走廊上就只剩下茱丽叶一个人了。她开始思索,等一下见到马奈斯,她该用什么当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跑下来,为什么会担心?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问他为什么整天抱着那个档案不放。要找什么借口呢?也许可以告诉他,她这次下来,只是想叫他休一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办公室有她一个人在就没问题了。另外,或许也可以跟他寒暄几句,说她下来调查一个案子,正好经过。

走到他家门口,她停下脚步,抬起手准备要敲门。她心里暗忖,他该不会以为她是在摆长官架子吧?但愿不会。她纯粹只是担心他。如此而已。

她敲敲那扇铁门,等他在里面叫她开门进去。接着她忽然想到,这几天他声音好嘶哑,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听不见,所以,说不定刚刚他已经叫她进去了,可是她却没听到。于是,她又敲了一次门,这次更大声了。

“副保安官?”她大喊,“你没事吧?”

这时候,走廊旁边另一扇门忽然开了,有个女人探头出来。茱丽叶认得她,而且很确定她名字叫葛萝莉亚。她在大餐厅碰到过她,当时是学校下课时间。

“嗨,保安官。”

“嗨,葛萝莉亚。你今天早上有看到马奈斯副保安官吗?”

她摇摇头,把发夹放到嘴里叼着,然后两手伸到后面把头发卷起来,卷成一个发髻。“没有。”她嘴里叼着东西,讲话含糊不清。接着她耸耸肩,用发夹把发髻夹紧。“昨天晚上我看到他一直待在楼层平台上,整个人看起来好憔悴。”她皱起眉头,“他没进办公室吗?”

茱丽叶转身面向门口,伸手去转门把,只听到轻轻“咔嚓”一声,门就开了,显然门锁保养得很好。她轻轻推开门。“马奈斯?我是祖儿,我只是顺道进来看看你。”

门推开之后,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不过,走廊的灯光照进屋子里,那微弱的光线已经足够让茱丽叶看到屋里的景象。

茱丽叶立刻转头对葛萝莉亚大叫了一声:“赶快去请大夫,希克——”叫到一半她忽然停住,因为她猛然想到这里并不是底段楼层。“哪位大夫离这里最近?赶快去找他!”

她没等葛萝莉亚回答就快步冲进屋子里。天花板很低,照理说是很难上吊自杀,不过马奈斯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用皮带捆住自己的脖子,皮带另一头夹在浴室门板上端。浴室门关着,紧紧夹住皮带。他脚在床上,但身体并不是直立的,而是全身斜着吊挂在床和浴室门口之间,屁股往下垂,垂得比脚的位置还低。皮带紧紧勒住他的脖子,他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茱丽叶抱住马奈斯的腰,把他的身体抬起来。没想到,他看起来瘦瘦的,抱起来却很重。她踢了一下他的脚,让他的脚落到地上,这样抱他比较顺手。这时候,她听到门口有人惊叫了一声老天。是葛萝莉亚的丈夫。他立刻冲进来帮茱丽叶抱住马奈斯,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拉皮带,拼命想把皮带从门上扯下来,后来,茱丽叶终于踹开了门,把他放下来。

“把他抬到床上。”她气喘吁吁地说。

于是他们把他抬到床上,让他躺平。

葛萝莉亚的先生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葛萝莉亚去找欧尼尔大夫了。”

茱丽叶点点头,然后解开马奈斯脖子上的皮带。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淤血变成紫色。她伸手去摸摸他的脖子,看看还有没有脉搏,这时候,她回想起当年在底下机电区的往事。当时,乔治的模样看起来就像现在的马奈斯,一动也不动,身体毫无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马奈斯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二具尸体。

接着,她满身大汗坐下来,等大夫赶过来。这时候,她忽然想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干完这任保安官。

第22章

茱丽叶在土耕区和验尸官讨论了一些相关事宜,把报告交给他。这时候,她才发现马奈斯没有亲属没有家人。旁边围观的人七嘴八舌问了一堆问题,她都回答了。然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爬楼梯,爬了漫长的八层楼,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小小的办公室里仿佛挤了太多死去的人的灵魂,令她感到窒息,于是,她没有把办公室的门关上。门整天都开着。一整天,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去过滤霍斯顿电脑里的档案,但一股说不出的哀痛却一直缠绕着她,让她没办法专心。先前马奈斯还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每天看到他那模样,她都会觉得受不了,而现在,马奈斯不在了,那种滋味反而更难忍受。她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马奈斯把她带到这里来,然后突然又丢下她一人。她忽然觉得他仿佛在羞辱她。一想到这个,她立刻暗暗咒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可怕自私的念头。

