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还有人选,那你就找她吧,找另外那个女孩子。”她笑着说。
“不是她,是他。问题是,他可能会比较倾向接受三十楼的指挥,而不是听我的命令,也不见得会遵守‘公约’。”
听到最后这句话,茱丽叶似乎有反应了。她慢慢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然后转身看着詹丝眼睛。马奈斯站在房间另一头看着她们。
“霍斯顿,前任的保安官,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被送出去清洗镜头。”詹丝说。
“他是自愿的。”马奈斯补了一句。
“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她皱起眉头,“我听说,那跟他太太有关。”
“那纯粹只是揣测——”
“那次你们两个下来调查瑞克死亡的案子,我记得当时听他提到过她。起初他一直缠着我,我还以为他对我有兴趣,但没想到他开口闭口都是他太太。”
“那次我们下来的时候,他和他太太刚抽到签,准备要生孩子。”马奈斯提醒她。
“对,没错。”她看着床上。零零落落的文件撒满了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保安官。我只会修理机器。”
“修理机器和当保安官是一样的道理。”马奈斯对她说,“那次我们下来办案,你帮了很大的忙。你看得出来龙去脉,有办法理出头绪。别人忽略掉的小线索,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那时候我只是厘清了一些机器的问题。我懂机器。”她说。
“人就跟机器一样。”马奈斯说。
“我认为这个道理你一定懂。”詹丝说,“你对人对事有一种独到的见解和判断,还有你天生的性格。整个地堡就像一部巨大的机器,错综复杂,一旦出了问题,你必须搞得清楚零件结构,才有办法修理。保安官这个工作,就是要搞清楚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搞清楚了才有办法解决问题。我认为你很擅长处理这种东西。”
茱丽叶摇摇头,转头看着马奈斯:“所以,你推荐我,就是为了这个,是不是?我还觉得奇怪,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找我当保安官。”
“你一定会做得很好。”马奈斯对她说,“我认为,不管做什么,一旦你开始用心,你就会变成最顶尖的、第一流的。而保安官这工作有多重要,远超过你的想象。”
“那么,我是不是必须搬到最顶楼?”
“你的办公室在一楼。就在气闸室旁边。”
茱丽叶似乎开始考虑了。虽然她只是试探性的询问,不过詹丝已经开始感到振奋。
“而且待遇很好,比你现在的好很多。就算你每天加班都没那么多。”
“你调查过我现在的待遇?”
詹丝点点头:“下来之前,我做了一点功课。”
“比如去找我爸爸?”
“是的。你知道吗,他很渴望看看你。要是你愿意跟我们一起上去,就可以见到他了。”
茱丽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再说吧。”
“还有一件事。”马奈斯对詹丝使了个眼色,然后朝床上那些文件瞥了一眼。彼得·贝尔宁那张同意书折得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资讯区。”他提醒她。
詹丝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
“在你接受任命之前,有件事我们必须先问清楚。”
“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接受任命。目前,我想先谈谈限电的事,先安排底下的工作班次——”
“依照传统,不管我提名什么职务,都必须先经过资讯区的同意——”
茱丽叶翻了翻白眼,吁了一口气:“又是资讯区。”
“没错,而且,我们下楼的时候,半路上已经先到他们那边去打过招呼,事情会比较好办。”
“想也知道。”茱丽叶说。
“他们提到物料被转送的问题。”马奈斯忽然插嘴说。
茱丽叶立刻转过来看着他。
“我知道这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他们一定会找上门——”
“等一下,他们说的是耐高温胶带的事吗?”
“耐高温胶带?”
“没错。”茱丽叶皱起眉头,摇摇头,“那些王八蛋。”
詹丝抬起手,用两只手指比出五厘米的宽度:“他们拿了一个档案给我看,差不多有这么厚。说你偷他们的物料。”
“才怪。贼喊捉贼。”她气得指着门口,“我们一直拿不到我们需要的物料,都是他们搞的鬼。几个月前,我们的换热器漏气,需要耐高温胶带来修理,可是我们根本要不到,因为物资区说,制作那种耐高温胶带的衬里材料已经全部被人预订了。问题是,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跟他们订了胶带,后来,我跟一个运送员打听,才知道胶带都被送到资讯区去了。他们用耐高温胶带来测试防护衣,而且他们那边的胶带已经多得可以堆成一座山。”
茱丽叶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吸了一大口气。
“所以,我拦截了一批。”她亲口承认了,同时看了马奈斯一眼,“你听我说,要不是因为我们这里维持电力供应,他们上面哪有办法搞那些有的没的,可是我们竟然要不到基本物料。而且,就算有时候要到了,那品质真是烂透了,简直跟垃圾没什么两样。物资区到底怎么搞的?难不成是因为生产额度订得太夸张,生产线赶工赶过头——”
“如果你是真的很需要这些东西——”詹丝忽然打断她,“那么,你一定是不得已的,我了解。”
然后她看看马奈斯,发现他面带微笑,一脸得意,那姿态仿佛在说,你看吧,我没看走眼吧,这女孩子天生就是干保安官的料。
詹丝不理他。“我很高兴听到你的说法。”她对茱丽叶说,“而且,很可惜我的腿不中用了,从前没有找机会多下来几趟。在上面,我们会以为很多事都是理所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们资讯不足,没有搞清楚。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应该和别的部门尽量多保持联系,尤其是资讯区,更是要盯紧一点。”
“将近二十年来,我常常向人抱怨。我说的就是这个。”茱丽叶说,“在底下这里,我们常常在开玩笑,说这个部门被塞到地堡最底下,目的就是不想让我们挡到人家的路。有时候,真的有这种感觉。”
“嗯,要是你肯到上面来,要是你肯接任保安官,那么,你说话就不会没人听了。在这整个地堡权力结构的食物链里,你会成为发号施令的最上层。”
“那么资讯区呢?”
“他们会抗拒,不过那已经见怪不怪。以前我常常在应付他们。我会发邮件到我的办公室,叫他们以资讯区的名义临时开一张类似弃权声明的文件,而且可以溯及既往,这样一来,你们上次拿走资讯区的物料,就变成合法的了。”说到这里,詹丝凝视着这个女孩,“前提是,你必须担保,你们拿走的那些物料,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面对挑战,茱丽叶毫不畏缩。“本来就是不可或缺的。”她说,“不过可笑的是,拿到了也没用。那批胶带根本就是垃圾,不知道是哪个天才设计出那种胶带,贴没多久就烂掉,好像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它烂掉。告诉你一件事,后来物资区终于把我们订制的胶带送来了,而且还附加了额外的数量。等我们一起上去的时候,我一定要顺道去跟他们说声谢谢。那是我们自己设计的胶带,比他们的强太多——”
“等我们一起上去的时候?”詹丝忽然打断茱丽叶,问她一句。那句话是茱丽叶刚刚说的,那么,她的意思是她已经答应要接任保安官了吗?詹丝必须问清楚,免得误会。
茱丽叶转头看看两个人,然后点点头。“你必须先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要先搞定发电机。还有,我之所以答应接任保安官,是因为这样你才会遵守诺言宣布限电,所以你要明白,在我心目中,我永远都是机电区的人,而我答应接任,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已经明白忽视问题会造成什么后果。我在下面拼命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一种预防措施,一种保养。我不希望等灾难发生了再去补救。我希望趁机器还能运转的时候,好好照顾它,让它永远保持稳定状态。我们忽视了很多问题,结果状况就一直恶化。所以我想,如果把整个地堡看成是一部巨大的引擎,那我们机电区就像油底壳,不能轻忽。”说完,她向詹丝伸出手,“你宣布‘限电假期’,我就接任保安官。”
詹丝露出笑容,握住她的手。这女孩子手掌温热,握手劲道十足,显现出一种绝对的自信。詹丝暗暗赞叹。
“明天一早我就会宣布限电。”她说,“另外,谢谢你,欢迎你加入。”
马奈斯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和茱丽叶握手:“欢迎你加入,长官。”
茱丽叶握握他的手,露出调皮的笑容:“嗯,顺序别颠倒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先跟你学,然后才够格当你的长官吧?”
第15章
他们开始爬楼梯回顶楼了,而这段时间也正好在实施限电,这倒是很有趣的时机。詹丝感觉得到,自己的体力仿佛就像停电了一样,每往上爬一步,体力就流失一分。当初下楼的时候,她还觉得很痛苦,那种不断重复的动作令人很不舒服,令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很疲惫,但现在看来,那种错觉就仿佛只是在逗着她玩。现在,她那衰老虚弱的肌肉真正面临考验了。每往上爬一步,感觉仿佛要征服一座高山,她抬起腿,踏上一级梯板,然后手撑住膝盖,挣扎着让自己上升二十五厘米的高度,然而,那螺旋梯不断向上延伸,仿佛直上百万米高的天际,消失在头顶上那无穷尽的灰暗苍茫中。
她看到右边的楼层平台上有一个数字:五十八。现在,和下楼的时候不同。先前下楼时,她可以沉溺在冥想中,不知不觉往下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层楼。而现在,每当她撑着那颤抖无力的腿奋力往上踩一步,从外侧栏杆往外看,就会看到刚刚经过的楼层平台笼罩在紧急照明灯暗淡惨绿的光晕中,若隐若现。
马奈斯走在她旁边,手扶着内侧栏杆,而她走外侧,撑拐杖的手夹在两人之间,每走一步,拐杖就“咚”的一声碰到梯板,两人的手臂偶尔会互相擦撞。此刻,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出门好几个月了,远离了他们的办公室,远离了他们的职务,远离了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一开始詹丝以为,这次到下面来寻找新保安官,就像去游历探险,但没想到,感觉却和她预期的完全不一样。原本她怀着美丽的憧憬,以为这趟旅程会让她找回失去的青春年华,没想到过往的噩梦却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她。她原本希望寻回失去的青春活力,没想到却发现岁月早已损耗了她的膝盖和背脊。她原本以为,这趟旅程是她对她所领导的地堡进行一次壮阔的巡礼,没想到,她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足轻重,而这趟旅程会是如此的艰苦。现在,她甚至怀疑,地堡真的需要她吗?没有她,地堡不是一样可以正常运作吗?