她心情激荡,脑海中思绪起伏。她偶尔会看看门外墙上的影像,看着灰暗的云缓缓滑过天际。她无法确定今天的云层厚不厚,晚上看不看得到星星。长久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很独立,不需要任何人,而且也因此感到自豪。但此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寂寞正咬噬着她,所以,她内心深处隐隐浮现出另一个念头,一种会令她觉得有罪恶感的念头。

一整天,她继续跟那无数的档案搏斗。这段时间,餐厅里人来人往,午餐时间过了,晚餐时间过了,到后来,最后一丝落日余晖终于消失,大餐厅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喧闹的餐厅又陷入寂静。她看着天空翻腾汹涌的云,心里怀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渴望,渴望再见到前几天晚上遇见的那个人。那个追逐星星的人。

地堡上面四十八楼的人都是在这个大餐厅吃饭,每到吃饭时间,餐厅里都是闹哄哄的。然而,尽管办公室就在餐厅旁边,茱丽叶还是忘了吃饭。后来,一直到晚饭时间过了,工作人员关灯准备要走了,潘蜜拉才走进她的办公室,手上端一碗汤和一盘面包给她吃。茱丽叶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几个餐券代币给她,但潘蜜拉不肯拿。潘蜜拉一直瞄着马奈斯空荡荡的座位,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想到,大餐厅的工作人员很可能和副保安官交情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潘蜜拉默默走出去。茱丽叶勉强吃了几口,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可以用来快速过滤霍斯顿的档案。那就是拼字检查程序。设定几个名字来搜寻,说不定会找到线索。接着她又想了一下,终于搞懂了该怎么操作这个软件。这时候,她的汤也已经凉了。程序启动了,她的电脑开始处理那巨量的资料。于是,她拿起那个碗,还有几个档案夹,走出办公室,到外面餐厅找一张靠着墙边的桌子坐下来。

她愣愣看着墙壁,试着想找出上次看到的星星。就在这时候,卢卡斯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旁边。他默默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拿出他的板子和纸,然后抬头看着外面黝黑的夜空,从头到尾默不吭声。

茱丽叶猜不透他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很有礼貌,不敢吵她,还是因为他太没教养,连最起码打个招呼都不愿意?后来她安慰自己,应该是他很有礼貌。就这样,她渐渐习惯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感觉上,仿佛两个人在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正分享着片刻的宁静。

几分钟过去了。十几分钟过去了。星星还是没出现,而两个人也都还没说话。茱丽叶把一个档案夹摆在大腿上,只是为了让手有个东西可以抓。这时候,楼梯井那边忽然传来嬉笑声,好像是一群人走到底下住宅区的楼层平台上。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消失了。

“你的伙伴走了。我很难过。”卢卡斯终于开口了。他手轻抚着那张纸。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没有在纸上做任何记号。

“谢谢。”茱丽叶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不过,说声谢谢应该就可以了。

“我一直在找星星,可是一直看不到。”她又补了一句。

“当然看不到。今天晚上看不到。”他伸手指向墙面,“今天的云太浓了。”

茱丽叶打量着夜空,可是,天际只剩一丝暗淡的晚霞余晖,她几乎看不清楚云的模样。在她看来,每天的云好像都差不多。

卢卡斯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但几乎察觉不出来:“既然你是保安官,我想,我最好还是跟你坦白认罪。”

茱丽叶伸手去摸摸胸口的警徽。她老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认什么罪?”

“我早就知道今天晚上云会很浓,但我还是跑上来了。”

茱丽叶不由得露出笑容,不过,这里很暗,她相信他应该没看到她的表情。

“我看过‘公约’,里面好像没提到欺骗自己算犯法。”

卢卡斯笑了。很奇怪的,茱丽叶忽然觉得那个笑声是如此熟悉,而且,她好渴望听到那样的笑声。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抱住他,把头靠到他脖子上,好好哭一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蠢蠢欲动,然而,她还是没动。这样不行。她心里明白,尽管内心悸动,她却不能有这种举动。她告诉自己,她应该只是太寂寞,而且心有余悸。今天早上,她曾经亲手抱着马奈斯的尸体,感觉到那曾经活生生的躯体突然失去了生命气息。此时此刻,她忽然好渴望和人接触,而此时此刻,她眼前却只有这个陌生人。她对他还不够了解。她还不能碰触他。