她周遭的世界,是一个阶级分明的世界。这一点,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高段楼层的人只担心影像又变模糊了,把很多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例如每天早餐喝的果汁。中段楼层的人则是活在一个土壤构成的世界里,每天忙着照料作物,清洗畜栏,他们在乎的是他们的温室、他们的肥料。对他们来说,地堡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有在每次清洗镜头之后,他们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至于底段楼层,那里是机械工厂和化学实验室的区域,负责抽取原油,维修机电设备。那是一个“黑手”的世界,满手油污,重度劳动。对底层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某种传说,而从楼上送下来的食物,是他们赖以支撑肉体的物质。在漫长的一生中,詹丝一直以为,地堡的存在,就是为了要供养他们这些上层的人来管理地堡,但现在她终于明白她错了。地堡真正的功能,是要供养那些底层的人,让他们能够维持机器的运作。
接着,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楼层。在昏暗的灯光中,隐隐约约看得到平台上的数字:五十七。这层楼是住宅区。有个小女孩坐在网格铁板上,缩着腿,两臂圈着膝盖,手上拿着一本书。她头顶上的天花板有一盏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出来那是一本童话书,封面包着塑胶套。詹丝看着那小女孩,发现她一动也不动,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五彩缤纷的图画。他们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甚至没有抬头看看是谁。詹丝和马奈斯继续挣扎着一步步往上走,偶尔回头看,平台上那小女孩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他们上楼梯已经进入第三天,两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整个楼梯井从上到下听不到半点脚步声,也感觉不到梯板有震动,整个地堡沉浸在一种无边的寂静中,仿佛杳无人烟,仿佛这巨大的空间只有这两个老朋友,两个老伙伴。他们踩着锈痕累累、油漆剥落的铁梯板,肩并肩往上爬,双臂微微摆动。有那么一两次,两人的手臂擦撞交错。
※※※
那天晚上,他们在中段楼层的保安分驻所过夜。那位副保安官坚持要他们接受他的招待,而詹丝正好也很想借这个机会争取他支持新任的保安官,毕竟,茱丽叶不是他们保安官体系出身的。于是,他们和副保安官夫妇一起吃晚饭。尽管因为限电的关系,屋子里黑漆漆的,而且饭菜也都凉了,但他们还是有说有笑,吃得很愉快。吃过饭后,詹丝就到分驻所去了。里头准备了一张很舒服的折叠床,上面铺着一张质地很好的被子。看得出来那床单是借来的,上面有一股高级香皂的味道。马奈斯则是要睡羁押室,里面有一张行军床,而且飘散着一股私酿琴酒的味道。不久前,羁押室刚关过一个醉汉,那个人大概是因为镜头刚清洗完,狂欢庆祝过头了。
关灯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屋子里变暗了,因为本来就很暗。詹丝躺到折叠床上,沉浸在黑暗中。她浑身肌肉阵阵抽痛,不过,就这样躺着不动,感觉舒服多了。另外,她两脚抽筋,僵硬得像石头,而她的背也是一碰就痛,很需要舒展一下。然而,尽管浑身不舒服,她脑子还是动个不停,一直回想起她和马奈斯说的一些话。这三天,她和马奈斯边爬楼梯边说话,打发时间,而那种交谈却是如此令人疲惫。
这三天,她和马奈斯仿佛在绕圈子,互相试探对方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如今,他们的身体已经老朽脆弱,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岁月的沧桑,而且,一个是捍卫纪律的执法者,一个是历尽惊涛骇浪的政治领袖,他们的心早已在严酷的职责中损耗殆尽。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渴望从疲惫残破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昔日的美好记忆,那青春岁月的浪漫情愫,那甜蜜的痛楚。
他们常常会故意提到唐纳的名字,试探对方,让那个名字挡在两人之间,仿佛小孩子爬上爸妈的床,挤在爸妈中间。每当这时候,詹丝想起逝去已久的丈夫,一丝哀伤就会悄悄涌上心头。多少年了,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感叹自己数十年来的孤寂。长久以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把自己奉献给地堡,为众人谋福利,而且一直把这样的工作视为自己的天职,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更像一种诅咒。她的人生被剥夺了,只剩一片空白;她的人生被榨干了,只剩一堆残渣,而她牺牲奉献的岁月化为甜美的汁液滋润了整个地堡。但事实上,她真正照顾到的只有上面四十个楼层,至于地堡底下那深层的世界,她并不了解,也很少去关注。
这趟旅程,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终于明白霍斯顿的灵魂也跟着她一起来了。现在,她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一件事:她之所以会踏上这趟旅程,还有,她为什么会希望茱丽叶担任保安官,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她想逃避,想躲到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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