“那接下你打算怎么办?”他渐渐不再笑了。

这时候,茱丽叶差点就脱口说出自己心中的渴望,但还好卢卡斯又开口了,算是帮她解了围。

“你知道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吗?在哪里?”他问。

黑暗中,她点点头。

“明天就举行。他没有亲属,我们不必等人从底下上来,而这案子也不需要再进一步调查了。”茱丽叶强忍着眼泪,“他没有留下遗嘱,所以,葬礼势必要由我来安排。我决定把他埋葬在首长旁边。”

卢卡斯看着墙上的影像。还好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很难看得到沙丘上的尸体。“这应该也是他的心愿。”他说。

“我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只是他们很隐密,没让外界知道。”茱丽叶忍不住吐露了秘密,“就算不是恋人,至少关系很亲密。”

“我听过传言。”他说,“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隐密。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此刻,坐在黑暗中,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感到很自在,自然而然地想说出心里的话。从前在底下,那么多朋友,这些话她反而说不出口。

“也许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说得很大声,“詹丝曾经结过婚。我猜,他们决定要尊重她死去的先生,不愿公开两人的关系。”

“是吗?”卢卡斯好像拿炭条在纸上画了几下。茱丽叶听到声音,立刻抬头看看墙上,可是她真的看不到半颗星星。他在画什么?“我真的无法想象人可以这样偷偷摸摸相爱。”他说。

“两个人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同意?为什么一定要遵守‘公约’的规定,或是征求女方父亲的同意?”她说。

“不需要?那两个人要怎么在一起?难道可以不顾一切,想爱就爱?”

她没说话。

“更何况,他们怎么参加抽签?”他坚持自己的想法,继续追问,“我无法想象两个人在一起却无法公开。两个人相爱,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应该受到大家的祝福,你不觉得吗?所以才会有这种仪式,男方要上门征求女方父亲的同意——”

“嗯,你现在还没跟谁在一起吗?”茱丽叶忽然打断他,“我的意思是……我只是觉得,听你说话,讲得头头是道,可是你好像根本就还没——”

“没错,我确实还没跟任何人在一起。”他迫不及待抢着说,无意间又帮她解了围,“我妈一直紧迫盯人,要我赶快找个对象,但还好,我还应付得了她。她每天都要提醒我一次,说我每拖过一年,抽签的机会就少了一年,而她抱孙子的机会就越来越渺茫。听她那种口气,好像我自己不会算术。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啊。”

“没办法,老人家都是这样。”茱丽叶说。

“那你呢?”

她差一点就脱口说出自己的秘密恋情。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她全然陌生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还没碰到对的人。”她没说实话。

卢卡斯大笑起来,那笑声是如此的青春洋溢:“不是啦,我是问你今年几岁?噢,问这种问题是不是不太礼貌?”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她本来以为他是在问她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三十四岁。”她说,“按照规定,问这种问题很没礼貌,不过,我自己本来就懒得管什么规定不规定。”

“保安官说了算。”卢卡斯说了个冷笑话,自己笑起来。

茱丽叶也露出笑容:“保安官这工作,到现在我也还没有完全适应。”

然后她又转头看着墙上的影像,两个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不过,此刻的沉默却是一种享受。跟一个男人并肩坐在一起,那种感觉很奇特,她感觉自己仿佛突然变年轻了,而且在他旁边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至少也不那么寂寞了。她感觉得到,他也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就好像一个规格怪异的垫圈,套不进任何一种尺寸的螺栓。从前,他一直住在地堡上层,而她却是在地堡的最底层,他一有空就到顶楼来看星星,而她却是一有空就钻进地底的矿坑里,寻找最漂亮的岩石。他们分处地堡的两端,但两人却又是何其相似。

“看样子,今天晚上我们两个恐怕都很难有什么收获了。”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手不自觉地搓着大腿上那个没掀开的档案夹。

“哦,不见得吧。”卢卡斯对她说,“那要看你上来是为了什么。”

茱丽叶微微一笑。这时候,餐厅另一头她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几乎很难听到。是她桌上的电脑发出“哔哔”的声响,搜寻程序已经处理完霍斯顿的资料,结果已经显示了。

第23章

第二天早上,茱丽叶并没有上楼到她的办公室。她直接走下五层楼,到高段楼层的土耕区参加马奈斯的葬礼。副保安官的死,不需要立案建档,也不需要进一步调查。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把他那苍老疲惫的躯体埋进深深的土壤中,让他分解成养分,滋润作物的根。此刻,站在人群中,心里想的却是需不需要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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